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地久天長》劇照
王景春獲得第69屆柏林電影節影帝
46歲這年,因為電影《地久天長》,
演員王景春成為柏林和金雞雙影帝,
導演王小帥評價他:
「完全不是演戲,就是生活在裡面」,
「是我心中普通中國人的樣子」。
《警察日記》劇照
七年前,他就曾憑藉《警察日記》獲東京影帝,
是目前中國成就最高的男演員之一。
然而他的人氣卻和藝術水準極不相稱,
微博至今只有54萬粉絲,
出席直播活動仍然有人在彈幕里發問:這大叔是誰?
王景春在《影》中飾演大臣魯嚴
《白日焰火》劇照
有觀眾替他抱不平,
認為他被喧囂的影視市場辜負了,
但他本人卻毫不在意:
「你光記住我這個角色,
你不知道王景春是誰就行了,
這是我覺得我最高興的一件事情。」
自述 王景春 編輯 閆坤沐
王景春獲得第32屆金雞獎影帝
整個2019年,王景春的曝光度幾乎超過了他從業20年以來的總和。
李現發布和王景春、詠梅的合影,配文「吸吸歐氣」
時尚雜誌《GQ》、《時尚先生》邀請他登上封面、出席頒獎典禮,被年輕人追捧的明星王源、李現主動和他合影。藝人新媒體指數榜單把他和搭檔詠梅列為冠亞軍,他的單位上海影視製片廠演員劇團把他的大幅海報貼在辦公室的牆上,和老藝術家秦怡並列。
王景春接受一條專訪
接受一條採訪時,王景春正在為一個年終紅毯做準備,穿著合身的西裝,連坐下都要挺直腰背不能放鬆,他大呼「這比拍戲累多了」。
然而就在柏林「擒熊」之前,並沒有多少人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在論壇搜索「王景春」,最常出現的結果是:如何分辨他和另一位小眼睛八字眉的男演員劉樺。
一朝成名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外貌並不佔優勢的中年男演員身上,人們樂於給他冠上「大器晚成」的標籤,把他過去20多年的從業經歷描述為成功前憤懣不得志的灰暗歲月:演配角、住出租屋、沒有粉絲:「完了以後(說我)幾天沒飯吃,搬了多少次家。」
王景春可以理解人們喜歡腦補鹹魚翻身的苦情故事,但他卻不喜歡也不願意配合這種套路:「這不是我的性格」。
事實上,哪怕在不為人知的時間裡,他也從沒對自己的能力產生過懷疑,一直自在的生活著。
王景春的五級焊工證
在考入上戲之前,王景春在新疆是學電焊專業的,畢業時他考上了五級工,這對學生來說是了不起的成就,工廠里熟手的最高級別也才八級,他因此獲得了留校當老師的機會。但王景春一直有一顆搞文藝的心,於是去了讓他可以兼職演出的百貨大樓,負責賣童鞋。
王景春大學舊照
短暫的銷售生涯里,王景春因為業績好,很快當上了主管,到杭州和品牌商開會時,看到了上海戲劇學院的招生簡章,才考入表演系。大學畢業時,他是校級優秀畢業生,又順利考上了上影演員劇團,解決了戶口和工作。
《都是天使惹的禍》和《粉紅女郎》中的王景春
雖然青年時期職業更換頻繁,但他一直是做什麼都能做成的那種人。
接受一條記者採訪時,聊起對王景春最早的印象,我們回想起2000年左右的電視劇《都是天使惹的禍》和《粉紅女郎》,他在前者中扮演男主角不成器的哥哥,後者中客串了一個愛亂動眉毛的群眾演員。這兩個角色的戲份都很少,出現的時長以分鐘計,但20年後仍然能被觀眾清晰記起。
王景春自豪地說:「這證明那個時候我就很優秀了。我只不過是把20年前的優秀一直在延續到現在。」
從2006年開始,王景春幾乎不再接電視劇,演了大量數字電影和藝術電影,它們很多並不掙錢,甚至沒有上映的機會,外界把它解讀為沒電視劇可拍的權宜之計,尤其可以作為對比的是,他的大學同學中,陸毅、羅海瓊、薛佳凝、田海蓉等這時候早已成名。但王景春很確定,每個人要走的路不同:「咱不能去跟陸毅比,那不是一種類型的」,這全是他自己主動的選擇:「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是我愛的事兒。」
