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藝評|陳冲的《貓魚》,一部勇氣之作

陳冲,這個名字應該是很年幼的時候聽父親說起的,是不是他最喜歡的女演員我不知道,但是她演的《小花》總是被他提及。在當時流行港台明星的年代只記得《大眾電影》封面上她健康且帶著羞澀笑容的臉。這一朵小花倒不是那麼的孱弱和毫不起眼的呢。後來,很多故事隨著她去了美國,就像是隻言片語消失於空氣中。那時候沒有網路,離開了就打破了一種禁錮,多了一種牽絆或者鄉愁。我也從成都來到了她長大的城市,走在她從小走過的街道。真正開始看她的作品,是在上戲讀書時候看的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為什麼是她?哦,可能是因為她長期在美國,外國導演喜歡的中國臉吧。我猜,就好像到了上海,我開始講四川話,因為要不一樣。

《末代皇帝》里的陳冲

現在,網上還可以聽她的聲音,聽她在n年前讀出對上海的愛情故事,裡面有甜蜜的部分,有撕心裂肺的回顧。她溫婉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我打開了她的新書《貓魚》,就慢慢打開了她細細的記憶,家人的,上海的,也有她旅居過的地方,生活過的痕迹,當然還有銀幕前後的人和事。沉重又有厚重感的書就是她記憶的具象吧。如果沒記錯,上一篇看過她的文字還是《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麼?》,萬萬沒想到她取了《貓魚》這個名字給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輕巧,不起眼的小魚,貓咪有時候都會嫌棄,就好像她在音樂默片中帶領人們走過的,在延慶路擺攤的魚檔口。

但是你一旦被小魚勾上了,可能上鉤的就是一頭歷史的鯨魚,就好像我開啟了第一篇就再也放不下了,感覺不看完不捨得睡覺的上頭。這裡是三四代人濃縮的生平,是深入不同靈魂的追問,是掏出自己內在最隱私的真誠,也還有上海這個城市的春夏秋冬和朝露夜燈。就好像姜文寫的前言,「她毫不畏懼地邀請你踏入其中,經歷她的人生,結識她的朋友與家人……這種勇氣,不是誰都有。」

陳冲媽媽幼年時

勇氣,她一定是有的。因為她的母親,她的姥姥,她們的經歷都可以堪稱傳奇,在她們的年代。她寫得淡,但是歷史背景濃。她寫「我完全可以想像二十歲的姥姥在中央大學文學院第一次上演《簡愛》的樣子。姥姥是一個失敗的母親,她一直保存著我母親六歲的時候,給她往英國寫的信。我自己的女兒十三歲那年跳級考上全美最頂尖的高中住讀,入校後不久她得了厭食症,因為『分離焦慮』。」代際的傳承真的很不可思議不是嗎?

「姥姥在各個關口需要通行證,需要交通工具,只好去求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幫忙。那些都不是好人,他們都占姥姥的便宜。」 看到這一段,我突然想起她的第一部做導演的作品《天浴》,文秀,那個四川女孩,被趕到西藏然後爭取回城的經歷。多年後在興國賓館的電影活動上,再看這一部電影,現實和想像的相互切換,是留給那個年代的秘密,很多小花消逝在歲月中,看見被記錄是不是就是在救贖過去的時光里那些被玷污的和被利用的?現實往往比想像更多異想天開,不可思議。她繼續寫著。

幼年陳冲和姥姥、父母在一起

「父親似乎不怎麼管她,也很少跟她說話。有點像《動物世界》里那樣,幼崽的爸爸把食物叼回窩裡,再教會它一些必須的生存技能。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通信人之一就是m,信始於1978年,終結於1983年,不知道算不算初戀。」她這樣寫著生命中最初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默片的聲音劇里,她叫他李軍,好有年代感的名字。在那裡,她的父親拼了命地保守著她住宅地址的秘密,不讓他們繼續交往。

「回想起來,那時的我是一隻熟透了的果,一個不小心就會落下地來。誰在樹下接住了我,我就在誰的懷抱里。後來交往的第一個男友w,他只是將我一把攬住了深吻,我便奮不顧身起來。母親比我更知道我的本性。跟任何真正的科學家一樣,母親畢生都在朝著永遠無法實現的目標奮鬥。也跟任何真正的科學家一樣,她深切體會到人類無法理解的東西確實存在,因而敬畏自然的神秘。」她這樣寫著自己和母親。

我想起幾年前在台北遇到胡因夢,說起她的自傳《不可思議的人生》。「那個茵茵,我好喜歡!」 可是她在耳邊說,那個茵茵已經死了。那個大家都叫「妹妹」的女孩,趴在那扇窗口發獃,沒有人知道她在等待什麼,在哪裡?可能在她的夢裡,一個個美麗的夢裡,每一個她扮演過的銀幕角色里。「這個背井離鄉渴望歸宿的女人,這個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女人,有時我感覺到天使降臨在抑鬱和狂躁的間隙,讓我們變得格外溫柔,歡樂和幽默;有時我感覺到惡魔和天使同時在靈魂里爭奪,讓我們在摧枯拉朽的毀壞中,迸發出同樣兇猛的愛。」 她的文字是不是就是那個鑽進你靈魂攪動的天使和惡魔?

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童年的「貓魚」。它是「一種象徵性的語言」「本性中被遺忘或者隱藏了的真相」;它是我們餘生創作最洶湧的源泉之一,也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到的每一個「奇蹟」。我想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是這個名字,我想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是她。我愛她,就是愛上海,因為最重要的事情,就好比地心引力,靈魂,人心和愛,永遠只能被感受,被推測,而不可能被完整理解或證實。(黃麗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