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0日刊 | 總第3020期
上月開始，多部熱門韓劇接連傳出翻拍消息。《W-兩個世界》內地版定名《下一站你的世界》，已正式開機。《匹諾曹》《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以下簡稱《鬼怪》）也進入「待翻」之列。
不出所料，熱搜一上，罵聲不斷。
這種罵聲像是某種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一看到翻拍韓劇就條件反射：又有幾部毀經典的商業爛劇來浪費資源，污染眼球了。
韓劇翻拍會形成如此刻板印象，其實相當反常。畢竟自2016年合拍的《太陽的後裔》成為現象級作品之後，中韓影視合作就因各種不可控因素而陷於停滯。
韓劇翻拍雖然依然隱秘存在，但數量並不多。即使改編，也幾乎是照著與原作割席，完全本土化的思路落地創作。
都說翻拍的成功秘訣在於「在地化」改寫，為什麼這招放到韓劇翻拍上，就成者寥寥了呢？
愛情、輕喜、奇幻，「南橘北枳」
從創作上看，翻拍韓劇可大致歸為兩類：愛情與奇幻。韓劇長於細膩深切的愛情敘事，都市愛情最受歡迎，也是翻拍門檻最低的。帶有奇幻元素的高概念故事，也是翻拍的重點選擇對象。另外，輕喜元素則是「萬金油」，適配一切類型，浪漫喜劇、浪漫奇幻喜劇由此誕生。
愛情、輕喜、奇幻已經成了韓劇創作的拿手好戲，但卻成了韓翻中「水土不服」的重災區。
其實從現實源流上看，韓式愛情在中國水土不服並不奇怪。雖然相較於西方，中韓年輕人的愛情觀、戀愛模式更加趨近，程式上還是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在韓國，男女在正式確定關係前，會經歷較長時間的曖昧期。互有好感的兩人，可以像戀人一樣關心彼此，可以有戀人級別的肢體接觸，但正式表白前，都不能算交往。曖昧的結果，也並不一定是在一起。這是韓國戀愛的曖昧文化。
這也是為什麼韓劇男女主在正式確定關係前，不管抱了多少次、親了多少下、說了多少令人臉紅心跳的台詞，不帶歉疚地一拍兩散。在中國觀眾看來是編劇用來水劇集的狡黠筆法，在韓國觀眾心裡都是曖昧期的正常發展。
《聽見你的聲音》
這樣的曖昧文化，在國內可以歸為海王文化。「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那麼不以在一起為目的的親親比流氓還流氓。看到男女主親完還不在一起，不解但只能接受。
十年前看《浪漫滿屋》李英宰在媒體前霸道宣誓強吻韓智恩，或許會感到新鮮，十年後在《仲夏滿天心》里看到靳澤一（許魏洲 飾）吼著「就憑我是你老公」強吻洛天然（楊超越 飾），觀眾就會有替她報警的衝動。
這樣的愛情恐怕只能刺激天真女孩的荷爾蒙，很難激起更多人的現實代入感。這樣的愛情敘事，很難突破圈層。
這其中也涉及到一個概念，母語羞恥。母語羞恥即用母語表達難以啟齒的話，用另一種語言可以更順利地表達出來。運用非母語的語言時，「心理距離」和「認知流暢度」都會相應降低。
放在翻拍劇里，也有一種類母語羞恥。我們聽兩個外國人講土味情話會臉紅心跳，但看兩個中國人霸總式示愛，會尷尬得腳趾摳地，因為你知道中國正常年輕人談戀愛不興這個。但大多數翻拍自韓劇的國產愛情劇，通常不會對這些「名場面」台詞做恰當處理。
《沒有秘密的你》
輕喜元素的水土不服表現更甚。輕喜感靠的是幽默。幽默本身有許多的種類，不同文化中幽默的形式、側重都有所不同。目前的翻拍劇中，並沒有重視這方面的漢化。
韓式幽默的笑點相對集中在家庭倫理或齒序錯位、出糗、文字遊戲等。部分幽默表達更注重形式，即程式化、提煉化和誇張化的演出。浪漫喜劇中的笑點一脈相承，肢體搞笑是重頭戲。
《戀愛的發現》
中式幽默的笑點則往往埋藏在戲劇衝突之中。在劇情的開始埋包袱，草蛇灰線，直到最後逐一引爆。國產喜劇的集大成之作，是包袱不斷、金句頻出的《武林外傳》。
因此，若把韓式浪漫喜劇的梗照搬到翻拍劇中，泡菜味兒是掩不住的。是「咯吱」人笑的，許多台詞也未完全漢化，人物對話有種譯制腔調，更覺奇怪和尷尬。
奇幻劇的水土不服，其實更多時候並不是設定尷尬，也不存在母語羞恥，而是受眾基本盤太小了。中韓兩國人民奇幻的接受程度，有著根本不同。
韓國的奇幻故事，立足於科技發達的現代都市，或以超自然力量在平靜都市中攪起風雲詭譎，或為主角賦予特異功能，給無望無解的生活帶來不可思議的希望。愛情在這些過程中自然萌芽。
《鬼怪》中當神的男友，總是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出現；《聽見你的聲音》讀心術可幫助律師破案，亦能俘獲姐姐芳心；《當你沉睡時》做夢預知未來，救心愛之人於危難。
