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快結束了。
很難想像,回想起這一年,讓我頻繁感受到精神鼓舞的,是一些電影。
比如中秋檔的《出走的決心》;
比如 3 月公映的《墜落的審判》;
比如年初的《熱辣滾燙》。
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是女性導演拍的,關於女人的故事。
它們讓我們看到了,故事不只是 history,也可以是 herstory。
所以今天,我忍不住想寫寫女導演們,和她們鏡頭下的女性故事。
寫她們如何掀開女性在慣常的影視鏡頭下,被遮蔽的那一角。
寫同樣作為女性的她們,如何用自己的眼睛,還原和創造出了一個正常的、真實的、理想的世界。
我想先讓你看看,女導演的鏡頭下的女性,是什麼樣的?
是《我的阿勒泰》里的張鳳俠,褐色的皮膚夾雜著曬斑,坐在草原上喝酒,目光邃遠,一身的俠氣。
是《好東西》里的王鐵梅,素麵朝天騎著平衡車,雙手插兜,在黑夜的街道上威武滑行,守護獨身女孩的夜間安全。
圖源@ 宋佳工作室
是《熱辣滾燙》里的杜樂瑩,利落的頭髮,清晰可見的肌肉,她戴著拳套,抱著要贏一次的決心,無比冷靜地走上擂台。
是楊圓圓鏡頭下《女人世界》里的余金巧,衰老的手,微馱的背,都不影響她在海邊認真地跳完一支舞,她說,這是我的「天鵝之曲」。
太清新,太不一樣了,這種不一樣讓人興奮。
熒幕里的女性,終於不是xx女郎、xx媽媽、xx妻子,她們有著自己的名字、性格、職業和興趣。
她們終於不是清一色的天使面孔、精緻妝容,而是不同年紀、不同樣貌、在不同處境下的真實的女性。
她們出場時,鏡頭對準的,終於不再是高跟鞋、大長腿、飄揚的頭髮和跑起來的裙擺。
她們的身體,終於不再是被凝視的對象。
我特別想和你分享一個印在我腦子裡很久的畫面,是滕叢叢導演拍攝的《我的阿勒泰》里一段女性洗澡的戲。
蒼老的、年輕的、胖的、瘦的、抱著孩子的、單身的,各種各樣的女人聚集在溫暖的池水裡。
有人玩撥浪鼓、有人下棋、有人洗衣服、有人搓背,有人玩鬧,熱氣氤氳里,女人們一起唱歌:「金色的阿勒泰,山水之靈,綠草如茵……」
有網友形容,這個畫面像在母親的子宮裡一樣溫暖。
所有人的皮膚是裸露的,但沒有一點的凝視,那些香艷的、色慾的視角被統統避開,你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種平和的、愉悅的美。
這是只有女導演才能抓住的美。不是柔弱,不是性吸引力,不是藉由男性駐足的目光所表現出來的女性魅力,
而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有生命顆粒的女性的美。
當然,被重新講述的,不止是女性的美,還有她們的生活。
女導演的視角里,沒有一個女人會把愛情當做自己人生的全部。
《熱辣滾燙》拍一個 30 歲的女人,想要為自己「贏一次」。
《出走的決心》拍一個 50 歲的女人握緊方向盤出走。
《女人世界》拍一個 92 歲的女人跳舞的一生。
邵藝輝在採訪里說:「過往以女性為主角的影視,全都跟戀愛婚姻有關。像建功立業,發明創造,冒險懸疑,勵志熱血,其實都跟女性關係不大。」
但事實是,「優秀的女性不是沒有,而是不被看見,這使得我們不僅缺少女性榜樣,缺少對女性可能性的想像,也缺少了更豐富的女性敘事。」
女導演們在彌補這種「不被看見」。
她們讓我們看到,女人可以打拳、可以打鼓、可以當調查記者、也可以有野心、有慾望。
