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甘肅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東是漫漫黃土的高原，向西是冷綠的廣闊草原；東行是雪山和沙漠，而往南是白龍江滋潤的江南。天水，張掖，武威，敦煌，聽這些名字你會感慨秦漢帝國的光芒從未在這片土地遠去，而如今甘肅卻落魄失魂，末尾久居。它即產賓士的駿馬和透香的瓜果，也自嘲於低頭的駱駝和貧瘠的土地。旅遊於此的人感嘆它的雄渾壯美，而久居於此的人在想著逃離。
文藝人說甘肅是一支苦水玫瑰，用最苦的水，結最美的花。
最近花了兩個小時刷完了爆火朋友圈的《隱入塵煙》。作為土著的我對這部電影的出圈其實是非常詫異的。首先，無論是在熒幕上還是現實中，甘肅方言確實小眾，抵不上關中腔和川話；再者，電影取材上接近一部2011年的神作《Hello！樹先生》，難免會讓人想起叫好不叫座的尷尬。並且「隱入塵煙」這個名字起的相當文藝，一看就不太像是奔著票房去的（開個玩笑）。總之，當我帶著疑問看完這部片子之後，我發現其實無論從敘事角度，電影立意以及人物塑造上，《隱入塵煙》和《Hello！樹先生》差別還是蠻大的。這是一部具有相當商業色彩的愛情電影，從頭至尾，故事內核是明確且固定的，即講述一則古老的殉情故事。農村元素，甘肅方言是它的嫁衣；而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苦難是這出悲劇的催化劑。
下面，我將從兩個方面去闡釋我作為一個土著對於這部電影最直觀的感受。繼上篇我關於《唐頓莊園二》問答式的胡侃之後，這次我們回歸主流，好好談談《隱入塵煙》（注意，以下內容包含劇透）
一
塵煙之間，屋檐之下
隱入塵煙講述的一個老實巴交的單身漢和一個殘疾姑娘的愛情故事。故事背景設定於2011年的甘肅農村（電影的實際拍攝地在張掖市高台縣羅城鎮花牆子村），實際上根據布景推斷可能還要更早一些。主人公馬有鐵，家中排行老四，有點不善交際的木訥卻心地善良，影片開始他寄居在哥哥馬有銅家的一個破爛的小側房。馬有鐵為人老實忠厚，並且是一把幹活的好手，但處處不受哥哥家庭待見。
這裡電影並沒有交代馬有鐵一把年紀並沒有和哥哥分家的原因，後面的故事敘述證明馬有鐵是一把勞動好手，無論是蓋房還是種地，現實中這樣的莊稼漢早就兒孫滿堂了。這是影片中第一個非常突兀的點，我們就姑且接受設定並按下不表。嫂子急於擺脫馬有鐵託人介紹了苦命的女主人公曹貴英，曹貴英無生育能力且小便失禁，而且一條腿殘疾了。同屬主人公的她有同樣嫌棄她的哥哥嫂子（這裡曹貴英的人物背景交代的相當好）。兩家一合計，就安排馬和曹的婚事，並找了一間村裡的空屋，半推半就的分了出去。
就這樣，馬曹二人的清貧日子開始了。除了一頭跟了自己大半輩子的驢和架子車，馬有鐵幾乎沒有任何財產。但二人生活或多或少給了馬有鐵生活的盼頭。從他帶貴英去爹娘的墳頭祭奠到想著給貴英看病，二人的生活開始有了煙火氣。期間還有馬有鐵在眾人的道德綁架下給村裡的首富獻血（這個地方是本片的第二個突兀點，先按下不表）。後來村裡有償拆除空屋，寄居的屋子有拆除的風險。馬有鐵決心給貴英一個自己的家。從曬磚到搭梁，在馬有鐵的努力下，房子從嘴上說說到落地而起（個人覺得這一段取景美感爆棚）。
後來馬有鐵的哥哥替馬有鐵在村裡申請了一套城裡的房子（個人猜測動機如下，曹貴英無法生育，馬有鐵也沒有孩子。估計是老三的孩子想繼承。但這裡鏡頭語言也很突兀，還是先按下不表）。有了自己的家，趕上了一個豐收年，馬曹二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紅火。突然有一天，生病的貴英去田頭給馬有鐵送飯，一時頭暈掉進河裡死了。馬有鐵心如死灰，變賣家產償清債務之後，主人公隨著妻子去了另一個世界。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從故事完整性上看，這個悲劇的演繹邏輯是合格的。雖然結尾有點兒平地起驚雷，但相較於同樣對外展出的影片《一生一世》里用911這樣的時代悲劇給愛情故事收尾的操作，《隱入塵埃》無疑是順暢了許多。並且作為一個土著，我要給影片里關於農村的布景點個贊。演員們的演技是非常驚艷的，並且一些鏡頭語言表達的相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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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通過一個破鏡子將二人對視的表情同時呈現
在熒幕上。
