2023文化原創榜·綜藝|大製作減退,熟人社交和現實關懷登場

周逵(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副教授)

吳暢暢(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

何天平(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

彭侃(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師)

趙林林(製片人、大千影業ceo)

★年度綜藝:《種地吧》

這一年整個行業最具代表性的探索式節目,它告訴我們一個邏輯:不要去預設真人秀裡面各種各樣的東西,也可以達到真人秀理想的狀況。《種地吧》只會約束「舞台」的邊界,不會約束大家在「舞台」上的行動。這個節目見人、見事,也見其他,有鄉村的社會視野,有少年成長過程中的真情實感,也有各種社會關係的呈現。(何天平)

用時間換內容,不同於過去綜藝創作的方式,也讓行業看到這種沉得下心的創業方式能夠獲得回報。(彭侃)

他們一腳泥一腳牛屎地在土地上耕耘,開荒、墾地、種植,那些孩子們逐漸摒棄了自己城市中心的思想,完全站在土地上,用符合生產的邏輯來耕種。難得看到虛偽的城市中心田園綜藝終於擺脫了心理優越感,真正讓自己紮根在土地上,很真誠。(吳暢暢)

★年度綜藝提名

《再見愛人3》

中國人的婚姻關係在所有家庭文化關係中是最敏感的點,這個節目揭開了這個最敏感的家庭關係的核心。很多人看這個節目,都是在拿它做鏡子。(周逵)

它具有社會效應,觀看者能通過這些所謂情感不幸的伴侶,查驗或反觀自己的生活,這是節目達到共情很重要的來源。但是這一季後期剪輯痕迹太重了,有點過於強調戲劇性,可能會讓觀眾看完之後有一種氣憤感、冒犯感。(吳暢暢)

《我可以47》

《我可以47》充滿了嚴敏導演自己的構想,貫穿著他對整個世界的觀察,比如世界觀的設定,有末世方舟類的質感。節目會參考前幾年世界上一些災難或是救援行動的新聞事件模板,讓人肅然起敬。節目以「我」為中心,「我」要怎麼樣,「我」可以,是一種自我激勵,人最後可能只有通過內卷給自己打雞血才能避免大勢上的力不從心。可能荷爾蒙的激發才可以喚起身體里的本性,對抗生死疲勞,有點困獸之鬥,甚至有一些悲壯感。(周逵)

這些體能類綜藝在內容創新上做得不錯,尤其是在場景、項目的設計上,但比較難的地方在於專業性和娛樂性怎麼結合。(彭侃)

《毛雪汪》

它代表一種小而美的、給觀眾提供長久陪伴的節目樣本。李雪琴和毛不易之間的狀態很自然,就像朋友嘮嗑一樣,跟現在討論的原生關係、治癒系,都是符合的。(彭侃)

這檔節目在探索輕量化節目的創新表達上形成了一定的積累和思考。《毛雪汪》比較符合數字時代節目創作的重要方向,即更新周期比較短,但播出周期又很長的短綜藝。另外,這個節目的啟發可能是情感價值的凸顯。(何天平)

《種地吧》劇照。(平台方供圖)

2023年,綜藝節目的播出數量和播放量較上年基本持平。雲合數據顯示,全年共上新275部國產季播綜藝,累計正片有效播放為276億。

佔據市場主流的依然是「綜n代」,即持續數年播出的季播節目。據云合數據統計的有效播放數據顯示,2023年播放量排名前十的電視和網路綜藝中,「綜n代」佔80%。「綜n代」觀眾基本盤穩定,招商存在優勢,反映出製作平台的求穩心態。

同時,在長視頻平台「降本增效」的背景下,市場追求大製作的熱度減退,一些節目以小而美的特點意外獲得青睞。2023年,全民性爆款綜藝依舊缺位,但以《種地吧》為代表的「輕體量」節目探索出新模式,成為圈層內傳播的爆款。

過去一年,立足於熟人社交的綜藝呈現出越來越豐富的面貌。熟人嘉賓之間自然、真實的互動帶來輕鬆感,從他們的相處中,觀眾獲得了相對穩定的陪伴感。

後疫情時代,人們愈發渴望能從綜藝中獲得娛樂之外的情緒共鳴或支撐。綜藝作為社會情緒體察者的角色越來越凸顯,多檔節目從內容和題材上不約而同貼近社會現實,力圖給觀眾帶來撫慰,或發揮社會效能。

資本退縮,爆款缺失

回顧2023年全年綜藝,製作了多年節目的導演陳歆宇總結:創新難——以「綜n代」為主,創新節目缺失;營養少——僅提供娛樂,情緒價值和營養不夠;新人缺少機會,有斷層現象。

