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麥家原著小說《解密》改編的同名電影,正在暑期檔熱映。 作為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麥家的很多小說節奏明快、結構精巧、故事性強,在家國情懷中,又有對人性和信仰的思考。 這些特點,也「平移」到了《解密》的電影中,因為這種對原著的忠實, 麥家把《解密》稱為他最滿意的一部改編作品。
近日,麥家接受了央視新聞《夜讀》的採訪,談及他作為一名作者的探索,作為一名讀者的幸福,以及作為一名觀眾的欣慰。
01
「作者」麥家
「一個作家,要不停地對自己的母語負責」
2002年,麥家的第一部小說《解密》出版。在這之前的11年里,《解密》經歷了17次退稿,如一葉在海上久久漂流無法達岸的孤舟,麥家則是那個掙扎著抱緊它無論如何不肯撒手的舵手,因為他不甘於此,「我總想把它救出來。」
麥家的青春因這漫長反覆的折騰而有些狼狽,但始終沒有潰散,在他看來,這種「守得雲開見月明」如果只靠堅持是堅持不了的,本質還是因為對文學的熱愛,因為愛,所以無法捨棄。他用了這樣一個比喻,「每次退稿就像失戀,或和戀人吵架,內心很痛苦,但你確實愛他,所以痛哭一陣後,你又會去跟他低頭認錯,想要重歸於好,真愛就是捨不得丟不下,如果一吵架就分開,這種愛就值得懷疑。」
在後來的許多採訪里,麥家也坦承自己並不是天賦型的作家,他形容自己寫作是「老牛拉破車」「有時候甚至進一步退半步」,但通過寫《解密》,他對天賦有了新的認識,「熱愛就是天賦,一個東西你能夠百折不撓,罵不散打不開,你肯定是在這件事情上有天賦的。」
《解密》之後,麥家幾乎是以破竹之勢開啟了自己的「諜戰宇宙」,《暗算》《風聲》《風語》……這些小說及其改編的影視劇的爆火讓他被冠以「諜戰之父」的名頭,隨之而來的是滔天的名利,最瘋狂的時候,有人拎著一麵粉袋現金來到他家,說他們有一部劇已經拍完了,希望在編劇上掛麥家的名字,不用他寫,也不用他做任何事,只要在宣傳的時候說是他的劇。
麥家一直認為自己是在名利面前比較謹慎的人,但也承認在這種狂轟濫炸下人難免會變形,他被許多人推著,「有時候寫了自己不想寫的東西,或者寫得沒那麼精心。」但與此同時,他仍保持著一名作家本能的警覺,寫完《刀尖》後,儘管身邊仍是溢美之詞,影視版權也賣出高價,但他敏銳地覺察到自己在進行一種沒有意義的寫作,一種簡單的自我複製,「就像一場戀愛進入了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
要不要將其斬斷,麥家面臨抉擇。
後來的故事,大家已然熟悉,麥家停筆三年,說今後再也不寫諜戰。又在五年後,交出了轉型之作《人生海海》,口碑銷量「雙爆」。如果從結果倒推,麥家當初的決定當然不壞,但若回到那個命運的岔口,後路已自斷,前路懸未決,誰又能說未來光明燦爛?
敢和自己告別,敢跳出舒適的區域,這是一個作家的決心,或者用麥家自己的話來說,是一個作家的「不甘心」,「我如果繼續寫諜戰,商業價值肯定不會差,甚至會越來越高,但是我不甘心,或者說我不願意把我的生命,我對文學的愛最後落實到利益上面,所以我要跟諜戰告別。一個藝術家、文學家應該有一種勇氣信念,你要不停地對自己的母語負責,對自己從事的職業負責,我要提供更多的樣本,不停地挑戰自己,同時也是挑戰小說的各種疆域。」
麥家今年推出的新作《人間信》則更進一步,在這本書里,他放棄了他最擅長的故事,用完全文學的方式來表達一個人的內心,從市場角度來說,也許是冒險的,但麥家覺得,作為一個小說家,這是哪怕失敗也要做的嘗試,「你這裡走走那裡走走,才知道正確的方向在哪裡,找到正確的方向,然後往前走,哪怕慢一點都沒問題,就怕方向不對。」
文學如人生,執筆的人要於一步一景中探出自己的路。60歲的麥家是任性的,也是勇敢的,哪怕已經看到了歡呼的人潮,哪怕已經聽到了雷動的掌聲,但因為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終點,他還是轉頭,往新的風景里去。
02
「讀者」麥家
「我首先的身份是個讀者,而不是作者」
作為作者的麥家,有滿把辛酸淚,但作為讀者的麥家,是幸福的,他坦言是閱讀塑造了自己,「我首先的身份是個讀者,而不是個作者。」
麥家人生讀的第一本書,是12歲那年在鄰居家的柴火堆里發現的一本殘破的《林海雪原》,那是主人家撿來引火用的,卻命運般地以另一種形式引燃了麥家心中的文學之火。在讀這本書之前,他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和自己所在的村莊里的人一樣,荒蕪、粗糙、貧瘠,這次閱讀讓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生活著和他們不一樣的人,巨大的衝擊將他此前的人生觀世界觀震得粉碎。從此,外面的世界駐紮進他心裡,他也循此起點,成了文學的終身信徒。
在往後的人生里,閱讀和文學幾乎成了他精神生活的全部,高中三年,他是學校圖書館借書最多的人;軍校畢業後,單位里的人稱他為「在芒果樹下讀詩的神經病」;人生的各個階段,塞林格、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以不同的形式將他照耀……作為一個曾經被童年困住的人,麥家一直在嘗試給自己解套,而文學提供了某種路徑,所以他一直感謝文學,也一直奉勸人要多讀一點文學書,「我相信文學的價值,文學裡藏著更深的人生,通過反覆閱讀,你會不停地了解自己,了解世界,內心變得越來越明亮、成熟、寬廣。」
