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大鎚
原創首發 | 金角財經(F-Jinjiao)
《天龍八部》里游坦之變成庄聚賢,人生起落興敗的轉折點,不在阿紫給的毒蟲、蕭峰掉的神功和老天爺賞的冰蠶上,而是戴上燒紅的鐵頭套那一刻。
那一刻,他埋葬了自己的過去,迎來一個全新的、杜撰的身份。
採訪開始沒多久,秦焦突然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頭套戴上。他說,只有戴上頭套的時候,自己才能感覺到自信。
「你只要帶上頭套,全世界都是你的。」
不同的頭套,秦焦前前後後戴了七年。
榮格認為,人的人格像面具一樣,在不同的場合下加以選擇地佩戴。而在虛擬的網路里,一個面具遠不止是種人格,有時候,甚至能象徵一個虛構的人。
傳言里由秦焦扮演過的王尼瑪,就是一個靠頭套塑造出來的「莫須有」,屹立於不斷更替的網紅叢林,儼然一朵富有前瞻性的奇葩。
如今,熱火朝天的直播帶貨浪潮洶湧而來,就連古典網紅羅永浩都不能免俗。新晉MCN和直播平台們,或許會羨慕塑造虛擬IP的老前輩暴走漫畫——只靠一個頭套,就能把網紅IP捏在手裡,徹底斷了單飛的路。
比起後來在直播間里喊著「偶買噶,買它」的帶貨網紅們,王尼瑪無疑更靈活:頭套下面存在無數的可能性,頭套不死,王尼瑪就能活。
但實際上,這種靈活,也是懸在這個IP頭上的尖刀。而尖刀,也不止這一把。
戴頭套的人
2020年3月8日,秦焦作為觀眾,出現在一個網路心理學自救講座上,組織者介紹他是「王尼瑪扮演者」,他沒有正面回應,而是自稱「秦傲嬌」。
秦傲嬌是一個新頭套的名字,白色為底的大頭,印著浮誇的表情。自從開始創業以來,秦焦常戴著它出現在鏡頭前,用怪誕詼諧的語氣吐槽時事。
看著抖音上每條視頻僅有幾百的點贊,秦焦說自己最近的節目缺少幽默感,負能量太多讓觀眾不愛看。
他語氣頗為無奈,「最低谷的時候做的內容,缺少了自信。」
這場低谷,始於一個電話。
那是秦傲嬌才面世的時候,秦焦接到無法查證來源的網路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說,要讓他永遠閉嘴。很快,秦焦註冊的三個抖音號先後遭受五次舉報,最近一次,他給抖音官方寫了郵件申訴,很快這個號被解封。
他由此判定,自己遭到惡意舉報。那個解封后又被限流的賬號,一直發展緩慢,截至2020年4月7日,粉絲只有寥寥七千多人。
秦焦還記得去年底,他到廟裡求財神,解簽的大師曾告訴他開春之後會走大運,可春天都快結束了,大運也沒來,反而越發窘迫。
在疫情爆發以後,秦焦拿出全部積蓄,和粉絲集資購買一千一百個護目鏡送往武漢同濟醫院,回過頭算賬,才驚覺自己沒錢發疫情期間的工資,只能滿世界籌款。
他也動過找公司或者銀行融資的念頭,但一沒可抵押資產,二沒學歷,只願出讓10%的股權,還疑似遭到封殺,得到的回應全都一樣——此路不通。
「就看你這篇報道,能不能幫我拿到啟動資金,說不定真的就有個冤大頭過來,願意投100萬,占股10%。」
頭套的誕生
秦焦第一次戴上頭套,是在2013年。
2013年前,他只是個高中輟學生,靠著聰明勁摸爬滾打,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浪漫理想,比如:在老家的小城市裡,實現國內首個全城免費WIFI覆蓋。