在他看來,能夠突破圈層的全民爆款節目缺失,主要原因在於難以抓住社會情緒和痛點。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不乏圈層爆款以黑馬之姿登場。「從以往追求傳統意義上的大爆款,到只能產生小爆款,未來可能是一種常態。」陳歆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23年,播出了七季的田園慢綜藝《嚮往的生活》按下暫停鍵,另一檔取材自農村的新節目《種地吧》闖進觀眾視野。

192天,142.8畝土地,鏡頭記錄了十位不被大眾熟知的少年,播種、施肥、豐收的整個過程,展現了一系列真實的鄉村生活圖景。緊急情況下給母羊接生、雨天中搬卸30噸化肥、收割上百畝小麥,少年們學習了農村生存的各項技能。

大千影業參與了多檔綜藝節目的後期製作,包括《嚮往的生活》《種地吧》在內。在大千影業ceo趙林林看來,《種地吧》採用了新的觀看模式,除了節目正片,還有短視頻平台中成員個人視角的日更vlog,以及不定期日常直播,給觀眾帶來了全方位的陪伴感。

無論何時點進直播,觀眾都可以看到這群素人嘉賓在挖溝通渠、施肥育苗或改造羊圈,沒有人為戲劇的衝突,取而代之的是苦中作樂的踏實感。

這檔節目從2022年冬季開始錄製,當時嘉賓們也正處於事業上的冬天。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副教授周逵解讀,這檔節目觸及了更深層的情緒,「現在每個人都在面臨某種意義上的冬季,有人選擇冬眠、有人選擇冬藏,還有的選擇冬耕。冬天不能等待,只有最早開始播種,春天才能第一個收穫。它反映的是面臨冬天時人們的選擇問題」。

華東師範大學副教授吳暢暢曾擔任《創造101》《愛樂之都》等節目的編劇顧問,他將這檔節目與以往農村題材的節目相比較,認為過去許多田園類綜藝帶有濃厚的城市中心主義色彩,只是把農村當作一個典型鏡像,「從這個鏡像中看到的是城市加速的現代性生活,農村生活只不過是幫助人暫緩一下,實際上讓他們長期生活在那兒是不可能的」,但《種地吧》摒棄了這種虛偽的色彩。

雲合數據顯示,2023年網路綜藝有效播放霸屏榜中,《種地吧》正片有效播放4.9億,市場佔有率2.9%,位居第四,獲得豆瓣9.0高分。不過,這檔節目的討論度並未達到破圈效果,據微博綜藝數據顯示,《種地吧》61.6%的受眾為95後及00後,主要觀眾集中在二線城市。

同年新出現的素人綜藝《我可以47》《勢不可擋》等也均有一定熱度,比起斥巨資邀請明星嘉賓,素人節目節約成本,降低了風險。

據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何天平觀察,相較於過去幾年的綜藝市場,當下「有鮮明的資本退縮,市場趨於保守」,在綜藝市場提質增效、降本增效的探索過後,「整個創作邏輯會回歸到更加審慎的狀態裡面」。「整個市場不會像過去幾年瘋狂地要求綜藝節目要出新、出奇。」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經歷過從業前期拍攝時只用兩三台攝像機,到大約十年前的綜藝工業化、大製作時期,陳歆宇認為,「在目前這種經濟環境下,綜藝創作者要進行一場自我革命,可能還是要『反工業化』吧。有些手工性的節目從創意度和製作壓力來說,可能更容易成功一些。」

熟人綜藝,尋找情感價值

2023年豆瓣最受關注綜藝榜單中,六位「0713快男」的《快樂再出發2》《快樂老友記》分列第一、第四名,豆瓣評分均在9.0以上。

低成本、非流量的「0713快男」意外在綜藝市場走紅後,2023年,聚焦嘉賓之間原生關係的「熟人局」「半熟人局」節目越來越多。

「或許這是現在的方向,社交關係本身的熟絡性讓嘉賓在鏡頭前沒有那麼粉飾自我,這樣的綜藝大家看起來感覺真一點。」吳暢暢說。

趙林林是《快樂再出發》兩季的製片人,根據他的經驗,「熟人局整體進入節目狀態會更快一些,彼此之間相處更自然。大家沒有那麼強的邊界感,這個是綜藝節目需要看到的。彼此之間沒有那麼熟的話,節目承擔的風險更大。」

《花兒與少年·絲路季》劇照。(資料圖)

《花兒與少年·絲路季》中,七位嘉賓或多或少都曾因戲結識,展現了不同於往季的緊張氛圍,沙特星空下的夜話談心、蹦極爬梯時的彼此鼓勵、身體不適時的互相照顧,賦予這一季溫情脈脈的風格。

