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
兼備娛樂功能、類型探索和自我表達,《宇宙探索編輯部》成為2023年中國電影市場的一抹亮色。諸多優點之外,電影對我來說最獨特的地方,可能在於它向今天的觀眾打開了一個多元、複雜而有趣的八九十年代精神場景。那些關於未來與未知的,混沌與瘋狂的奇想,往往被識別為以科學熱/飛碟熱/為名的某種「異常」,甚至是精神官能症。電影正是對這一無法告別的「長80年代」的偽科幻片式洄遊,通過唐志軍,賦予那些科學怪人以新的銀幕時空。(胡亮宇)
《宇宙探索編輯部》和《流浪地球》系列形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照,展示了一種另類的科幻想像,這種科幻與現實相關,又封存了一種上世紀末才有的浪漫感。這部電影在當下出現,展現出我們曾經擁有的,已經匱乏的,在未來或許還能復現的,對未知浪漫的探索。(王昕)
《宇宙探索編輯部》不是一個典型的「科幻片」,卻是十分優秀的、深具科幻魅力的電影,它告訴我們科幻是一件與現實、與每個人的精神世界緊密相關的事情。外星人、宇宙探索、氣功熱是曾經一個時代人們對外部的無盡期待,而今,雪花噪點飄落在孤獨的電視機屏幕上,成為唐志軍們的光亮。(王雨童)
★年度電影提名
《流浪地球2》
「可上九天炸月,可下五洋聯網。」影片構築了龐大而漫長的兩線匯聚結構,用《魔戒》對照的話,炸月行動堪稱西方聯軍和魔多大軍的戰鬥,圖恆宇和丫丫跨越生死重啟互聯網則是山姆和弗羅多在末日火山摧毀魔戒的壯舉。作為前傳,《流浪地球2》的突破還在於將劉慈欣論述中慣常對立的兩極(「星辰大海」與「數字生命」)完成了連接和統一。二十世紀的革命豪情和互聯網時代的賽博熱血有了短路的機會。這會帶來更多的問題,但或許也有真的希望。(王昕)
《河邊的錯誤》
這是一部十分風格化的電影,也是2023年的驚喜之作。它以變形的方式映射外部世界,進行了一場社會病例的精神分析。影片以清晰度不高的膠片著意製造了一種與現實的隔膜感,衝擊著人們的感受力和認知社會的信心,它用獨特的方式激發了人們的懷疑主義和社會反思。(王小魯)
《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
本片具有豐富的視覺愉悅,從角色顏值到場景造型,都與道義宣洩相輔相成,壯大著到達觀眾的感官的規模。作為有原著基礎的玄幻片,影片在儘力加以現代改造,面向女性的敘事也體現了創作者的善意和男性自覺。影片緊扣作為文化抗爭的弒父主題,設計了到達現代人心靈的隱秘路徑。(王小魯)
《長安三萬里》
它以動畫片的方式處理了中國傳統文化里很少得到影像表達的一個問題——文人的進與退。中國的傳統文人具有很複雜的社會人格,很多時候,詩歌是文人士大夫的退隱之所。在這個意義上,才有了唐詩宋詞作為中國人的文化記憶,電影里不斷出現的詩歌並不是拼貼,而是激活記憶背後的真摯情感。(王雨童)
《不虛此行》
本片打動我的是創作者們對生活本身進行艱難勘探的過程和力圖去深刻表達的熱望,影片的作者(劉伽茵)和影片中的人物(編劇聞善)具有同構的關係,他們在去除隔閡、打破自我局限的創作上的努力過程中,散發著一種形而上的光芒。創作如此艱難,因為我們無法去真切地揭示活著的感覺與存在的意義,在一言難盡的世界面前,作者們表示仍在努力探索中。(王小魯)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資料圖
2023年,是後疫情的第一年,也是中國電影產業復甦的一年。根據貓眼研究院公布的數據,2023年中國電影年度票房達549.15億元,城市院線觀影人次達12.99億元,其中國產電影貢獻全年票房的83.8%,全年票房過億元影片共73部,其中國產影片50部,年度票房前10名的影片也均為國產片,似乎標誌著好萊塢電影影響力在中國的衰落。
與此同時,2023年北美票房收官於90億美元(約646.3億元人民幣),再度登頂全球第一大票倉。
