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國慶節，電影《我和我的祖國》上映並持續賣座。這兩天，關於這部電影的幕後紀實故事，也陸續上線。
這部影片由7個故事組成，其中《北京，你好》的篇章里，62歲的老戲骨葛優，飾演了一位離了婚、不著調、名叫張北京的北京計程車司機。
因走狗屎運抽中一張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門票，他和一個來自汶川災區的乘客男孩，發生了一系列啼笑皆非又溫暖感人的故事。
《我和我的祖國》劇照
在影片的幕後紀實故事裡，葛優為扮演好計程車司機這一角色，跟著北京一位地道的計程車師傅，實打實地沉澱自己，體驗生活。
只是，令葛優本人和看他的影視作品長大的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當坐在副駕駛上的葛優，從帽子里露出他那張一本正經又自帶幽默的臉，向年輕乘客詢問「認不認識我」時，竟然得到了和電影劇情里一樣啼笑皆非的答案。
葛優先是問了兩個男乘客：
你們認識我嗎？
小夥子們很認真地盯著葛大爺那乾瘦的臉，看了看後說：
不認識你。
不死心的葛大爺，隨後又逮著兩個女乘客問：
你們認識我嗎？
這一回，兩個年輕的姑娘仔細分辨後，認出了葛優那天下無雙的臉：
您是葛優嗎？
被認出的葛優，回答了「是」，然後捂著嘴偷笑，自豪又羞澀的表情，溢於言表。
就像，一個好不容易考了100分的孩子，眼巴巴地站在老師面前，就差點說出那句「求求你，表揚我」了。
所以，他特期待地又追問了一句：
（那你們）看過我什麼（作品）？
結果，姑娘們回答：
表情包。
葛優一下子瞪著眼睛愣在那裡。
那錯愕不及的表情，像極了原本被領導承諾提拔的你，看到任命名單上卻寫著競爭對手的名字那般，失望一地，又暗自委屈。
02
這個幕後紀實故事，讓那些看著葛優影視作品長大的70後、80後，很是有些憤憤不平：
我認識葛優啊，電影《頑主》里，他是弔兒郎當的社會青年楊重，把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演繹到過目不忘的極致；
《編輯部的故事》里，他是油嘴滑舌、渾身是梗的李宗寶，嘴貧到讓人慾罷不能，話嘮到讓人慾休還想；
《活著》里，他是嗜賭如命的紈絝子弟福貴，但最終也不過像只螞蟻那樣，被時代和命運的手反覆揉捏，卻硬要從那卑微的生命里，生出活下去的無限美好和希望；
《甲方乙方》里，他是姚遠；《不見不散》里，他是劉元；《沒完沒了》里他是韓冬；《手機》里，他是嚴守一；《非誠勿擾》里，他是秦奮……
《編輯部的故事》里，葛優的髮際線已經很高
他是中國拿下戛納影帝的第一人。
他不可複製的蔫和縮里，那包袱不斷的幽默，和自我嘲弄的隨意，讓人笑出了淚，又在淚中看見人生的實苦。
他無人能及的貧和痞里，那看似無用的趣，和不動聲色的真，讓人在笑疼肚子的喜劇中，洞見人性深處的悲哀。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能不認識葛優呢？！
的確如此。
作為一名資深80後，我覺得，不僅是葛優，那些伴我們成長的一群人：陳道明、張國立、梁朝偉，梁家輝、李宗盛、周星馳、林青霞、張曼玉……
葛優、張國榮、陳紅、呂麗萍
我們都能說出他們一長串的作品，還有他們在那些作品裡，專屬的經典台詞、精湛演技和撩人旋律。
那是一場青春，一個時代，一代偶像的記憶。再也無法複製，再也回不去。
但，就像，現在年輕人不認識葛優一樣，我們不也不認識年輕一代的偶像蔡徐坤、吳亦凡、肖戰、王一博嗎？不也無法將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對上號嗎？不也不能一口氣說出他們都有什麼作品嗎？
這是時代的公平。它用錯位的熟悉和斷層的喜惡，不動聲色地提醒我們：
偶像已經老去，我們也不再年輕。
而不再年輕的我們，之所以對年輕一代不認識葛優這麼憤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
葛優們的尷尬，折射出了我們喜歡的一切，正被邊緣化。葛優們的過氣兒，證實了我們追隨的東西，正被時代遺忘。而葛優們的老去，也戳中我們不願面對卻客觀存在的一個真相：
人，不是慢慢變老的，而是一下子變老的。
03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國慶節，在壯我國威的閱兵式上，守在電視機前面的國民，通過信號和這個國家曾一言九鼎、揚帆掌舵的決策者們重逢。
從前台退居幕後之後，他們中很多人極少拋頭露面。在建國70周年這樣的盛事上，電視機前的我們驀然發現：
他們瞬間就變老了，一晃十年過去了，1999年已經是20年前的事兒。
2009年已是10年前的事兒了
以別人為參照物，我們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殘酷，進而發現身邊那些最熟悉的人，已年邁得讓人心疼。