掏空荷包架設基站以後,秦焦發現三大運營商半個小時就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沒投資沒營收,資金鏈猛然斷裂,他的大計划走向失敗,五十萬投入打了水漂,還背上近二十萬的債務,幸好遇上貴人,暴走漫畫掌門人,任劍。
那時候直播剛剛興起,創業失敗的秦焦,帶著滿滿的落魄與自嘲試水直播,未曾想當天的節目就在直播平台里闖入前十。充滿「屌絲」氣質的聲音,讓打算在冉冉升起的「屌絲文化」中分一杯羹,正在籌備《暴走大事件》的任劍慕名而來。
任劍抓住秦焦急著還債的死穴,對這個失意的年輕人大手一揮:直接來公司,債我幫你還。一張「走個形式」的欠條,成了任劍拋給秦焦的橄欖枝,也成了秦焦拜入暴走漫畫的投名狀。
秦焦成為暴漫旗下藝人之一,他說自己和普通員工們的區別在於,釘釘上沒有他的名字,「員工們喜歡用釘釘,但其實我連釘釘都沒有,我是一個沒有釘釘的男人。」
秦焦才加入的那段時間,暴走漫畫拿下盛大的天使輪融資、創新工場的A輪融資,任劍摩拳擦掌,想在網路社區之外打下更寬廣的疆域,構建一個由影視、綜藝製作、自媒體矩陣組成的網路王國。他決定把兩輪投資,全都投入到內容和IP打造上。
第一仗很快打出名堂,雖然製作粗糙,但《暴走大事件》依憑犀利的觀點、尖銳又詼諧的表達一炮而紅。
視頻上那個戴著頭套,嗓音極具辨識度的王尼瑪,也成為一代網民的共同記憶。
王尼瑪是暴走漫畫通用的主角名字,是《暴走大事件》的靈魂。這個頭套讓漫畫角色成功打破次元壁,也讓這個富有象徵意義的IP更緊密地和公司綁定。
沒有編劇團隊,更沒有廣告的前三季,至今在秦焦的描述里熠熠生輝,他說,那時的《暴走大事件》和王尼瑪「最真誠」。
那段時間的公司管理,也富於理想主義色彩:合作極其「人情化」,以口頭約定為主,甚至不需要合同和法律介入。
隨著《暴走大事件》持續走紅,張全蛋、唐馬儒、國產極品阿香這些不戴頭套的角色嶄露頭角,因為對暴走漫畫這個品牌的認同聚在一起的藝人們,和公司同甘共苦、互相信任、用愛發電。
可惜,美好的創業故事,還是在公司做大後逐步崩塌。
真假套中人
公司做大了,總需要規矩,但規矩會傷人。
暴走漫畫的規矩,立於2015年。那時張全蛋的扮演者賴宇恆私自外出蹭場,公司法務開始重視藝人合約問題,五年制合約、十年保密協議成為人手一份的標配。
嚴格的新規矩,和不夠豐厚的回報,激起了員工的抵觸。2017年,極品國產阿香的扮演者離開暴漫。秦焦回憶,那時他跟兩個同事閑聊間調侃了句:阿香離職,是因為工資太低。
至於有多低,按後來任劍自己的說法,反正「沒辦法給員工們開高於市場價的工資」。
秦焦調侃完沒多久,CEO任劍親自致電,「你說話自己注意點,我可以讓你永遠閉嘴」。
兩相針尖對麥芒。「永遠閉嘴」的措辭過於凌厲,在秦焦和任劍之間撕開裂縫。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次無心的爭執。秦焦想在節目里曝光WIFI萬能鑰匙,因為當時的WiFi萬能鑰匙隨意盜取用戶的賬戶密碼,儼然一個流氓軟體。
秦焦連具體的台詞都設計好了,他打算在節目最後呼籲觀眾把WIFI名全部改成王尼瑪的名字,好實現他「讓全國每個角落都看到王尼瑪」的初心。