媽媽可以是一個「很酷很瀟洒很想談戀愛的媽。」
寡婦不會因為被說丟人,就放棄尋找新的感情。
她們讓我們看到,女性可以是不完美的。是複雜的,多樣的。
《愛情神話》里,格洛瑞亞說,男性視角里的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清純,一種多情,一種好女人,一種壞女人。
但在女導演的視角下,女人有成千上萬種,每個都豐富、流動、充滿變化,有偉大有晦暗,有私心有自我。
還有一個最讓我感動的點,一個女導演,絕不會只把鏡頭對準一個女性,她要講述的是一個女人世界的故事。
她講獨立自愛的女人,也講閣樓上的瘋女人;講女兒,也講媽媽;講親密的女友,也講鏡頭下一晃而過的任何一個女性。
《我的阿勒泰》里,導演既把鏡頭給了等待寫作機會的女主角文秀,也給了另一個因為「相夫教子」放棄了寫作的陌生女人。
《出走的決心》里,導演讓我們看到被困住的不只李紅,還有她的女兒、鄰居家的女人、甚至遠在成都的女同學。
同事跟我分享她的感受,「過往看男性導演的電影,我只能代入英雄/男主身邊的那個女人,但在女導演的電影里,裡面的每個女性都是我。」
這正是女導演的珍貴和動人之處。
她們用強大的共情,讓那些女性身上被遮蔽、被忽視、甚至被曲解的東西,重新被看見。
比如,看不見的家務。
《好東西》里最讓人稱讚的一幕,是宋佳飾演的鐵梅把孩子寄養在鄰居小葉家,小葉讓小孩戴著耳機猜聲音。
聲音的一端,是小孩眼裡的萬千世界,另一端是鐵梅做家務的日常。
下暴雨的聲音是鐵梅在煎雞蛋;
熊貓吃竹子的聲音是她在擇菜;
海豚躍進水裡是她正把彩椒扔進洗菜池;
……
有人統計,在這個片段里,王鐵梅一共做了 33 種家務。女導演的鏡頭下,隱形的家務不僅是有形的,也是有聲音的。
比如,被曲解的女性關係。
人們提起女性關係,最常有的形容是「雌競」,是勾心鬥角的、扯頭花的、會因為一個男人撕破臉的。
但女導演捕捉到的,是一種溫情的、美好的疼惜和支持。
是一起走在天地間的浪漫、天真與默契。
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欣賞,無關年齡、樣貌的欣賞。
她們的關係並不因為一個男人而建立,更像是一種天然的連結和相互憐惜。
再比如,女性真正需要的愛,不是被保護,而是被看見,不是仰視,而是平等。
滕叢叢在《我的阿勒泰》里很巧妙地表現托肯和朝戈的愛情,有兩個點我印象深刻。
一個是表現她被愛,朝戈給她送禮物,送的是一支護手霜,不是被她掛在嘴上、找很多人要過的搓衣板。
哈薩克語「我喜歡你是我清楚地看見你」在那一刻被具像化。
另一個是他們鬧矛盾,朝戈下意識地諷刺「你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我都不嫌丟人」。托肯當時的反應,沒有自憐,沒有挽留,她理直氣壯地回應,我帶著兩個孩子去縣城的飯店裡打工,也可以過得不錯。
女導演讓我們看到女性在愛里真實的樣子,不是「戀愛大過天」,不是奮不顧身、沒有原則。她們不會變成愛里的附屬,她可以陷入愛,也可以坦蕩地離開。
還有,更深層的女性身上不被看見的痛苦和困境,都在她們的鏡頭裡被具象化。
更年期的潮熱,是一塊長久搭在脖子上的毛巾。
被侵犯的恐懼,是映在眼前的,野獸一般猙獰醜惡的面孔。
過於強,不道歉,不自證時,不得不面對的集體的凝視和審判。
女導演真正的好,就在於她們說出了女性一直想說的話,
