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訪談 | 江汀:「時間像融化的冰塊,變得柔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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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新浪潮」欄目自開設以來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現已成為雜誌的品牌之一。此欄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學》發表作品。今年,將召開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中國作家網與《人民文學》雜誌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觀察專題。鑒於欄目優秀作者眾多,經過認真考慮,兼顧地域、民族、體裁等因素,我們選出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朱婧、江汀、李晁、羌人六、栗鹿、沙冒智化、楊知寒、康岩、三三、蔣在、杜梨、焦典。作家訪談和相關視頻將陸續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各新媒體平台、《人民文學》雜誌各媒體平台推出,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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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江汀:「時間像融化的冰塊,變得柔順」


採訪 | 中國作家網編輯 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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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汀

詩人,安徽望江人,1986年出生,現居北京。著有詩集《來自鄰人的光》《北京和灰塵》,散文集《二十個站台》。



陳澤宇:江汀兄好。開始閱讀你的幾本詩集時還在春天,我有一天在手邊記下「春山遲」,過幾日又寫下「春山空」,而今已然入夏。幾本認真讀完,整體的感覺是有很舒適的調性以及寫作自覺的詩。輕盈,柔順,又在與虛無感的靜默對峙中,產生了內面更生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堅定或者堅韌式的,而是在情感秩序的清晰里逐漸具有潤澤感。《來自鄰人的光》中提到創作始於大學時期,於是就從這裡開始吧。校園時的寫作於你是什麼樣的狀態?我注意到書中提及,那是在里爾克、黑塞、卡爾維諾的相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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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時刻》,江汀 著,灕江出版社,2015年9月


江汀:謝謝澤宇兄對我作品的評價。
對我來說,接受新的訪談,似乎意味著不可避免地去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假如現在的我同時提到里爾克、黑塞和卡爾維諾,那就意味著我又一次回到「成為詩人」的敘事中,可是對此我已經說得太多。也許我不應該再去談論他們三位了,這個樸素的故事不應該成為一種「私人神話」(私人神話,是詩人韓藜一篇小說的標題)。我只是想起二十一歲時就很喜歡的一首茨維塔耶娃的詩,譯者是張祈:

我的這些詩,寫得那麼早,
我不知道那時我是個詩人,
只是擁有眼淚,就像噴泉中迸出的水滴,
就像火箭上散開的火花。

進入一個避難所,那兒是睡眠和熏香,
就像是小小的魔鬼們在急著爆發,
我這些關於青春和死亡的詩,
還從來沒有被人讀到!

分散堆積在塵土遍布的書店裡,
在那兒沒有人取下它們或者閱讀,
我的這些詩,就像珍貴的美酒,
自然會有屬於它們的時候。
 
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我似乎並沒有立刻喜歡,——相對於她的《靈魂的時刻》《接骨木》《啊,語言多麼地桀驁不馴》(汪劍釗譯)等作品來說。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其中的詩句反而會在腦海清晰重現。後來的一些年裡,我總反覆想起這句「我的這些詩,就像珍貴的美酒,/自然會有屬於它們的時候」,用以自我確信;但我也同時明白那幾乎是一種對終點的確信,而非對自我的確信。而「避難所」,是的,後來在詩集《來自鄰人的光》出版之後,我自然而然地稱它為「我的避難所」。
我的「校園寫作」是2005—2007年,那批作品我全都沒有收入《來自鄰人的光》。這本詩集的目錄完全按照寫作時間排序,第一首詩《自述》(《百年孤獨》)正好寫於剛剛畢業後的2007年夏天,這不是偶然的。最近,詩人朋友馬欣雨恰好向我提起勃萊引用的「蛙皮」故事,我當即理解自己那兩年的作品也是如此。《來自鄰人的光》近期將會再版,再版後記里我又提到那些青綠色的作品:「已經到了這個年齡,我不再會像彼得·卡門青那樣『懷著酒醉醒後折磨人的苦痛』將它們付之一炬,雖然我也明白一場火始終在前方等待。可是我也同時相信——如塞弗里斯所說——『哪怕此時將我的肉體拿去焚燒,最後消失的才是這滴淚珠。』」
我想自己的詩不適合「舒適的調性」這一描述,因為它們實際上不舒適,也不具有「調性」。但我應該同意,它們是在某種情感秩序里逐漸變得清晰的。我在一首略帶有總結性的詩中提到,「時間,像融化的冰塊/突然變得柔順」。

陳澤宇:從2005年到現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你的詩已經有了許多發展和變化。比如說近年來你對十四行詩的選擇,即便這種關於音韻的敏感是自始貫通的。讓詩人自談創作尤其難,不過我想,可以從觀念上做一點梳理,你覺得二十年間你的創作大致有哪幾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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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鄰人的光》,江汀 著,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