作為一對被嫌棄的苦命鴛鴦，馬和曹的愛情悲劇的出發點自然而言應該著手於人物背景的塑造，這裡可以參考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但創作者幾乎略去了男主人公的過往。而集中，花大力氣在表達男女主人公與周圍環境，人物的撕裂感。誠然，敘事上的孤立感更能喚起觀眾的同情。但用力過猛一定事倍功半。例如，第二個突兀點，為了塑造村民的冷漠和馬有鐵的老實善良，編劇讓全村人道德綁架馬有鐵獻血，理由是只有馬有鐵是熊貓血。請注意，故事發生地在本世紀初西北的偏僻貧窮的農村，作為土著，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大家，我的鄉黨們絕絕大多數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更別提別人了。極個別知道見過世面的知道自己是ABO就已經燒高香了，更別提Rh血型了。並且由於傳統守舊和信息閉塞，讓人獻血等同於喊人自殺。如果這種突兀我們姑且可以歸為藝術加工的話，那麼更加突兀且無法迴避的就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的村民們對馬有鐵那麼冷漠。明明幹活好手，老實本分，為啥處處被針對？同樣的操作還有五保戶的樓房，啥都不影響多一套樓房不好嗎？我相信如果創造者花點力氣專註於故事本事而不是刻意為之的環境烘托，像寧浩打磨《瘋狂的**》系列一樣打磨故事情節，《隱入塵煙》大概會是影史上又一愛情悲劇標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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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小成本電影，寧浩對故事情節的把握的及
其精準，看似荒誕的故事情節無比流暢。
二
塵煙之上，時代之中
將《隱入塵土》僅僅定位為愛情悲劇一定滿足不了狂熱粉絲的胃口。並且從鏡頭語言可以看出，創作者的意志絕非會停留在愛情悲劇上。從各路網媒，公眾號到朋友圈，似乎一部分能花得起電影票的受眾，更願意從馬有鐵和曹貴英的愛情悲劇出發，塑造出一幅大的時代悲劇，揭示影片中反應的那個時代中甘肅農村裡的荒誕不經與冷漠麻木。
那麼，創作者有真的是在表現一個寫實的農村故事或者試圖反應黃土地上的真實嗎？
這裡我們先來梳理一下故事邏輯：影片中呈現出的馬曹二人的愛情悲劇，源自於男女主人公被村民，親人嫌棄。馬有鐵因被嫌棄而生活貧困乃至娶不到媳婦；曹貴英因為被哥哥嫂子嫌棄虐待而落下殘疾。詭異的是創作者完全不關心被嫌棄的根源，彷彿男女主人公天生如此，帶著被嫌棄是人盡皆知的公理一般進入敘事視角。隨後，為了加劇故事的悲劇性，創作者化身潘多拉，將魔盒中所有美好的品質集中於這一對貧窮的苦命鴛鴦，而將所有的邪惡全部釋放在圍繞在主人公的配角們身上。在這種臉譜化的敘事中，麻木不仁的村民道德綁架馬有鐵給富人獻血，村子裡茶餘飯後的談資有意無意流露出對馬曹二人的嘲諷，男女主人公與配角們的交流幾乎全是負面的。更進一步，創作者將二人的生活完全與村民隔絕，蓋房子搭大梁，後面提到的將近2000斤小麥，完全靠馬有鐵一個壯年勞動力和一頭驢搞定。編劇對這種未定義（恰恰本該花筆墨闡述）的孤立感有著病態地追求，彷佛這是某種塑造悲劇的金科玉律。於是馬有鐵變成了無所不能但貧困潦倒的農村超人；婚喪這樣的大事也可任意切割，曹貴英掉到齊腰深的水渠里無人搭救，屍首無人打撈，收棺下葬完全由丈夫一人完成。在這種極端對立的視角下，苦難即悲慘本身，如果還不夠慘，那就讓壞人更邪惡一點（用推土機把房推倒）。於是故事變成了，在某個甘肅農村裡，村民化身邪惡的爪牙，老實本分無法安身立命，扭曲的時代宛如揮舞著鏟斗的推土機，擊碎美好純潔的愛情。
那麼真的如此嗎？作為土著，我的，或者我們的農村真的猶如創世紀里描繪的那般對立嗎？真實視角下的甘肅農村真的有那麼醜陋嗎？
這就明顯地體現出了創作者的認知失實。從現實的物質世界出發，甘肅的地理地貌以及落後的道路交通，決定了那個年代村落是趨於隔絕的。一個村莊里大幾十口子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而這幾乎構成了這個小社會的全部。在這個人情社會裡，由於落後的基礎設施無法提供必須的生活生產服務，導致類似的城市的「蝸居」生活幾乎不可能。換言之，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是非常充分的，這是感性之外的存在。其次，生產力水平的落後決定了馬曹夫婦這樣的勞動力是根本無法獨善其身的。舉個例子，2000斤小麥的從播種到收割到脫粒到最後裝倉，僅靠一個壯年勞動力走完這個流程是不現實的（之所以這樣講，因為作為土著的我幾乎參與了從耕種到施肥到收倉到售賣的全流程）。類似的還有蓋房子搭大梁，婚喪嫁娶。這樣的經濟基礎，決定了影片中無處不在的「孤立感」是極端不現實的（這種孤立感卻在城市生活中很常見）。請記住，自然條件越是惡劣，人更趨於抱團生活。這是我們那片地方的生存邏輯，無論聒噪如媒婆或木訥如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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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喪嫁娶，破土蓋房。各種大事總少不了各種幫忙
