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誠、申奧、柯汶利接力給中國電影「下毒」

時不容英雄遂使豎子大賣。劇本殺電影消費女性卻以為自己有深度。

陳思誠及其班底及其後繼者每大賣一次,就是對中國內地院線電影下了一次毒。

看到《默殺》的海報,柯汶利(電影《誤殺》網劇《唐人街探案》)、張鈞甯(《瞞天過海》)、看起來是熱帶雨季濕乎乎的氣氛,以及官微宣傳話術是「懸念迭起,反轉不斷」,三個大字已經從這畫面里滲透出來:陳思誠。

《誤殺1》《誤殺2》《消失的她》都買了老電影版權。而《默殺》則不同,其原版也是馬來西亞導演柯汶利自己的作品,查閱台灣新聞應該是2018年拍攝,只有幾個電影節放過,原版男主角黃健瑋在台灣metoo運動中也遭到控訴。

現在上映的重拍版是針對大陸市場拍攝的,更多大陸觀眾認識的明星,故事設在一個「太平洋某島」,據稱削弱了宗教背景。

看豆瓣短評不少觀眾因為「反殺後還能逃脫一切」這樣的結局給好評。畢竟大陸院線觀眾憋太久,連沒看見「某某某被依法捉拿歸案」的字幕都要大呼「太敢拍了」。

但是這電影字幕最後的「特別鳴謝陳思誠」才能體現全片精華。

東南亞懸浮設置、劇本殺式強行反轉、消費剝削女性角色(卻假裝自己有深度)——陳思誠式賣座三板斧,《默殺》一應俱全並發揚光大。

(下文全是劇透)

《默殺》故事的起點是女校里的校園霸凌,很細緻地去拍女孩對女孩的凌辱。

女孩和女孩之間是存在霸凌的情況,但為什麼是女孩對女孩,這種霸凌情緒背後是什麼,社會文化對女孩灌輸了什麼?

《黑暗榮耀》里那種霸凌場面,最起碼還拍了男生在邊上袖手旁觀,「女性霸凌者」妍珍始終處在一種「雌競」思維里,她要討好全在俊,她要去扮演社會認為的「全能好女人」和「人生勝利組」。(儘管《黑暗榮耀》最後對女人的羞辱性懲罰之細緻依然帶有某種厭女情結。)

《默殺》劇情安排女孩霸凌女孩,幾個霸凌者再被謀殺。所有女生角色都找了高高瘦瘦的漂亮女孩,穿著學生制服,小裙子,細長腿。先是欺負人,然後被殺,畫面里還是小裙子和細長腿,被埋葬,被吊起來。

當鏡頭一次次掃過設定為「施暴者」的女孩的裙角和細胳膊細腿,肆無忌憚地拍攝她們年輕的身體和容貌卻慘死。我腦子裡在尖叫,不,不是這樣的。你們根本不關心霸凌問題,你只是想安一個罪名然後理直氣壯地拍「壞女孩慘死」,講述這是女中學生自作孽死掉的時候,短裙下露出纖細的腿。

霸凌場景也令觀眾非常不安。

第一個霸凌場景,霸凌者用膠水把女孩粘在牆上,再用膠水封住她的嘴巴。整個霸凌畫面是把受害者做成了耶穌受難的樣子釘在牆上。第二個霸凌場景,那幾個女孩霸凌一個心智障礙女孩,用玫瑰花冠戴在她的頭上,花刺刺傷了女孩的額頭。也許在那個大部分人都沒看過的原版里有更明確的宗教或邪教指向。但僅看目前大陸公映版,給女孩嘴上抹膠水,往女孩嘴裡硬灌東西,整個畫面都像是有某種惡趣味。