將兩組數字對比2022年的300.67億元和73.66億美元,電影從業者和資深影迷或許都能獲得一些安慰。它們至少向世人證明,經歷了漫長疫情的衝擊後,電影依然算得上當下最強勢的大眾藝術。回顧2023年中國院線,不但有創造了超高票房紀錄的春節檔和暑期檔,也湧現出一批不容忽視的藝術電影。對比前一年,2023年中國院線電影的豐富度讓人欣慰,它們的存在顯示出可貴的包容度。這些小片儘管多數沒能獲得市場的強烈肯定,卻以各自的方式抵達目標觀眾,形成持續影響。
綜觀全年電影,取材於現實的話題電影最為亮眼,從而刺激市場,形成了一股創作風潮。支持者認為這是可貴的現實主義回歸,反對者認為它們反而讓現實變形。但不論觀點如何,這些電影進入到公眾視野,激發了我們與現實的互動,有效地開拓了公共輿論空間。
顯然,中國電影已經具有了相對獨立的市場規則,《流浪地球2》《封神》等具有一流工業水平的電影也在進一步取代好萊塢電影在部分中國觀眾心中的地位,中國式的電影奇觀也形成了獨特的召喚力。
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全球性的重要議題——階層、性別和種族也在以各種方式進入到中國電影的討論中,並且經由網路延展和放大,其中《消失的她》與《芭比》在暑期檔的話語競爭成為2023年讓人難忘的文化景觀。
現實主義的回歸?
南方周末:2023年可以說是國產電影復甦的一年,《滿江紅》《流浪地球2》《孤注一擲》三部電影的總票房就佔據了全年電影的五分之一。幾位能否結合自己的觀影經驗,先談談對2023年電影的一個大體印象?
王昕:我覺得2023年電影不是均質的,從檔期來說,春節檔和暑期檔都是比較火熱的,討論度都比較高,還出現了和「粉絲經濟」強綁定的情況。但對我來說,更有趣的反而是大檔期中間湧現出的一批小片,比如《燃冬》《鸚鵡殺》《河邊的錯誤》《宇宙探索編輯部》……它們有些取得了還算不錯的票房,有些有口碑滑坡或者票房不理想的情況。但我明顯地感覺到不論觀眾對這些電影持什麼態度,都好像出於對當下的某種關注,這是2023年比較特殊的現象。
王雨童:我感覺2023年的電影整體比較平,雖然也有一些現象級的電影出現,但是對它們的討論是相當分散的。吸引大家的往往是所謂的話題,我覺得很多電影不能說是現實題材,而是話題電影。很多電影會用網路議題作為電影的主題去吸引觀眾,這是2023年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比如《鸚鵡殺》《消失的她》涉及的情感pua;《孤注一擲》涉及的電信詐騙;《涉過憤怒的海》涉及的原生家庭。大家關注的不是電影本身,而是電影引發的網路話題,某種意義上,電影再度構成了公眾話題和公眾文化事件,當然這點可以討論。
南方周末:確實,回顧2023年的中國電影,現實主義題材佔據主流。不論是《消失的她》《孤注一擲》《八角籠中》這種獲得高票房的商業電影,還是《撥浪鼓咚咚響》這類極低成本的文藝片都取材於現實事件,因此也有媒體將這種現象稱之為「現實的回歸」,你們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
繳蕊:我在很多所謂的現實主義電影中看到的劇情邏輯和細節其實是脫離「現實」的。比如家暴題材的《我經過風暴》,關注家庭暴力和女性生存狀況十分可貴,但劇情里仍然存在讓人大腦「過敏」的硬傷。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些禁忌讓創作者不能真正呈現現實邏輯。譬如,作為「完美受害者」的主人公為了照顧孩子不得不選擇回到家暴者身邊,其實已經遠遠落後於現實中女性的處理方式,因而顯得有些不可理喻。事實上很多電影都有相似的問題,劇情邏輯有硬傷,不能說服人,甚至顯得「降智」。如果給人留下了這樣的基本印象,就更無法討論表現手法是否有效,美學上是否有創新了。
家暴題材電影《我經過風暴》劇照。資料圖