對演員來說,知名度很多時候意味著對角色的選擇權。無論《警察日記》還是《地久天長》,王景春都不是男主角的第一人選,王小帥導演曾經對媒體說過,王景春在立項時原本是備選之一,但被投資方否了。最後定下的男主臨時不能演了,劇組才又回頭找他救急。
王景春並不為此糾結,因為最終,機會還是落在了他頭上,並且只有他能牢牢抓住。《地久天長》的男主角劉耀軍是個車床工人,這和王景春曾經是電焊工的經歷非常契合:「可能是天註定這樣的一個角色給我吧」。
2013年,在東京電影影帝的獲獎感言中,王景春說過:「這個獎就像翅膀,讓我在電影的天空繼續飛翔,點亮黑暗。」很可惜的是,讓他獲獎的電影《警察日記》並沒有在國內大規模上映,以至於那次獎項對他個人知名度的提升非常有限。
他不是個會抱怨自己境遇的人,相反是個遇到問題就去解決的行動派。在那之後的第二年,王景春和上戲校友廖凡一起成立了春凡藝術電影中心,主要做影展,通過集中放映經典影片,為藝術電影培育觀眾土壤。他們成功在上海做過張藝謀電影回顧展,今後還希望能孵化青年導演。
成為柏林影帝之後,外界又給了王景春新的「人設」,人們假想演文藝電影的藝術家應該深居簡出,高不可攀:「大家都覺得叫什麼,高冷是吧?」但王景春依然不打算按照這個劇本走。
王景春和王小帥、詠梅私下聚會的合影
王景春說這段時間交到他手上的劇本的確變多了,也有算得上「還不錯」的,但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小缺憾,像《地久天長》這樣讓他一見鍾情的故事還沒有出現,因此他也不急於決定下一部戲拍什麼。對於接下來的角色,他並在乎是主角還是配角,是電影還是網劇,只要故事好,哪怕是幫忙客串都行。
他多次講過一個發生在搭檔詠梅身上的趣事:柏林拿獎之後,詠梅坐飛機回國,空姐過來向她鄭重地鞠了一躬,祝賀她為國爭光,詠梅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坐了。
王景春為上影演員劇團捐贈趙丹銅像
一條記者第一次見到王景春是在他的單位——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他在這裡為表演藝術家趙丹捐贈了一座銅像,由於他剛拿完獎,劇團為他組織了盛大的捐贈儀式,邀請了不少媒體,團里的老一輩藝術家悉數到場。作為主角的王景春穿著棉服運動鞋就來了,對所有合影和採訪的請求來者不拒,站在人群里讓人分辨不出誰是這場活動的主角。
「我也演不出來。演戲是我的工作,我生活中不演就行了,生活中我好好生活就行了。」
以下是王景春的自述:
《地久天長》這樣的電影太少了
《地久天長》最開始定了別的男演員,臨時演不了了,小帥導演半夜給我發微信,完了以後早上我們倆一通電話,我連劇本都沒看,就說行,我來,我們就開始對時間,因為他很著急,很快就要開機。
《我11》劇照
我跟小帥很熟,我以前拍過他的《我11》,他需要我的時候,我肯定會出現在這個劇組的。
我們倆通完電話他才把劇本發過來,我下午就把這個劇本看了,我就特別特別喜歡這個劇本,而且特別喜歡劉耀軍,這個劇本我看了一遍之後,我就知道劉耀軍是什麼樣子了,他在我腦子裡成像非常非常清晰,我慢慢就開始跟劉耀軍交流起來了,我跟他就有我們倆之間的對話了。當天我也開始減肥了,一個月之內要減掉30斤,就不吃飯了,要有一個最極致的方法。
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我們開機大概十來天的時候,我的好兄弟英明拿著菜刀來家裡頭,讓我把他的孩子剁了去,一命抵一命。
其實他做這個行為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就知道是他的兒子浩浩把我的兒子劉星帶去游泳,完了以後推了劉星一把,劉星就沒了。但是呢,我的處理方式是這件事情永遠不要提了,已經死了一個了,要讓另外活著那個好好的活下去,就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一輩子都不許提。