江汀:在我第一本詩集剛剛出版的時候,好友王東東對我說,「你現在可以走進下個階段了」。以一本詩集的出版來界定詩人的創作階段,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方法;但我們也許首先還必須去釐清「階段」是什麼,作為線性秩序的它是否真實。當然,在我身上「階段」恰好是成立的而且略顯清晰:《來自鄰人的光》是一個階段,《北京和灰塵》是一個階段。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年會有一本2018—2024年的詩集出版,那麼它們也許是又一個階段的結束。
新詩集我還沒想好書名。也許它和《北京和灰塵》仍然處於同一個階段,是我個人在「形式」方面的探尋期、練習期。有論者說當代漢語新詩已經取得很高的成就,我不反對這一點,但同時也想補充,這僅僅是就「內容」而言;從「形式」層面上來說,我們還有很遠的道路要走。
我要順便提及黑塞的詩,也許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詩,《階段》。2007年冬天我在《玻璃球遊戲》中初次讀到,也是最早沒有特別喜歡,卻越來越深刻地形成了印象。在這幾年的一些重要時刻,我都想著這首歸入《玻璃球遊戲》主角克乃西特名下的詩:「每一種開端都蘊含魔術力量,/它將保護我們,幫助我們生存。」今年春天我回顧這幾年的經歷,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要從這首詩中去獲取能量。
最後又想到克爾凱郭爾將「人生道路諸階段」分為審美階段、倫理階段、宗教階段。那麼從很久以後來看,我的「階段」歸根到底也會是這三段吧。

陳澤宇:發表在《人民文學》2022年第11期的組詩《潮水》,是哪個階段的寫作?寫這組詩時,你的生活是怎樣的?
江汀:這組詩主要寫於2022年夏天,我女兒出生前後。同名詩作《潮水》寫於她出生前一個月;她出生之後的一個多月里,我又寫出了六首。女兒的出生給了我難以言說的喜悅。
這些詩的素材和質料其實來自2018—2022年的漫長積累。2020年我只定稿了一首詩,2021年兩首。2019年三首。2019到2022年我的狀態比較特殊,有個人內在原因,也有疫情的外在影響。然後,直到2022年我才算是寫了十二首詩,達到某種正常狀態。
「枝葉確實已經漫過了身體,/再往上,接觸著永遠柔和的空氣。」我引用一句2019年的詩,它算是我那幾年的代表性作品(沒有放到這組「潮水」中發表),有重讀塞弗里斯的影響,也有初讀尤瑟納爾《哈德良回憶錄》的影響。然後,在《潮水》中,「今天你對著鏡子說話,/說你會改變自己的生活。/窗外空空蕩蕩,似乎若有所失,/彷彿一種事實正在消隱。」前兩句其實可以對照塞弗里斯名作《拒絕》的結尾,不過,他那時更年輕,而我已即將進入中年。
感謝我的女兒,是她使我加快了寫作速度。我想起帕斯捷爾納克1917年的詩作,詩人阿九曾經非常精彩地將它們翻譯為中文:「睡吧親愛的,我必如雪崩再來。」「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並吹去上面的塵土。」「那是椴樹的本性,火爐的本質,/是夏天的本性要燃燒。」我的2022年夏日詩作遠遠不能跟帕斯捷爾納克相比,但我想這種寫作速度或許是相似的。
收入詩集後,我也許會取消這組作品的標題。帕斯捷爾納克和曼德爾施塔姆有很多詩都是如此,李商隱其實也是如此。現在的我也是「無標題」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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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個站台》,江汀 著,灕江出版社,2017年4月


陳澤宇:你的詩里多次講述「童年」:「暗室」「花粉一樣的霧氣」「畫冊中的昏聵」……《我在童年就看見過預示》一首中,又提到「我就必須成為我自己」「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後一次。」。「童年」作為你許多詩的動力或精神背景,並徘徊在這二者之間。有些好奇,詩之外你的童年是什麼樣的?想聽聽詩人的童年故事/趣事/軼事/憾事……
江汀:「我命定要歌頌自己的童年……」這是一部我還沒寫完的作品中的句子。關於自己的童年,我很難在此以書面形式談論它,只能去繼續寫作。
今年四月底,我的奶奶去世,享年八十三歲。在葬儀過程中我意識到,自己漫長童年的尾聲消失了——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現已全部離去,這樣的秩序我只能遵循。不知不覺間,我為這四位至親都寫了悼念之詩。也許是偶然,我給爺爺奶奶寫的詩裡面都提到他們的童年:「花粉一樣的霧氣降臨了。/他將自己的童年帶走。」「細密的雨點,覆蓋了路途。/你想像著她童年的遙遠。」