王小魯:中國電影的現實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濫用,語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如今提到這個詞,一方面當然是指現實題材的電影,但不應該忽視的是,一些外觀上是古裝的電影,內涵也有現實性,比如《封神》。說到底,一部好的電影要有和現實對話的能力。
王昕:我們知道,「現實主義」在中國文藝中有著特別複雜纏繞的脈絡,全年真正符合特別標準、經典的「現實主義」定義的恐怕就是《撥浪鼓咚咚響》。大家談論的所謂「現實主義電影」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像是《河邊的錯誤》以及劇集《狂飆》《漫長的季節》等作品,把1990年代年代塑造成一塊「飛地」,用不同的方式把那樣一段時光冷凍冰封起來進行展示。而這很可能是因為我們需要尋找一個既熟悉且陌生的時空投射情感與慾望。同樣的,創作者選擇將一些故事放置在東南亞等中國以外的地區,邏輯也是如此。另外一類電影,就是所謂的議題性電影,比如《熱搜》《我經過風暴》《鸚鵡殺》。
胡亮宇:如果談及現實主義,它有一個很直接的定義,就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從這個意義說,很多電影確實能夠提供一定的現實感,包括《八角籠中》這樣的電影都可以一定程度回應現實。但是我又會覺得很多電影也對現實造成了深刻的扭曲。
很多電影和現實的關係很遙遠
王雨童:其實很多電影和現實的關係都很遙遠,哪怕它們可以喚起大家一些關於現實的討論,比如《消失的她》的票房成績非常好,但它所激發的情感和現實沒有關係。對於大部分觀眾來說,他們並不在乎電影敘事的現實脈絡究竟是什麼,只是需要通過這部電影參加到網路上的媒介互動里去,說白了,這些話題構成的都是媒介世界。
中文互聯網上性別議題是當下很熱門的話題,然而在我的觀察里,很多性別議題其實是某種扭曲的階層表達,然而許多參與討論的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們在說的其實不是性別,而是階層。這其中許多討論顯得過於激進,或者過於保守,並不是一個我們的性別觀念的體現,而是這種混亂本身就是一個大家摸不到頭腦、找不到問題的呈現。《消失的她》能夠吸引這麼多人去看其實也與這種狀況有關係,它涉及我們在婚姻中得到利益還是損失的問題,這其實是一個經濟問題,也是跨階層婚姻里的權益保護問題,而不是討論要不要去愛,更不是批判「戀愛腦」。
電影《消失的她》劇照。資料圖
王昕:南開大學陳琰嬌老師談《消失的她》的時候指出,影片正是當下情感資本主義邏輯的寫照,愛被商品化、淪為各種算計,而《鸚鵡殺》則正好與之相反,它揭示了愛的本質就包含了某種詐騙的成分,只有在某種程度上接受存在被欺騙的風險,你才能夠去愛。拒絕風險就是拒絕愛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消失的她》和前兩年一部《我的姐姐》有些相似,它揭示中產階層獨生子女一代——尤其是獨生女的情感困境,她們是家庭財產的繼承人,是擁有事業、社會地位和文化資本的人,她們有著更純粹的情感需求,卻有著更大的「下嫁」焦慮,害怕自己被「窮小子」所騙,憂懼於階層墜落。因為是獨生女,這代女性在一定程度藉助父權和資本贏得了一些特定領域的文化話語權,但是生育政策的優化調整又使得她們的位置彷彿轉瞬即逝,未來和這種焦慮相關的影視劇還會更多。
胡亮宇:很多類型片里觸及的現實,更像是滿足我們對電影基本功能的期待,給予觀眾的其實非常有限。
《封神》:一種電影新的商業模式
南方周末:除了現實題材電影,2023年還有幾部以古代為背景的大片,都很受關注。一部是年度票房冠軍《滿江紅》,一部是玄幻大片《封神》,還有一部則是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其實,古代題材已經不是當下電影的主流了,但這三部無論在票房還是話題度都是2023年無法繞過去的作品,能否談談對這幾部電影的觀感?