這是兩個兄弟,兩個成人怎麼樣去保護孩子這樣的一個戲,這是中國人的隱忍,他是要為了一個孩子將來的一輩子的成長,他自己把苦咽下去。這是完全中國式的處理方式。
演這場戲很難受,我演完一條以後憋得不行了,小帥說你要再來一遍,我說不行不行,再等我一會,我就在裡屋轉圈,抽根煙,等我把這情緒平復下來了以後,再拍了一條。拍完那條以後,小帥說過了,過了以後我一下就收不住了,躲到一邊自己低著頭,就開始哇,那眼淚叮咣叮咣往下掉,我就把這個氣得出來。哭著突然就聽到旁邊怎麼還有回聲啊,就我淚眼朦朧地一扭頭一看,旁邊還有一個人在那兒哭,那會兒都哭的都看不清人是誰,我一扭頭看他的臉,小帥一把摟著我,然後我們倆就在那兒嗚嗚哇哇哭,他也是難受的,憋得不行。那是小帥的第一次在現場哭,那也是我的第一次。
小帥完全是沉浸在這個情緒當中,他能夠知道人,他們這幾個人,這兩家人那種情感是在那兒的,他就覺得哎呦,難受啊,他就哭。
《地久天長》的劇本是小帥寫的,但是他又給了演員很大的一個空間,比方說我們給兒子上墳這場戲,就是機器往那兒一擺,長鏡頭,演員去演,去呈現,當我們所把戲劇本里所寫的東西活生生呈現出來的時候,小帥就一下子他感受到了這個情感,他一下就控制不住了。
不過小帥作為導演,他哪怕是在現場泣不成聲,他還是一定要去控制整個影片的一個基調。《地久天長》整部電影都是克制的。哪有那麼多炸裂式的生活?沒有。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慢慢過來的。我和詠梅都不喜歡那種咋咋呼呼的表演。我們覺得都是走心就是最重要,你心裡有多少你呈現出來就是多少。
去柏林電影節我就奔著拿獎去的,因為我知道《地久天長》是什麼量級的電影,我也知道我在《地久天長》里是怎麼樣一個表演的呈現。
《地久天長》的的確確是一個好電影。 《衛報》把它評為了2019年的全球十佳影片,我是十佳男演員,詠梅是十佳女演員,我們都能夠跟我們非常欣賞和敬佩的演員能夠同在一個榜單里,覺得很光榮。
其實我覺得像《地久天長》這樣的電影太少了。大家看的全是那種快的東西。快的文化,快的視頻。簡單就看完了,大家都不走心了,其實應該要有更深的,那才是電影的意義所在。
金雞獎之後,有一大批的觀眾主動跑到視頻網站上去看《地久天長》到底是什麼樣一個電影,當他們看完了以後,都跑到微博底下來留言來了,他們有很多人非常的感動,很喜歡這個電影,都覺得這個電影特別的好,特別的能夠跟他們的情感能夠共鳴。 其實不管是年輕的也好,歲數大的也好,跟時代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是跟咱們中國人一樣的情感是有很大的關係的。
不知道王景春是誰就行了
《地久天長》里我演的劉耀軍以前在工廠裡面,是個車床的車工。兒子去世以後,他為了逃避痛苦,到南方去開了一間修船鋪,家裡就擺著一個車床。
我在上戲劇學院之前是上新疆化工技校,我是鉚焊專業,我就喜歡電焊,我們畢業考試的時候考級,初級工是一級,高級工八級。誰要是八級工,那是這個工廠里特牛的人,我那時候是五級,本來要留校當實習的老師的,完了我喜歡搞文藝,就沒留下。
生活中這些我原來干過的那些事情,恰巧都跟我所飾演的人物劉耀軍又特別地吻合,因為他這些活我都會幹,也有可能是天註定這樣的一個角色給我吧。
王景春在《建軍大業》中飾演賀龍
我還演過《白日焰火》,我演榮榮,好多人都不知道那是我演的,我覺得特別高興。有一天我跟別人吃飯,他們說你可以演魯迅,我說我演賀龍比較好,他說對,你可以演一個,說他上回看電影裡面的賀龍怎麼怎麼樣的說半天,他說的就是《建軍大業》裡面我演的賀龍,他們都不知道那是我演的,等我告訴他那是我演的,他們就啊,一桌人全傻了在那兒。這是我覺得我最高興的一件事情,你光記住我這個角色,你看演的不錯,覺得劉耀軍、賀龍演得好,這就行了,你不知道王景春是誰就行了。
現在我又苦惱了,大家都知道王景春是誰了。
我是水瓶座,水瓶座對於知識、對於新的東西都充滿了極大的好奇心和強烈的慾望,我想去了解,想去嘗試。