霸凌是如何產生的?故事似乎給出了邏輯,因為起頭霸凌者是校長的女兒,在那塊不存在的「太平洋某島」,校長和慈善捐款相勾結。因此霸凌也是權力的產物。

聽起來好像哪哪兒都對是吧。但是導演的鏡頭沉迷於製造女孩廝殺女孩的畫面,霸凌者和被霸凌者實際上都是被鏡頭消費的年輕女孩身體。真正的權力、罪惡的源頭,用片尾語焉不詳的電視新聞一帶而過。這種不存在的「太平洋某島上的邪惡權力」不構成任何現實指向,多麼安全,唯有消費女孩、製造壞女孩並拍裙子、製造可憐女孩並拍她們屈辱的慘狀,是現實的,具體的,以「電影有深刻主題」之名。

更無法忍受的是劇情以連環反轉帶出了另一個性侵幼女案。繼父侵犯9歲的女孩如此慘烈的情節,竟以女童兩腿間染血和頭頂內褲的畫面呈現。首先這非常殘忍,其次這是一種糟糕的臆想的畫面。

男導演引入「深刻的社會問題」「拷問人性」,難道只有通過強姦案嗎?究竟是揭發其罪惡還是助長強姦文化?

電影《嘉年華》並沒有拍攝犯罪過程本身,女導演文晏處理整個故事都有一種對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呵護和呈現,而恰恰是這樣的故事才真正點出了社會問題:受害者有罪論、蕩婦羞辱、法律制度上的審視、保護幼女是全社會的責任。

《默殺》里和拍女孩形成鮮明對比的對一個「偷拍成性的男青年」的塑造。黃明昊扮演一個孤僻青年,是警察吳鎮宇的兒子,很早就開始偷拍同住的女性親戚,其警察父親當著被偷拍女性親戚的面暴力毆打以示懲戒,但又哀求親戚不要報警不要訴諸法律。後面的劇情里此男的偷拍影像更成為破案的重要證據,彷彿此男不是偷拍犯,是行為藝術家,是人間清醒唯一開了天眼的人。

我無意與男導演的擁躉們糾纏「這只是客觀拍法」「犯人也可能無意中提供證據這有什麼」。說實話,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跟傲慢的男導演解釋這件事:你們對一切犯罪的猥瑣的男人無休無止的共情真的就流淌在鏡頭裡,你們卻認為這是「客觀」。

都不用提後面的情節,這個電影對於偷拍犯的早年追溯情節,拍的時候就是一種「天啊老父親也不容易啊」「這只是個孤僻的男孩啊」這樣溫情脈脈。溫柔的視角給了偷拍犯,被少年偷拍的女性親戚在影片只有窮追不捨的罵人和趕人走的台詞,好像那是個不講人情的包租婆。

而對於多個女孩角色,電影是花樣百出的剝削式拍法。這對比還不夠嗎?

再說「反轉」。

國產影視一宣傳「反轉」,我就知道要完蛋了。《默殺》就是一路轉得這劇情都連不上了。

按最終謎底版本,張鈞甯扮演的李小姐被丈夫(邢家棟)家暴,被家暴後又發現9歲女兒被他強暴,她拿刀考慮反殺之時,卻發現丈夫已經被女兒用一把剪刀捅死。於是她不報警,把丈夫埋屍於天台花園中。從此這母女關係就無法正常了,李小姐一邊放下所有工作到學校當校工,把盯牢女兒作為自己人生第一任務,另一邊又時不時對女兒狠狠毆打,讓整棟樓都聽見都知道這個媽媽會打女兒。母親對毆打女兒的解釋是她在管教女兒,讓女兒知道凡事有邊界。(長大後的女兒由王聖迪扮演。)

這些劇情真正的編織邏輯是「誒你看我又反轉了我棒不棒」。你以為是女兒被霸凌母親護女,我咣當一轉讓你看到母親也打女兒,你以為是女兒逃離暴力母親,我咣當再一轉,母親好像也為了女兒反殺丈夫了,你又感動了,別著急我咣當還一轉哎呀是女兒反殺媽媽掩護,母女倆是相依為命啊……

別轉了,這裡外里的還有邏輯嗎?且不說一個9歲女孩能不能僅用家用的剪刀對成年男子一刀斃命(其實是不可能的),就說幼童被侵犯後目睹媽媽被毆打,應激導致防衛過當殺人,所有現場和身體創傷證據都在,孩子又是很小的未成年人,這事為什麼不能報警處理?