曾經的那本《林海雪原》讓他第一次認識到「世界很大」,但在更多「《林海雪原》」的澆灌下,他給這句話補了半句,「世界很大,但書最大」,因為讀書能把人的心變得遼闊,遼闊到把整個世界裝進去。
不管是精神上還是名利上,麥家都覺得自己從文學裡得到太多了,在這個年紀,得到太多讓他感覺不安,所以常常想著要給出去點什麼。2011年,他效仿莎士比亞書店,建了「麥家理想谷」,不時邀請一些青年作家來駐店從事文學創作;2014年又做了「麥家陪你讀書」,堅持向公眾推薦書籍,引導更多人閱讀文學。
麥家薦書,但並不推崇所謂的「書單」或「必讀書目」, 他覺得閱讀應該隨性而為,書單要靠自己去發現 ,「看書的時候,看不下去就不要看,沒有人要求你必須看,好書太多了,喜歡誰不喜歡誰,十年前不喜歡誰十年後又喜歡了,這都是你的權利。卡夫卡是我心中的英雄,但他不一定是你的菜,你要通過自己去讀,且是反覆地讀,來淘出你的好書,發現屬於你自己的閱讀英雄。」
在麥家看來,世界上有些學科是提供結果的,哲學跟你解釋世界是什麼,數學物理給你公式,告訴你這裡到月亮的距離,但文學不是,文學不給你結果,文學就是無限地表達生活,接近生活。而生活是什麼?生活有時候是陽光,有時候是雨露,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黑夜,有時候哭,有時候笑,生活有太多的模糊性和邊緣性,這種東西是文學的特例,文學就是給你生活的那種模糊、邊緣、複雜。
作為一個在現實面前不太活潑,甚至有些寡淡的人,麥家選擇在書里找到自己靈魂的沸點。也許,當一個人的生命全然地向文學敞開,那麼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感受到的種種,即使難以名狀,也可以得到陪伴,同時也得到消解。
03
「觀眾」麥家
「我們有向世界表達中國電影的勇氣和信心」
作為文學影視改編領域最熱門的作家之一,迄今為止,麥家已經有13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等各種形式,在他看來,小說和影視一方面是親人,另一方面又是冤家,從小說到影視,必然對原著有冒犯和傷害。但這次,他卻毫無保留地說,《解密》是迄今為止他最滿意的一部改編作品,沒有之一 ,「它極大地採納了小說里的一些文學元素、歷史元素、家國情懷,這些東西是我曾經不敢奢望的,但確實我得到了。」
電影《解密》講述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世界局勢風起雲湧之時,性格孤僻的數學天才容金珍,在種種機緣下走進神秘機構701從事密碼破譯的故事。在麥家看來,破譯工作只是這個故事的「殼」,它真正講的是如何破譯人心,就像電影海報上那句話說的,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密碼,這一生就是解密的過程。
熟悉麥家作品的讀者都知道,他的很多作品都有強烈的家國情懷,這和他在部隊的經歷不無關係,但根本上還是基於他對人生的理解,「人首先屬於家庭,然後屬於國家,它是一條線,人如果沒有家,他就是一個孤魂野鬼,如果沒有國更是如此,所以我一直把人放在一個歷史環境裡面、家國情懷當中去表達人性,而不是自言自語。」
不少看過《解密》的觀眾都為影片中展現的家國情懷而動容,容金珍就是我們國家隱蔽戰線上無名英雄的代表。在麥家看來,新中國成立70多年來,容金珍這樣的人太多了,從原子彈氫彈到核潛艇航天,各行業都有,他們高學歷高智慧,為國家付出了全部,從來沒有享受過人生,我們對他們的表達太少,又或者表達得太有距離感,而「 好的藝術是把這群人拉到我們身邊來,讓我們共情,讓我們一起為他們的生活和事業哭笑。我覺得《解密》做到了這一點。 你看的時候不會覺得這個人跟我沒關係,這個人可能就是我的父輩,我的爺爺奶奶,我們的今天是從他們的過去延續過來的,今天我們國家如此昌盛強大,和他們的付出是密不可分的,你這種情感自然會產生,這就是電影的魅力,也是藝術的魅力。」
《解密》的小說曾被翻譯成30多個語種、在超過100個國家和地區出版,從某種角度來說,麥家是以文學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就像巴爾扎克說的,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文學裡面藏著民族的腳步聲。但他覺得,在講好中國故事、讓中國文化走出去這件事上,電影是更重要的環節,它比文學要容易得多,因為文學有翻譯的難度,電影總體來說是一個視覺的東西,它更方便直接,翻譯的任務也沒那麼重。
在麥家上一本書《人生海海》的封底,有這樣一句話,「人生海海,潮落之後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電影中的容金珍是英雄,不僅是國家英雄,同時也是戰勝自我的英雄,一個父母雙亡身世崎嶇的孩子,沒有被苦難扭曲人格,變成一個邪惡的人,反而成長為一個有力量的人,最後甚至成為一個國家的英雄,這種與命運奮力過招,在掙扎中勇敢站起的決心,不就是我們能在一個普通人身上看到的英雄主義嗎?
堅硬地活著吧,去成為你自己的英雄。
監製 | 李浙
主編 | 馬文佳
記者 撰稿 | 楊瑜婷
統籌 | 袁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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