呈現了女性一直以來真實的樣子、真實的處境。
讓看不見的女性得以被看見。
還有一個我必須分享的感受,看女導演的電影,真的很難忍住不哭。
看《出走的決心》里,李紅一次次被勸「再等等」,會哭。
看《熱辣滾燙》里,樂瑩被吐槽:「現在找個男人嫁了,就贏了」,會哭。
因為真實。鏡頭裡的人所講述的、面對的,同樣也是我的感受,我的生活,我的處境。
但同時,看她們的電影,也很難不爽。
我迫不及待想分享一些想要在電影院里拍掌叫好的瞬間。
是《熱辣滾燙》里,前男友在樂瑩比完賽邀請她去吃牛蛙的時候,坦然拒絕「我不喜歡吃牛蛙」,在這之前,她一直在迎合對方。
是《好東西》里,鐵梅看到在路邊撒尿的男性,大喊了一聲「嘿」喝止。
是《墜落的審判》里,被叫做「小姐」的新聞女記者,坦蕩地回懟不喜歡的稱呼:「你能稱呼我為女士嗎?我不喜歡被歸類為某種婚姻狀態。」
是《愛情神話》里,和老白髮生關係,李小姐睡醒後自顧離開,同樣和老白共處一夜的格洛瑞亞,第二天主動轉賬,女人終於在關係里成為主動的那一方。
太爽了,被曲解的最終被拆穿,我想說的話終於被說出來了:
「月經怎麼了,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在流血。」
「愛情不是女人的全部,愛情是女人的課間十分鐘。」
「喝紅糖水沒用,吃止痛藥才有用。」
「單親媽媽不都是悲慘的。」
更重要的是,釋放和爽感之外,還能感受到一種莫大的鼓舞:原來女性可以這樣生活。
原來離婚沒什麼大不了;
原來衰老也沒那麼可怕;
原來三個女性可以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
原來女人真可以成為關係里主動的那一方,想愛就愛;
原來當一個女人走出家門,真的還有很多種別的活法;
原來女人的話題,並不總是沉重的,她也是輕盈的,有力量的。
最後,我還想再讓你看看鏡頭背後的這群女導演。
因為她們做的,不只是還原真實的女性世界那麼簡單,而是一種更強有力的嘗試。
從女性的視角,建立新的敘事,也建立新的遊戲規則。
賈玲賈導不想把女性的成長歸結為愛,所以故事的最後,樂瑩拒絕了向她示好的前男友。
茹斯汀·特里耶茹導說:「我看過成百上千部關於女性被侵犯、殺害、肢解的電影,這些電影都在說『看看這個可憐的,受苦的女人』,我為什麼還要再做一部?」
她講述了一個理性、強大、從不會道歉和自憐的女人。
滕叢叢滕導:「有很多對所謂女性強大的描寫,是把她描述成滅七情斷六欲,我不認為這種狀態下的她們真的開心。」
所以她拍的女性,都是想要也敢愛的人,她們大膽地享受愛情,但並不被愛情吞噬。
邵藝輝邵導:「不文明的、落後的那些東西不用再討論了。」
所以在電影里,小葉和王鐵梅達成一致:「我們不要玩他們的遊戲了,我陪你。」
不管是鏡頭內、鏡頭外,還是鏡頭背後的女人,她們最後做出的共同決定是:我們建立一個新的遊戲,我們去創造、去講述屬於我們的新的世界。
你會發現,那個新的世界並不陌生,也並不離經叛道。因為那本就是世界該有的樣子。
它只是被遮蔽在了由偏見和傳統組成的厚重帷幔後面。
而我們,她們,還有每一個嚮往那個世界的人要做的,只是挑開帷幕,
然後,喊出一聲「action!」
撰稿:陳醋 拂曉星
實習:交交
圖片來源:@宋佳工作室、《好東西》官方豆瓣
部分素材來源:電影《愛情神話》《熱辣滾燙》《墜落的審判》劇集《我的阿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