而在中國影視文化中，奇幻的最好土壤不是都市，而是架空的古代。仙與人，魔與妖，用超能力戀愛，生死虐戀，轉世糾纏，千年萬年。仙俠劇，這是中國人的浪漫幻想。
依託於中國龐大而成熟的神話體系，哪怕一部劇內置的世界觀有缺陷，也不會成為影響觀眾看劇的主要因素。受眾足夠下沉，包容度就會高。一部仙俠劇做得稍微出色一些，就會成為爆款。
而現代奇幻則不同，大多數中國觀眾需要接受設定的過程。這個過程中一旦出現bug，觀感就會崩壞。換句話說，現代奇幻劇在中國觀眾心中容錯率很低。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韓國。復刻中國仙俠的韓國古裝奇幻劇《還魂》，雖然是《我的女友是九尾狐》《主君的太陽》編劇洪氏姐妹執筆，但韓國網友不買單，中國網友只覺東施效顰，表現平平。
現實主義與強情節的巧勝
與離地好幾尺的愛情奇幻喜劇相比，有兩類題材的翻拍卻取得了不錯的口碑。從這兩部翻拍劇的成功經驗中，或許能窺知翻拍韓劇的未來方向。
一類是現實題材的行業劇《平凡的榮耀》，翻拍自2013年的韓劇《未生》。以初入職場的新人成長為主線，描繪職場真實生態。
初入職場的戰戰兢兢，進三退二的現實成長，不景氣的就業狀況，激烈的同事競爭……是跨越語言的共鳴。
中韓兩版劇都沒有愛情線，但這絲毫不影響觀眾對其真實、戳心的評價。《平凡的榮耀》符合當下中國職場生態。
值得一提的是，《平凡的榮耀》避開了生搬硬套的僵化二創。《未生》張格萊（任時完 飾）與《平凡的榮耀》孫弈秋（白敬亭 飾）同樣是走後門進的大公司，遭遇卻不太相同。韓國職場對「空降兵」極度排斥，往往會成為被孤立甚至霸凌的對象。前兩集的張格萊，屬實過得挺慘的。
中國是人情社會，也是關係社會，這種情況雖然不公平，但大家對走後門第一反應往往是猜測其後台背景，併產生慕強心理。說實話，看到周圍人在不知情時巴結孫弈秋，鬆了一口氣。
另一類是以懸疑、刑偵為主的強情節劇。根據2016年韓劇《信號》改編的《時空來電》，講述刑警跨越時空對話，通過一部手機聯手偵破多起懸案的故事。
在保留原作緊張流暢的敘事節奏基礎上，案件本土化，貼合社會現狀，讓其避免了翻拍的割裂感。比如，《信號》的一起案件中融入了真實的韓國聖水大橋坍塌事件，諷刺財閥的黑暗；在《時空來電》中則巧妙地改成了國內真實案例，2009年重慶紅衣男孩案，完成反封建迷信的表達。
案件不同，情感共通。兩部劇都通過奇幻設定，表達正義永勝邪惡的堅定，深入探討社會中的時代癥候。
從大眾共鳴的角度來說，現實題材劇強情節類型劇，還是韓劇翻拍的一片藍海。
翻拍本地化，還得「信達雅」
其實翻拍的原則與翻譯的準則，某種程度上有相通之處。翻譯是溝通中外文化的橋樑，翻拍也承擔著文化溝通的功能，取外劇之長，補己之短，帶回新鮮視野，反哺本國影視創作發展。
翻譯最重要的準則為「信達雅」。內容忠實原文謂「信」，文辭通順明白謂「達」，譯文選詞得當謂「雅」。譯文要符合漢語的特點，注重內容的準確性、語法結構的順暢、語言載體的文采文學性。
同理，翻拍也有翻拍的信、達、雅。保留原作重要設定，不魔改，抓住故事深層要義與人物基調，謂「信」；故事完整、情節連貫、敘事流暢，謂「達」；戲劇性、藝術性、審美在線，謂「雅」。
翻拍劇要在遵循國產劇創作規律與受眾調性的前提下，借同樣的設定，講好一個故事，併兼具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
說白了，翻拍劇既要「走進去」，也要「走出來」。走進故事內核，走進人物內心，尋找情感共鳴與深層價值；走出原作文化、語言、藝術形式等限制的敘事程式，走出翻拍「拿來主義」的思維定式，克服文化障礙。
比如，即將被翻拍的三部韓劇，都能找到制勝點。
《W-兩個世界》以現實世界與漫畫世界連通，加入前者影響後者的高概念設定，時刻刺激高能的雙世界穿梭是觀眾上頭的根源，而不是與「漫撕男」談戀愛。
《匹諾曹》看起來是李鍾碩與朴信惠的「偽叔侄戀」大放異彩，但真正為其贏得高口碑的是劇中對社會記者真實生活的描畫，以及跌宕起伏、反轉不斷的社會案件。
《鬼怪》劇本魅力7分，演員化學反應9分，導演對氛圍的拿捏9分。人與神的戀愛故事、轉世虐戀的橋段並不新鮮，但導演和演員塑造出了這位「擬現代人化」的神是世界上最有魅力最有情義的男人既視感。
這幾部劇若想好好拍，難度不亞於從零開始。
翻拍不是創作靈感枯竭時的靈丹妙藥，也不意味著贏在起跑線，更不能安心做「伸手黨」。
偷懶省事的「分鏡頭」照抄，註定經不起觀眾火眼金睛的考驗。為了「創作安全」，搞倒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掉的規避，也將會讓翻拍劇失去其優勢。
在現實題材韓劇翻拍的這片「藍海」中摸索邊界、取長補短，或許才是一條奇險中能建功的創作之路。
【文/時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