任劍冷冰冰地回道:「你還記得啊?我都忘了,勸你放棄吧」。
秦焦一再堅持後,任劍表態:你不能用王尼瑪的聲音,不能戴頭套,不能有王尼瑪的影子出現。你想吐槽?隨便,但你的視頻發出來之後,得公司審核通過才能發出去。
結果是審核不通過。
秦焦較起勁,非要和流氓軟體干一仗,把視頻丟了出去。
被激怒的任劍,再一次說起那句傷感情的話:「我可以讓你永遠閉嘴」。
搭幾年班子的便宜兄弟就此談崩,秦焦負氣出走,在外面飄了七天,沒等來挽回、道歉,只等來一條冷冰冰的解約通知。
真假王尼瑪的大戲,由此開演。
2017年12月21日,暴走旗下各賬號出現「王尼瑪已離職」這行字,秦焦又在網上曝出自己被24小時監控,引起轟動。危機當前,任劍出面解釋,咬定秦焦只是個普通員工,擔任網管,客串過黑尼瑪,言下之意:秦焦和王尼瑪毫無關係。
秦焦則拿出他和公司的合同,以及自己手戴尾戒和王尼瑪頭套的合影作為回應。
那天是冬至,該吃熱餃子。眼看事情越鬧越大,急忙趕回去滅火的秦焦,就在任劍家裡吃了頓餃子。席間,任劍帶著點兒愧疚地說,家裡本來想給秦焦的兩萬塊現金不見了。
那兩萬塊到底去了哪,秦焦至今不知道,他只知道第二天,在危機公關的稿件里,自己背上了三十萬高利貸。至於當時爆出的所謂「王尼瑪的B角扮演者」這個身份,秦焦諱莫如深。
「十年保密協議了解一下。」
圍繞王尼瑪到底是誰的這場風波,在兄弟齊心的危機公關之下畫上句號,雖然價值受損,但王尼瑪這個虛擬IP仍然被暴漫捏在手裡。無論任劍還是秦焦,都在最關鍵的問題上保持統一步調:王尼瑪從來就是一個人。
至於是真實的人,還是虛擬的人,各自心裡有數。
風波之後,任劍想讓秦焦簽一份競業協議,據說法務為了這份協議連軸轉了六天,秦焦接過後當場撕成碎片。
他許下一份口頭約定,承諾不會公開王尼瑪到底是誰,拿著任劍給的度假資金,轉身開始環遊全國。
飛鳥各投林
真假王尼瑪的風波,讓暴走漫畫的法務們又一次忙碌起來。
完善合同格式、廢除原有通用模板,用任劍的話說,儘可能做到:「以後與員工簽約時,會將所有公司實際經營過程中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寫進去」。
新情況發生得猝不及防。2018年8月8日,IP角色「唐馬儒」扮演者李迪在微博上寫下長文《我不是」唐馬儒「》,控訴公司合同不嚴謹、違約、壓榨藝人分成、工資過低。
當時,暴漫旗下的藝人出場費市場價以十萬計,而李迪則宣稱,他最高單次收入只有1500元,還是在多次跟公司協商以後爭取來的,充分體現了任劍的口頭禪:「餓著,才能聽話」。
李迪出示的這份長達五年的勞務合同,堪稱業界典範,規定出表演費用的具體結算方式和結算周期按每次的表演情況由甲乙雙方另行協商,至於給多少、什麼時候給、怎麼給,全都是迷。
兩者之間的官司,以李迪敗訴告終——勞務合同不受勞動法保護,只受《合同法》調整。李迪付出真金白銀的代價後,徹底離開暴走漫畫。
贏了官司卻痛失「頭牌」,還讓公司再度被推上風口浪尖,任劍不高興。
雖然已經收穫近兩億融資,估值不下三十億,他還是喜歡把暴漫當一個創業公司,好像創業公司就該靠情懷度日。
哪怕給員工的工資低於市場價,一個人頂兩個人用,甚至制定苛刻的合同條款,在他的公關文里都成了在所難免,怪只怪李迪不願意「和大多數員工一樣陪我們熬」。