好,母親想迅速平息整件事回歸正常生活,為什麼會讓兩個受害者相依為命的情節里還摻了一個「媽媽毆打女兒」?根本看不出任何深入的挖掘和思考,想到一個聳動情節就加一個。

這對母女作為受害者反殺的情節,和前面女校霸凌情節,是一樣的。導演假裝自己在處理什麼社會議題,實際上就是對弱者、受害者的困境絲毫不了解,每個議題都只是一個劇本殺元素的標籤,這些角色只是供消費的「好慘」「好虐」「好狠」「啊反殺了」「你就說高能不高能」。

一個正常合理的故事不可能是陀螺,經不起這麼一遍又一遍的反轉都轉得要吐了。拍電影不是劇本殺,不要再為了反轉而反轉了。就算你們自作聰明的男導演一定要劇本殺,能不能不要假裝關心女性議題了,下次就弄幾個男的來回反轉來回殺吧。

但是,男導演怎麼捨得虐男人呢。

男性角色要是個「壞人」,那就像《消失的她》里的殺妻男主,或《默殺》里那個偷拍犯,得到了無限憐憫的拍攝視角還能吹「咱導兒拍得真有人性的複雜啊」。

當然,男導演更喜歡的是,男性角色的「聖父」拍法。那就是《默殺》里為了亡女而製造一大出反殺大戲的父親林在福(王傳君)。

女兒被霸凌致死,所以父親要把霸凌者都殺光。此外對於那些對霸凌沉默的人,這個父親也決定要懲罰。這也是片名及主旨所在:對罪惡不能沉默,否則沉默也是縱容犯罪。

劇情主線實際上是讓兩個受害者家庭纏繞在一起,林在福(王傳君)的女兒惠君(徐嬌)先被霸凌致死,全校都在裝瞎,尤其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心靈導師(金士傑)還在攪混水,表面關愛痛失女兒的父親,實際上對校長和他的霸凌者女兒卑躬屈膝。李小姐(張鈞甯)阻止女兒小彤(王聖迪)幫助惠君(徐嬌),之後又對林在福(王傳君)的求助視而不見,小彤(王聖迪)只能偷偷去傳遞霸凌致死案的證據,但朋友死後她成為下一個被霸凌團體盯住的受害者。林在福(王傳君)的復仇計劃就多了個副線任務,幫助被母親毆打、被同學霸凌的小彤(王聖迪)逃跑。

為了製造懸疑和煙霧彈,大篇幅的追蹤和毆打劇情都發生在一個受害者父親(王傳君)和一個受害者母親(張鈞甯)之間。反轉劇情一會兒假裝是母親保護女兒,張鈞甯的角色似乎是有正義任務,王傳君似乎在演嫌疑人;一會兒又暗示母親家暴殺人了,好像王傳君的角色又被反轉成正義目的。終於反轉完了,原來他倆都是受害者家長。

那麼我請問,受害者家長互毆占這麼多片長,你拍這麼多「底層互害」能有什麼深刻寓意?這島都是虛構的,島上的掌權者是誰,校長、慈善機構,還是若有若無不敢仔細拍的似乎是邪教的存在?只不過是在虛構故事裡抨擊一個「掌權者」,電影也只敢語焉不詳來一句「校長勾結慈善機構」。這根本算不得抨擊。

比起細細密密地拍女孩欺負女孩,比起展示女性的身體,比起讓受害者家長來回毆打和算計,這部戲甚至都沒有去詳細虛構一個邪教頭領,或作惡多端的村長,或虛假慈善的罪惡。

「你懂的,上面的人太壞了」這種一筆帶過的暗示本身就是欺軟怕硬極了,創作者根本不去面對真問題。

不過,受害者家長的待遇也是不同的。受害者母親自己被毆打,女兒被侵犯,這麼凄慘的人生,卻還多一個戲份是母親家暴了女兒。受害者父親,他殺了幾個女高中生只是血債血償啊,他追蹤另一個女孩的母親設計讓她痛苦,只是為了讓另一個女孩逃出生天啊,他最後都自殺了天啊跟女兒天上團聚這可真是父愛如山啊。