電影《封神》劇照。資料圖
王昕:《長安三萬里》中最有意思的是通過高適的回憶和視角展開的——唐朝詩人中官職很高的一位,在我看來這意味著某種評價體系的改變,對浪漫詩人的想像也和某種「現實」的權力結構相關了。最有癥候的地方在於,高適和李白本來未必匹配,該片將這個高官和一個叛逆的李白「配對」,又將李白「貶斥」到一定位置,最後還是從高適的視角來給予肯定,這個結構很值得玩味。
王雨童:我覺得這部片子還不錯,它以動畫片的方式處理了中國傳統文化里很少得到影像表達的一個問題,就是文人的進與退。在我們的文化傳統里沒有所謂的專業化文人,除非是隱逸等特殊情況,文人一直追求的並不是吟詩作畫,而是「學而優則仕」,即使是片中更叛逆的李白,其實也曾高度靠近權力中心,作天子近臣,這期間有很多並不風花雪月的經歷;而另外一方面,這些人要如何處理屬於自己的那部分詩性的人生追求呢?這部電影給出了我們一定的展示,很多時候,詩歌就是中國文人退隱之所,是自己小小的後花園,於是我們看到,屢試不第的高適開始寫詩,我們也看到政途失意的李白以詩留名。在這個意義上,才有了唐詩宋詞作為中國人的文化記憶。《長安三萬里》處理得並不成熟,但是我看出了它的努力,這是中國動畫對傳統文化里比較嚴肅的問題的嘗試。
繳蕊:有意思的是,網上討論比較集中的「高光時刻」是大家在影院里集體背誦唐詩。你會發現引起大家共鳴的地方還是李白的部分,那真正是我們文化記憶里的一部分。即使這部電影極力把高適塑造為一個成功者,一個收編文化記憶的敘述者,但從觀眾的反應來看,這個文化傳統的中心到底是誰,其實是很明顯的。
南方周末:與之對應的是《滿江紅》里也有一段集體詩朗誦。
王昕:這部電影最怪誕的是讓秦檜領誦《滿江紅》。無論持有任何立場的人都可以在這部電影里找到一個位置,它將一切矛盾都塞進來,強行地縫合在一起。
王雨童:我覺得這部電影特別像一個電子遊戲,它也經常有大俯拍的視角,人在迷宮一樣的院落里走來走去,像玩一個迷宮闖關電子遊戲,但迷宮的中間不是寶藏,甚至也沒有惡龍,這是一個玩到結尾被揭露出來沒有意義的遊戲。
王昕:《滿江紅》里所有推動劇情的線索都不可以深究,歷史是被徹底擱置的。比如電影里秦檜和金使會盟,要談一個特別重要的事情,但這個事情的重量是被抽空的。該片不斷呈現的其實是那個特別的建築,據說張藝謀最初就是為了這座建築拍攝的電影。我們認為重要的精神性的表述,不過是這個空間中的一點佐料,是為了讓空間的奇觀呈現出來,於是抽空一切,讓觀眾各取所需。
南方周末:提到以張藝謀為代表的「第五代」,我們會說他們的核心命題之一就是「弒父」,烏爾善作為相對年輕的一代導演,在《封神》里繼承了這樣一個命題,電影的核心就是父與子的矛盾。當然,圍繞這部電影的討論非常多,很好奇你們對這部電影的觀感如何?
王雨童:片中關於「找爸爸」的敘事,讓我在2023年觀影的時候感到了一些「親切的熟悉」,因為自1990年代以來,這是我們中國電影里非常經典也非常「古老」的命題。《封神榜》原本是一個關於西周王朝建立的故事,關乎中華民族文化起源的神話,但烏爾善顯然加入了很多自己的趣味。
胡亮宇:《封神》和《流浪地球2》在我看來都是一類問題,它們都在用特別先進的技術去講述價值保守的故事,不論是上古時代,還是宇宙空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邏輯依然成為主流,角色們都在「找爸爸」。有趣的是,《封神》還讓我看到一種電影新的商業模式,它的多渠道營銷做得非常細緻和成功,有意識地在培養自己的粉絲社群,通過所謂的「質子團」,也許吸引了不少各種圈層觀眾,當然也引發了一些爭議。
王小魯:《封神》的爭議是比較大,關於它的批評是很多維度的。但我覺得這部電影還是很具有吸引力的。
完熟電影時代到來?