國產極品阿香、唐馬儒、張全蛋,一個個好不容易成熟的IP扮演者出走,是暴漫在內眾多MCN們孵化IP、多渠道分發內容這條路上繞不過的坎。
下游是羽翼豐滿就想單飛的網紅,上游是有直接對接商業資源能力、手握流量開關,巴不得和網紅們單線聯繫的平台。
卡在中間的MCN機構,養著一套法務、內容、宣發團隊,樁樁件件都是成本。
比如暴漫,名下603個商標、14項軟體著作權、63項作品著作權,註冊費就不少,何況還有動畫電影、網站等諸多業務,可謂負重前行,還得小心翼翼用合約防著藝人跑路。
在這點上,暴漫很成功。由於從一開始就對旗下IP註冊了商標,也在合同里對IP歸屬有清晰規定,扮演者走的時候,只能乖乖把公司資產留下。所以即使扮演者李迪已經離開,唐馬儒的微博照舊還在運轉。
李迪該知足,任劍放走他這個「頭牌」,只要了二十萬。
當初秦焦這個網管,合同上的違約金都有三十萬。
一個頭套的葬禮
秦焦還是離開了暴漫。
2019年3月12日,秦焦生日,任劍飛到長沙探望,兩個人吃過宵夜,又一起玩了兩天。
臨走,任劍把秦焦收藏的頭套拿走了,秦焦說,那是「王尼瑪」的第一個頭套。秦焦認為這個頭套非常有情懷,而任劍最喜歡講情懷。
送走任劍以後,秦焦和暴走漫畫不再有經濟往來。他決定自己創業,戴上秦傲嬌這個新頭套。
秦焦原本打算把秦傲嬌這個品牌做起來,再去和暴漫談併購,實現IP迴流。而被多次惡意舉報以後,他只想證明自己沒有團隊,也一樣能把事情做起來。
「暴走漫畫和我吧,我覺得個人和個人之間是朋友,但要是坐在公司的角度看,我是必須要被封殺掉的,不能讓我說話的。因為我要說話的話,就會碾壓,會稀釋掉暴走漫畫的粉絲。」
秦焦清楚,一個頭套和另一個頭套之間,一定會是競品的關係。
即使知道有風險,他還是堅持要帶著頭套——頭套是個象徵符號,代表著思想全部被套住,眼睛只能看到自己嘴巴那一小小塊,被偽裝得特別好。
而他把自己裝在頭套里,就是想告訴所有人,「全世界都是我的,我只活在我自己的世界裡,充滿自信。」
這種自信,是秦焦口中「屌絲們非常嚮往」的。
然而「屌絲文化」的黃金時代已經遠去,就連這個詞本身,在網路語境中的出現頻次都在不斷降低。曾經主演《屌絲男士》的大鵬、《萬萬沒想到》的白客,都已洗腳上岸,闖入電影圈,用新的姿態融入主流。
和「屌絲文化」相伴而生的暴漫,這兩年日子並不好過。寄予厚望的電影《未來機器城》,票房僅有慘淡的1684萬元,產品升級在關鍵一步崴了腳,原本中流砥柱的《暴走大事件》節目,也受到短視頻行業衝擊,不得不發生改變。
2019年9月6日,《暴走大事件》第六季最後一期,王尼瑪被鮮花簇擁著,迎來一場荒誕的葬禮,暴走漫畫將會解散的說法不脛而走。
一直關注著《暴走大事件》的秦焦,不認為節目會真的停播,他猜測,暴漫會用王大頭這個名字,替換掉有不雅辭彙風險、形象和價值受損過的王尼瑪,從而實質上保住這個金牌IP。
但即使保住王尼瑪的頭套,已經被快速迭代的尖下巴網紅們充斥的網路世界,又是否還會留著位置,等待亡者歸來?
王尼瑪的一場葬禮,埋葬的或許不只是一個蒙了塵的IP,而是一個時代。
《暴走大事件》現在的片頭,明顯地出現了兩個王尼瑪,其中一個被另一個控制、吞食。
到底是誰吃掉誰,已經無人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