可是這個父親放過了那個縱容犯罪的心靈導師(金士傑)。如果他的復仇計劃里也有「懲罰沉默不作證的人」,最應該懲罰的就是金士傑那個角色。但復仇的父親卻對另一個受害者母親的恨意最大。

因為真正引導劇情轉動的,第一是「反轉」需求,第二是創作者的潛意識。「反轉」需求讓男女主角時不時互換位置欺騙觀眾,創作者的潛意識讓他們不自覺給消費女性留下更多空間。就算是一個架空的故事,究竟怎樣的角色更能隱喻現實生活里的作惡者?難道不是虛偽的老頭和滿口正確廢話卻從不保護孩子的男校長嗎?鏡頭和故事線從他們身上輕輕略過,最終聚焦在一個又一個或變形或受辱的女性角色身上。

於是乎,恐怖、懸疑、親情、女性話題、社會議題,一張電影票全有!請問拍電影是在打包促銷嗎?

去年陳思誠監製《消失的她》卻流出他親自指導文詠珊賣弄性感的花絮,女演員原本自然的眼神和動作不是那樣的,卻生生被陳思誠掰成「他想像中的性感女郎」,女演員的油膩演出,原來還是男導演在牽動她頭上那根看不見的線,但女演員的銀幕形象卻會被當做「某一種女人」存在的證據。

《消失的她》短視頻式的拍法,消費了女性議題,頂著各種社會問題的標籤,實則消除女性求生自主性(讓李木子主動放棄氧氣瓶求死)。但票房賺了。

之後更多陳思誠電影湧現。去年暑期檔還有申奧的《孤注一擲》,反詐故事還能把男反派造出「純愛戰神」,順手栽贓了字幕組是詐騙一環,幾個故事相互之間都不挨著,這也能叫電影。

到了去年下半年,已經分不清哪些電影是陳思誠,哪些電影不是。張末也導出一部《拯救嫌疑人》,東南亞某國的華人女律師捲入懸疑。《瞞天過海》翻拍自《看不見的客人》,許光漢穿著東南亞警服,海報上就寫著「106分鐘44次反轉」,還沒看電影已經被宣傳轉暈了。

今年申奧把劇本殺創作思路帶進網劇《新生》。看開頭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騙子故事中國版雷普利,一路反轉轉到最後,每個男人都無辜,性剝削的受害者反轉成了活該的撈女。男主死了還得強調身高183。男主替考的悲慘青春毫無邏輯,根本沒有報復全是自損。懸疑要有基本法,反轉完了得順著故事時間線看看自己到底編了個啥!

《誤殺》導演和網劇《唐人街探案》導演柯汶利,也是《默殺》的導演。按說原劇本拍得挺早,不知道跟陳思誠誰影響了誰,但現在大陸公映版拍出來的這個電影,就是集陳思誠病之大成,而且比病得比陳思誠本人還絲滑。

說到這裡一定又有人問,啊你要求高你倒是說說什麼好看啊。

早就說了,《戴洛奇小鎮》。

坐在電影院里坐立難安的每一刻,我都在心裡回想《戴洛奇小鎮》確認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東西的。只殺順直男白人的懸疑劇,推理層層遞進看到謎底再倒推也完全合理。以及,真正女性角色,各種各樣——高大健康的、不修邊幅的、焦慮的、胖的、瘦的、既得利益者和維護自身利益的普通人、愛上班的和不愛上班的、愛男人的和愛女人的。女中學生形象是愛打橄欖球的原住民女孩和胖胖但會讀書的表妹。作為受害者而不自知並縱容了男性犯罪的女人,只是從犯不是罪犯,劇情不需要對她沒完沒了地消費和審判。

是用拍攝去思考、去控訴社會問題;還是用拍攝去剝削、去消費受害者。創作者的態度就在每一個鏡頭每一幀畫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