陳澤宇:等到《潮水》一組詩發表的時候,你已經度過了童年、少年,來到北京做編輯。那具體是哪一年?在你看來,北京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北京對你以及你的創作意味著什麼?
江汀:我以前多次談到北京對我寫作的重要性。我把「北京」放到自己的詩集標題里,認為它是同羅馬、耶路撒冷一樣的「永恆之城」,「我曾懷著對某種永恆事物的激情,初次來到這座城市」;我引用過高爾泰對於北京的印象,「就像一個逃亡者窮年漂泊,來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發現它竟然是故鄉」;我還曾斷言「京派作家的精神能夠庇護我」。現在我也可以談談北京和我的文學編輯工作。
2009年我決定離開從事了兩年的工程監理工作,那是我大學專業對口的工作。那是我最有勇氣的決定之一,因為並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離開青島前我懵懵懂懂地去了小魚山附近的沈從文故居(那時我剛剛讀到他的《鳳子》),幾年之後我意識到,我離開青島前的心理痕迹,和沈從文的《逃的前一天》幾乎一模一樣。
2010年春天我第一次來北京工作,而北京迅速容納了我,我順利地找到了一份文學圖書編輯工作。在編輯、出版工作中,我也構建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今年我連續讀了《版權誰有?翻印必究?》《中文打字機》《漢字王國》等現代中文出版、印刷傳播學方面的作品,閱讀時也意識到,自2010年進入出版行業,我已經將自己的青年時代完全投入其中,作為一名學徒、也作為一個詩人。寫下這句話後,「學徒」一詞又讓我想起法國啟蒙時代納沙泰爾出版社的年輕印刷工匠,或者德國浪漫派時期蒂克小說中的即將出門遊歷的「施特恩巴爾德」。米沃什曾說自己是巴黎的學徒,「……我雖然不配,但獲得了進入鍊金術士工作間的權利。有許多年,我坐在角落裡,駝著背,觀察並思考。當我離開那裡來到廣闊的天地之間,事實證明我已所學不菲。」(引自《米沃什詞典》的「鍊金術」詞條),那麼,我當然是北京的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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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灰塵》,江汀 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6月


陳澤宇:2024年,中國作家網設置了一個欄目,叫做「我的『關鍵之書』」,請不同領域和類型的寫作來談談對自己影響最大一本書,這種影響又不局限於寫作本身。也想把這個問題拋給你,你的「關鍵之書」是什麼?
江汀:我的關鍵之書是一個星系……自十九歲開始,我已經讀過至少1100本書,因為我一直在豆瓣網做標記;它們全都是我的關鍵之書。但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那麼「關鍵之書」會是最初的兩本,《里爾克詩選》(先是馮至先生譯本,然後是綠原先生譯本)和《彼得·卡門青》(胡其鼎先生譯本)。
「關鍵之書」一詞也讓我想起「首要的作品」。這裡的「關鍵之書」指我們讀到的書,而我說的「首要的作品」是指我們要寫的那部最首要的書。我是從俄羅斯作家尤里·波利亞科夫的《羊奶煮羊羔》中摘出這個詞語的。我還是要繼續去寫那部「首要的作品」。

陳澤宇:最後,還想請你給朋友們推薦幾本最近的手邊書,詩集或其他皆可。
江汀:首先是劉文飛先生譯的《帕斯捷爾納克抒情詩全集》,這是我和澤宇兄最近同時在讀的書。然後是白嗣宏先生譯的《阿爾布卓夫戲劇六種》,它剛剛再版,我其實還沒拿到書,只是讀到書摘。「您是同雨水、日出、拐角上的咖啡館和古老的里加市一起出現的」——這句話毫無疑問地打動了我,隨即又想起瓦爾特·本雅明和阿絲雅·拉西斯。「儘管這個術語由於年代長久而暗淡下來,我仍然愛你」——對於這句我也想說,「我對此頗為明了」。
第三本我推薦諾瓦利斯的「藍花小說」《奧夫特丁根》,林克先生譯。第四本也是最後一本,我推薦陸源的最新小說《昨晚,媽媽打來電話》。這四本書都是今年五月份左右剛剛出版,讀者朋友們能夠直接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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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宇 /



1995年生於濟南,中國作家網文史頻道編輯。主持有「溫故」「列錦」「短長書」「經眼錄」「行進的風景」「十號會議室」「我的『關鍵之書』」等欄目。文章散見於《文藝爭鳴》《青年文學》《文藝報》等,部分被《人大複印資料·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高等學校學術文摘·文學研究》全文轉載。參編《百年主流文學小說大系》《「茅獎」作家作品觀瀾(1982-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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