我和廖凡是上戲的師兄弟,幾年前我們倆一起成立了一個春凡藝術電影中心,用來扶植藝術電影。前些年中國藝術電影出現一個特別大的問題,就是排片的問題,《推拿》那時候才3%的排片,《地久天長》的排片也很少。你像我覺得像我們這麼喜歡藝術電影的人,應該有一個責任和義務去做這件事,而且我們不想去光大聲疾呼怎麼樣的,我們就做藝術電影的推廣工作,我們辦辦影展。
2018年的時候我們就在上海辦過張藝謀的作品回顧展,選了他的十部作品重新放映,映後找一些電影學者和觀眾交流,每場都滿座。說明藝術電影不小眾,每個電影都是有藝術性的,只是我們過去幾年處於一個只談票房不談藝術的時代。
我現在這個年紀,開始要演一些企業家之類的角色,再加上要管理春凡,2018年我就去了長江商學院上學。
王景春和商學院同學的合影
開學第一天,每個人要自我介紹,到我了,我上去就說大家好,我叫王景春,我是個演員,然後底下他們就起我的哄,他們就說我們知道。完了我後面就說,其實我是一個卧底,我就到你們這些企業家、社會精英、青年才俊當中來,我要看看你們平時工作生活中是怎麼樣的,你們要小心,你們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會呈現在我的藝術作品裡面。當時給他們說完,他們哈就驚了,就不說話了(笑)。
其實我就是想跟他們交交朋友,現在如果說要拍一個什麼樣的戲,你是干實業的,還是干金融的,一級市場,二級市場,這所有的我都知道,蒙我蒙不了,我知道怎麼演。
我是新疆人,我們新疆也出了不少演員,像陳建斌、段奕宏,還有丫丫(佟麗婭)。1994年我就認識陳建斌了,後來我大學畢業分到上海,老陳他那段時間會經常來,我倆就每天開個車,他要去游泳,我把他送到游泳館,完了接上他,去吃個飯,我們就回到家裡拉片這樣的。當時我住在上影廠的青年公寓,就是集體宿舍,一人一間房,還帶一個衛生間,當時還算不錯的。
新疆人就比較樂觀。心比較大。也有可能就是因為我們的那邊的氣候影響吧,地廣人稀,比較開闊。新疆它是一個比較艱苦的地方,我們可能覺得吃苦是一件很正常的,一個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一樣的,可能這是我們的共性。
王景春和段奕宏合作的犯罪題材電影《引爆者》
拍戲是光為錢嗎?
去年我拿了影帝,完了好多人不認識我,就覺得這個人以前演配角,幾天不吃飯,搬了多少次家,他都成了一個套路了,幹嘛呢?我就特別不願意提這個事,這不是我的性格,我也不喜歡這種套路。
從06年開始我就主要拍電影了,這是一個喜好的問題。我拍了大量的數字電影,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可能不是那麼大的一個規模,沒有那麼高的錢,但是創作的過程是一樣,其實對我的鍛煉來說是一個特別好的事。之後一直拍文藝片,因為這是我愛的事兒。
做演員,你的朋友,他們拍這個戲拍那個戲,我們也知道他們買多大房子,有些時候一幫演員在一塊聊天,也都經常會聊一些關於物質的事情。但是你要完全都去想到這個物質的事,它也是一個挺麻煩的事。
其實我們干這個職業,生活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沒有說別人說苦哈哈的那麼慘烈,像我們這樣的演員,有戲拍著,但你要說多有錢,那也不是這樣的。可是咱們拍戲是光為錢嗎?我覺得我就為了我自己的目標,這些事情我已經都已經看清清楚楚了,所以說我就追我的目標。目前好像我追到了,大家再回頭看我的路時候,其實我都是經過我的思考的。
得了獎之後,我的生活還是一樣的。參加活動什麼的只不過是一個工作,這工作不會天天有。平時生活中該怎麼樣怎麼樣,還是吃一碗飯睡一張床。只要有一個好的角色,我就什麼事都能幹,我還會幫朋友串戲,別人說要導個戲,我的好朋友他需要幫個忙,我還會去的。
大家都覺得拍藝術電影就應該高冷,可是我也演不出來。演戲是我的工作,我生活中不演就行了,生活中我好好生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