在《江蘇衛視》錄製「閱讀·閱美」欄目時，主持人李響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突然發現父母變老的？
我一下愣在那裡，進而腦海里快速閃現的，是那些年少時從未注意，年長後忽然看懂的一個個瞬間：
8年前的長假，我回家探親，母親給我做最愛吃的豆麵條。因為健忘，她不小心放了兩遍鹽，又因年齡大，味覺退化，放了兩遍鹽後她還說飯不咸。
這讓我想到小時候，母親總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家裡大到鍋碗瓢勺，小到針頭線腦，每物每件的確切位置。那時候，她記憶力是那麼好。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母親老了。
7年前的國慶，我和愛人驅車回家，推開小院的門，正碰見收秋的父親，將糧食分裝到一個個四五十斤的小袋裡，試了又試後才顫顫巍巍地扛到肩頭，佝僂著背吃力地挪進屋裡。
這讓我想到，二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孩子時，在曬場上和父親一起打糧食。力大如牛、腳大如船的父親，扛起一百多斤的糧袋，輕鬆自如又健步如飛地行走在糧堆間，宛如《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親老了。
4年前，父親和母親相繼患病，蜷縮在病床上，無法動彈，不會刷卡繳費，不懂上哪兒複查，像個迷茫又膽小的孩子那樣依賴我們，又因怕花錢，怕耽誤我們的工作，一邊沉默地忍受著病患折磨，一邊像做了錯事一樣小心翼翼。
這讓我憶起，小時候，我們兄妹三人因和別人打架，偷了鄰居家的芋頭，或者不小心弄丟了糧票，害怕挨打而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們面前的模樣。
那一刻，我終於懂得，我的父親母親，都老了。
歲月的流逝，和衰老的過程，都是寂靜而殘酷的。
如果不是生活細節里，那些無可辯駁又撲面而來的一個個證據，赤裸裸地戳中我們的痛楚和脆弱，我們也很難發現，當初硬朗如牛的父母，怎麼一下子就老了。
這「一下子」的錯愕不及里，有著分別太久的委屈，忠孝難全的愧疚，更有著不再年輕的我們，在歲月指引的感同身受里，也一步步朝著父母的模樣，老去。
04
「你怎麼突然就老了呢？」
幾天前，我穿著寬大的睡衣，趿拉著拖鞋，端著保溫杯，站在書房門口時，忽然看見陽台上的娃他爸。
他彎著不再挺拔的腰身，強壓著日益圓滾的肚子，正用那雙日益粗糙的手，給我們家的鸚鵡分揀食物。
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照在他越來越後退的髮際線上，也讓他逐漸變得灰白的鬢角，顯得有些刺眼。
他抬起那張法令紋日益明顯的臉，露出中年男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滿不在乎地對我說：「娃都快談女朋友了，我能不老嗎？」
是啊，轉眼間，我們已認識15年，結婚13年了。
想當年，在熟人的撮合下，我在河邊遇見他時，他也是踩著一地秋陽向我走來。雖然談不上風度翩翩，玉樹臨風，英俊瀟洒，但還是讓我這個好色的文藝女青年，內心騷亂了一陣子。
電影《山楂樹之戀》
結婚後，我們和所有夫妻一樣，急匆匆又忙碌碌地走在生娃、買房、還貸、陪讀的路上。柴米油鹽中，我們在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庸常的日子，覺得時間彷彿停止了一樣。
直到某天，皺紋和眼袋一起遮蔽了我的雙眼，臃腫和發福雙雙在他身上安營紮寨，脫髮、失眠和病患，名副其實地成了我們夫妻之間躲都躲不掉的第三者。
夾在老去父母和長大孩子中間的我們，於某個稀鬆平常的秋日，忽然發現對方一下子就老了。
這樣的感悟，讓人有點恍惚，也讓人有點傷感。但，這樣的感悟，也藏著歲月的饋贈和生命的深意。
電視劇《人到中年》劇照
05
娛樂和八卦，極盡所能鼓吹年輕的曼妙。醫療和整容，窮盡手段留住盛年的容顏。時代和輿論，所有視角對準出道的新人。
但是，衰老和告別，才是生命的常態啊。面對和接受，才是最後的優雅啊。
不管是明星、政要還是素人，我們都要允許別人衰老，也要接受自己老去。
歲月未曾饒過每個人，我們不必苛責自己，也無需把幻想投射給他人，虛假地塑造什麼不老女神，又變態地追求什麼少女文化，而忘記了：
我們都會老的，所以要用力活著，要在每個年齡段的殘酷里，活出美好，要在每個老去的時刻，活得舒展。
我們，昔日偶像漸漸被邊緣化的我們，康健父母慢慢生病患的我們，總有一天終將老去的我們，要珍藏每一個陽光滿屋的日子，吃好每頓菜全飯香的午餐，深愛每個殘缺真實的良人。
這是有限而倉促的生命里，長情且唯一的事情。
是的。
我們都是一下子變老的。
但我一輩子都會好好愛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