和看熱鬧的身影，這才是日常。
以二元臉譜化的人物塑造，加上本不屬於，但創作者強行嫁接給這片土地的「孤立感」，藉由一出情節有點磕巴的愛情故事，寫出來一出創作者和部分擁躉們口中的屬於落後地區農村的「時代悲劇」。這顯然已經不是寫實主義了，而是魔幻巨制。事實上，這樣的創作本身就是一出悲劇，一出屬於創作和審美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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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在於其強烈的真實性，以及悲劇發生的不可
避免性。《我不是葯神》做得很好。
稍加打磨，《隱入塵煙》本該是一部出彩的愛情悲劇。但創作者和其粉絲一樣愛「出圈」，可同時又不願意深入農村社會，深度挖掘落後和苦難的根源，只能像宗教故事一般搞二元對立。而凝練敘事的能力的缺失，致使這出愛情故事也搞得虎頭蛇尾。如此這般，是對精緻的布景道具和演員們精湛的演技的極大浪費。
三
這片土地大抵是真的被人遺忘太久了。
久遠到苦難彷彿成了這片土地揮之不去的代名詞，這個名為「甘肅」和「農村」的容器，不僅要承載內生其中的真實傷痛，又要為天馬行空的創作者的「新詞」築巢安家。
只是那些真正的傷痛，鮮有人問津。我以我的人格擔保下面的敘述是發生在那片黃土地上的真實故事：
- 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兒子結完婚外出打工，老漢正值壯年在家看家務農。平淡的日子被一個電話打破，兒子高台作業觸電身亡，因為迷信屍體運不到村裡，只能在村口外搭棚做法事。老漢和老婆一夜白頭，還有一個懷著遺腹子的兒媳。
這是悲劇，因為科學教育的缺失。
- 一個五口之家，上有一個老人下有兩孩子。男人是家庭的絕對勞動主力，全家務農為生。一日在替別人蓋新房的時候倒塌砸折了腿，情況複雜沒能第一時間得到有效救治。在醫院裡醫生說要截肢，家屬一聽直接嚇個半死。先不提手術費藥費，截肢了以後家庭的主要支柱變成了累贅，十有八九返貧。一眼望不到邊的窮日子過怕了。
這是悲劇，因為落後的交通醫療。
- 一個四口之家，男人嚴重吐字不清，是個光棍，父母健在。類似於《隱入塵煙》，說了一個有智力障礙的妻子。幾年後生了一個健康的孩子。再往後妻子得了病，家裡不做救治，理由孩子已經生下了。村民介入無效。後來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裡去世了。
這是悲劇，因為固有的文化糟粕。
這片土地的苦難結結實實寫在土著們的生活里，它是如此沉重，以至於旁觀者無須加工，只需真實地記錄每一滴汗水，每一次俯身，落筆之間，悲劇已成。
只是提煉這些小人物的真實故事太複雜，梳理背景過於麻煩。並且效果遠不及冷漠無情的村民，推土機揮舞的鏟斗以及倒塌的斷壁殘垣。但在李導演的眼裡，真實那是道具組的事情，故事需要寫實做什麼，有慘就夠了。讓那片土地和生活其中的村民帶上了不可言狀的原罪是多麼容易，費事刻畫他們的喜怒哀樂幹什麼！讓曹貴英淹死多容易，突兀就突兀吧，反正夠慘就對了。
看著虛頭巴老的嫁接故事然後流幾滴眼淚是多麼容易的事，反正善惡如此涇渭分明；誤導的固有印象形成了，反正我是創作自由；可現實里甘肅農村恰好需要發展，改善生活條件，興建基礎設施，可這又和我一個拍電影的有什麼關係！
影片借著柏林電影節公映狠狠地嘲弄著這片古老的黃土地：究竟是什麼樣詛咒之地才能派生出如此邪惡的鄉民，他們是如此麻木殘忍，藉以撒旦之名殺死了美好的愛情。
黃土真的不嫌棄人。
萬幸現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伴隨著充滿苦難和傷痛的心碎故事，黃土地上的救贖每天都在發生，不可阻擋般宛如滴滴答答流淌的時間，逐漸轉清的黃河水以及東升西落的太陽。
上述事件的結局，第一個故事裡的家庭走向破裂；第二個故事裡男人的腿幾經輾轉到大醫院免予截肢，康復回歸生活；第三個故事幾年後女人幾乎被集體遺忘，生活繼續。沒有轟轟烈烈的結尾，可這些加在一起，就是人世間的真實。
完
PS：有些真的尬到摳腳，什麼「黃土地里長不出浪漫的玫瑰，但是每一寸黃土裡灑滿了他的愛」？苦水玫瑰可是國家地理標誌產品，從浪漫表白到加工果醬，品質如一，值得信賴。
來源：王叔叔之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