南方周末:正如王昕所說,2023年出了一些創造超高票房的商業片,更重要的是湧現了一批各具特色的小片,其中《宇宙探索編輯部》《河邊的錯誤》最被關注,還有像是《野蠻人入侵》《燃冬》這種由海外華人導演執導,具有一定異質性的作品出現,你們怎麼看待這批電影?
王昕:全年我最喜歡的電影當屬《宇宙探索編輯部》,它和《流浪地球》系列形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照,展示了一種另類的科幻想像,這種科幻與現實相關,又封存了一種上世紀末才有的浪漫感。這部電影在當下出現,展現出我們曾經擁有的,如今已經匱乏的,在未來或許還能復現的,對未知浪漫的探索。
王雨童:我很同意,《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確可以和《流浪地球》這樣的科幻大片進行有趣的呼應。這部電影還讓我想到塔科夫斯基的《潛行者》,雖然今天我們會說《潛行者》是一部科幻片,它非常有效地觸及到認知的問題,但塔科夫斯基卻說從來不是。好的科幻片並不套路和懸浮。《宇宙探索編輯部》告訴我們科幻是一件與現實緊密相關的事情,比如其中提到的外星探索熱、氣功熱都是我們這代人小時候的歷史記憶,我在銀幕上看到了如此真實的呈現,覺得很難得。
胡亮宇:我是陝北人,出於私心,我很喜歡《撥浪鼓咚咚響》,因為它特別準確地描述了整個陝北社會過去十多年間的狀況,揭示出我們不太熟悉的民間借貸斷供潮的問題。片子里的男孩的父親之所以外出打工一去不回,就是因為欠了貸款,講述的是從19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陝北發展奇蹟背後的陰影。在可見性的意義上,這部電影獲得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王小魯:我2023年最喜歡的電影是《河邊的錯誤》,這部電影對社會進行了精神和病理的分析。它有類型片的外觀,但是超越了類型片的敘事。久美成列的《一個和四個》也值得關注,這是一部藏地類型片,導演年紀很輕卻拍得非常成熟,它展現出年輕一代藏族導演的潛力和可能性。
久美成列執導的電影《一個和四個》劇照。資料圖
《永安鎮故事集》我也很喜歡,我將這部電影和劉伽茵的《不虛此行》放在一起對比,提出了一個概念——「電影完熟時代」,這兩部影片作為「元電影」進入院線體系,這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說明中國電影進入了完熟時代。以前我們認為具有觀看門檻的電影,都逐漸在院線里活躍起來,說明電影和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太一樣了,這意味著當下一切電影形式似乎都被窮盡之後,人們重新思考電影的可能性,包括重新思考新技術的開拓,重新思考電影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我們已經處於一個劇烈的電影反思和新的電影本體論時代,它構建了我們時代的一種新的文化精神。
胡亮宇:我有些不同意見,我對所謂「元電影」的大量出現感到有些厭倦,你可以說這種現象體現了電影創作者對電影媒介的反思,但《永安鎮故事集》帶給我不太好的觀影體驗。或許是因為我們的很多年輕導演都是從學院的機制中生產出來,接受過專業的科班訓練,但與此同時,你會發現他們所有的社會經驗都只是關於電影的,因此所謂的「元電影」的那種媒介層面的自我指涉,往往就成為一種對自己生活方式的貧瘠再現。彷彿全世界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拍電影,他們似乎需要觀眾的理解,需要講述拍電影的辛苦。而在我看來,還有遠比這更辛苦和更需要理解的事情。因此我希望鏡頭可以更多地轉向電影自身之外的事物。這不是能力問題,而是事關人的意願。
好萊塢魔法失效了嗎?