陳歆宇曾擔任《花兒與少年》前兩季的總導演之一,回顧當年節目引起的爭議,他解釋這並非製作方刻意為之,「當初製作的時候壓力比較大,各種負面評價的聲音比較多……矛盾衝突那麼多,像歐美的真人秀一樣,當時有嘉賓都要崩潰了。」觀察新一季節目,「花少的核心故事發生了變化,當時是講陌生人的故事,今年是基於熟人關係,會呈現出熟人之間相對溫暖的情緒,這是有前期策劃的設定。」

以毛不易、李雪琴的友情為紐帶的《毛雪汪》走到第三年。一屋、兩人、三餐、四季,觀眾們聽他們聊甲方、聊社恐,也聊隨份子、聊影視,在熟人間輕鬆的話題中,觀眾的情緒也與之同頻共振。

周逵把綜藝看作一種非虛構創作,「做綜藝時,你會發現抓著朋友圈特別好,因為自然的人物關係會彼此有加成,彼此能提供關係性的敘事。人們不僅僅是看他聊什麼,更主要是看他和朋友們在真實交往中的對話能產生怎樣的新意義」。

「人們好像是在尋找一些穩定的關係,在一個短期主義盛行的社會情緒下去尋找一種長期主義的關係,導致人們在綜藝這個淺表性的東西上,尋找一個朋友綜藝的出口。」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基於女演員沈月和她好友圈的綜藝《快樂的大人》、以《名偵探學院》中幾位積累了深情厚誼的常駐嘉賓為主的《跳進地理書的旅行》,這兩部朋友綜藝也在2023年分別榮登豆瓣最受關注綜藝榜單的第九、第十位。此外,諸如《是好朋友的周末》《南波萬的聚會2》等綜藝也無不聚焦嘉賓的原生好友關係。

相對於過去強競爭和衝突的綜藝節目,節目模式專家彭侃觀察到,熟人綜藝帶來了不同的情感價值,「這種陪伴、治癒的節目,更能夠讓觀眾喜歡並接受,所以它也反過來影響到了內容。」

不過,熟人綜藝並非均能出彩。圍繞沈騰和他朋友們的綜藝《現在就出發》豆瓣評分僅有6.5,內容設計尷尬、無邏輯等,成為受人詬病的地方。

《毛雪汪》劇照。(資料圖)

現實關懷,綜藝不僅是娛樂

短視頻崛起給綜藝節目帶來了不言而喻的衝擊。「短視頻在吞噬觀眾的注意力,也在搶奪長視頻的廣告,」彭侃說,這是綜藝不得不面對的挑戰,「長視頻需要思考的是怎麼創造和提供與短視頻不一樣的價值,我覺得它更重要的價值是能提供更長久、更穩定的陪伴。」

一些綜藝傾向於凸顯其現實關懷的一面。《種地吧》聚焦鄉村真實的勞作生活,農人辛勞的一面被完整地呈現。「觀照現實,返璞歸真」,陳歆宇總結。

對現實的觀照也讓一些節目片段意外走紅。《令人心動的offer 5》中的年輕嘉賓黃凱連續五年考研清華大學,從小被父母棄之不顧,在普通鄉村長大。而坐在他對面的帶教律師任為出生北大世家。網友評價,「任律的起點黃凱走了28年」,引起強烈共鳴。

「人們通過綜藝不僅僅是看到娛樂,也想看到命運的變化。」周逵觀察到。

《樂隊的夏天3》中,瓦依那樂隊和任素汐的一曲《大夢》唱盡人的一生,求學、打工、戀愛、養家、孤獨與死亡……歌詞一句句「該怎麼辦」問出人生的執念與遺憾,觀眾們也在一遍遍聆聽中求索同樣的問題。

《再見愛人3》延續了以往兩季對婚姻關係的探討,以強烈的衝突展現了真實複雜的當代婚姻樣本;《第一人稱複數》等訪談類節目聊起了性騷擾、職場轉型等議題。

在周逵看來,綜藝節目模式的創新空間有限,已經將適合借鑒的國外模式完成了本土化,除了延續已有的「綜n代」之外,只能從現實中去挖掘,「一旦你要創作的時候,唯一有幫助的就是現實主義」;而且,近年社會大環境的變化,也引發人們對大量社會議題的關注討論,「社會情緒變了,所以對現實主義有重新的理解和解讀」。

何天平注意到,許多節目越來越考慮社會效能。以音樂綜藝為例,《聲生不息·寶島季》《聲生不息·家年華》融入了台灣地區和中華音樂的發展史,串聯起兩岸觀眾的集體記憶片段,「把價值觀融入到好的音綜內容上,有很好的傳播效果」。

不過,在陳歆宇看來,價值觀的宣傳與真正貼近社會現實仍有距離,「要真正的貼近老百姓,作為創作者來說需要更加努力」。

南方周末記者 翁榕榕

責編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