南方周末:如果和國產電影做一個隔空對比,從世界範圍內看,2023年最受矚目的電影就是《芭比》了,該片不但是全球電影票房冠軍,收穫了13.6億美元(約97.6億元人民幣),口碑也非常不錯。在中國,這部電影的總票房是2.52億元,在一定圈層也很有人氣,你們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電影《芭比》是2023年全球票房冠軍,圖為該片劇照。資料圖
胡亮宇:對我來說,《芭比》是2023年最值得討論的一部電影,一方面這部電影是一個巨大的廣告片,我們知道它的投資方就是美泰公司(世界第三大玩具商,芭比ip的持有者),而且是導演葛韋格主動找美泰拍攝的。也就是說,西方最當紅的女性導演在和資本進行一種有意思的置換,尋找商業和性別之間的最大公約數。這部電影的成功是雙重的,既有性別話語的成功,也有美泰公司形象的重啟。另一方面,在中國,這部電影也獲得了一個非常高的關注度,或許也因為這部電影對性別的討論十分巧妙有關。或許這也可以說明,中國的觀眾也已經接受和熟悉了這種「主流」的性別話語,和討論它的方式。
繳蕊:《芭比》在中國引起了廣泛討論,但最終票房沒能超過《奧本海默》,這一點和全球票房情況相反。實際上,華納公司早已察覺中國市場對好萊塢製作的冷感。2023年在中國票房最高的外國電影是《速度與激情10》,排在第12位,也印證了他們的預測。因此,《芭比》在中國大陸幾乎沒有進行任何前期宣傳。反之,華納在國外的營銷則非常瘋狂,幾乎所有的社交網站都在做,街上全都是《芭比》的周邊,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聽了幾個關於這部電影的播客節目,女性主播們都提出了相當深刻的見解。在某種意義上,這呼應著中國中產階層知識女性的期待——在資本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最直接的體現就是事業成功,呼應主流話語中的女強人、大女主等時代形象。
這種對「女性力量」的追求在《芭比》的戲裡戲外都有體現。決定這部電影命運的其實是女主角,也是該片的執行製片人瑪格特·羅比。這個電影已經計划了十幾年都沒有拍出來,直到她找了葛韋格導演,項目才得以實施。比起《芭比》電影里輕盈的「為女性賦予力量」的敘事,電影之外的故事給了中國女性更多的激勵和啟發。
當然,現在也有很多人在反思所謂的#girlboss(女老闆)敘事的合理性,質問是否在商業上或者事業上獲得成功就是女性主義的勝利。同樣,這部電影也有它的局限。但退一步講,敢於以直接的方式觸碰一個具有挑戰性的話題,我相信是這一點讓它在中國受到了真誠的支持和讚美。
南方周末:從票房看,好萊塢在中國的影響力的確在衰落,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是好萊塢自身的創作力衰竭,還是別的問題?
胡亮宇:2023年關於中國電影討論最多的另外一個話題是——我們是否不再需要外國電影了?我想了想,如果我帶父母去看電影,我也可能不會選擇《芭比》,而是帶他們看《孤注一擲》和《八角籠中》這類題材的電影,因為它們似乎更貼近我們的日常,而其類型化也日漸成熟。
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好萊塢那種很強的自我更新能力,它一直在用各種方式刺激自己,就好像是往一個魚池裡加入鯰魚,讓這個池塘活起來。《芭比》就是2023年全球電影業最大的鯰魚,這部電影代表了一種新的喜劇類型電影,一種新的女性電影,甚至一種新的科幻電影的方向。從這個意義來說,《奧本海默》《拿破崙》等「老白男」電影,確實缺乏新意。
王昕:以前在中國賣得比較好的「超級英雄」類的電影,現在確實比較乏力,dc宇宙、漫威宇宙等系列電影的「梗」越來越內部,觀眾也就越來越分層,但在中國這些系列的鐵粉和美國佔比是不一樣的。不過我覺得所謂好萊塢在中國的頹勢不是永久性的,目前的局面也不能看作中國電影一勞永逸的勝利。近年來好萊塢的中心都在轉向netflix這樣的流媒體,他們在全球各個地方布局,進行非常多元的合作,這部分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南方周末記者 余雅琴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