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俠世界》:同人式改編與金庸劇的可能性

近日,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改編的《金庸武俠世界》在視頻平台正式播出。金庸武俠作為影視劇的大熱ip,曾誕生多部熱度與口碑兼顧的佳作,代表有上世紀tvb影視工業巔峰時期的系列金庸劇,及央視和張紀中翻拍的、以精良製作和還原原著為特點的「央視版」。哪怕是前些年口碑上備受詬病的於正「魔改」版金庸劇,也是收視率和討論度的代名詞。相較於這些前作,就目前已播出的《鐵血丹心》篇而言,《金庸武俠世界》顯得野心不小、水花不大。但同時,《金庸武俠世界》仍具有一定的討論度,部分評論者將注意力放在《金庸武俠世界》對《射鵰英雄傳》原著大幅刪減突出主線的改編思路上,並稱之為「短劇式」改編。

電視劇《金庸武俠世界》之《鐵血丹心》中的郭靖

這一評論對《鐵血丹心》篇的改編思路的觀察是準確的,但冠之以「短劇式」改編則顯得意氣大過思考,我更傾向於使用「同人」式改編這一說法,以豐富對於此次改編的認識。

所謂同人式改編,是受到對於「同人文學」中改編作品的觀察的啟發,根據學者鄭熙青的研究,與過往的文學類型不同,界定「同人文學」的核心特徵是社群性(社群基礎)和情感性(情感投射),而非以往區分文學流派的「寫作方式和文字表徵」。參考這一定義,「同人式」改編的基本特徵可以總結為兩點,一是基於相似興趣愛好的社群聯結,二是基於情感投射的延伸創作。此次打著金庸百年致敬名義的《金庸武俠世界》之《鐵血丹心》篇的改編思路,就可以從這兩個角度分析。

「社群性」關於同人文的創作機制,同人創作通常依託著一個緊密連接的社群,同人文創作者們基於相似的興趣愛好,依託一些創作平台聯結起來,相互討論交流同人文的創作,並獲得情感的反饋。基於此,依託原著的改編性質的同人文創作往往具有一定的接受門檻,要讀懂其中妙處不僅需要對其改編文本有一定了解,在一些情況下,甚至一些在特定圈子裡流傳很廣的同人作品也會成為後來寫作者們改編依託的背景。

《金庸武俠世界》被廣泛吐槽的一點正在於改編所含有的「社群性」特徵,許多吐槽者認為《金庸武俠世界》大幅刪減了《射鵰英雄傳》的故事背景,原著中郭靖黃蓉初遇在第六回《比武招親》,此前接近全書八分之一的篇幅都在講述郭靖兒時的經歷、學藝的經過,乃至郭靖、楊康出生前的家仇。但在劇中,幾乎是走馬觀花般用半集的篇幅講完了前六回的內容,而在第一集里就將郭靖、黃蓉與楊康、穆念慈這兩對情侶的初遇完整地呈現了出來,甚至比原著更增細節。節奏之快,讓一些沒有讀過原著或看過此前改編的影視劇的觀眾感到雲里霧裡,甚至有時會削弱了故事本身的邏輯性。類似的改編在該劇中並不鮮見。這類改編正是同人式改編的特徵,畢竟同人創作的一大特徵正在於對原著情節的篩選和擴大:一些讀者們早已熟知的鋪墊性情節僅僅作為背景即可,無需多費筆墨;而那些意猶未盡的或意難平的,才是創作的空間。這種改編更多是為了服務金庸迷,而非吸引新觀眾。

《鐵血丹心》中的楊康與穆念慈初遇

除卻對原著的增刪,一些經典的金庸影視改編作品,亦成為《鐵血丹心》改編依託的故事資源,如對歐陽鋒歐陽克複雜的叔侄(父子)情誼的刻畫,以及對歐陽鋒早年感情線的提示,無疑受到了王家衛經典電影《東邪西毒》的影響,《鐵血丹心》中甚至也直接將電影《東邪西毒》中的「醉生夢死酒」放在了故事中。而一些台詞,似乎也暗示著東邪西毒兩位大宗師的年輕時代似乎有一些複雜的糾葛。對《東邪西毒》電影熟悉的金庸迷自然能毫不費力地理解這些語意模糊的台詞背後暗指的故事。

電影《東邪西毒》劇照

另一處「社群性」的體現在於結尾處楊過的出場,《鐵血丹心》的故事結束在一群小孩子圍坐在一起講述郭靖黃蓉的俠義故事,而其中一位對郭靖的英雄事迹心生憧憬,卻被同伴譏笑為「野寡婦家的小孩」,鏡頭一轉,小孩子的特寫邊給出角色名稱,原來正是《射鵰》三部曲第二部《神鵰俠侶》的主角「楊過」。這一對於金庸其他武俠作品的引用,身在社群之中的觀眾能夠會心一笑,而新觀眾不免迷惑。

如果說「社群性」主要體現在改編中對原著的「刪」,「情感性」則主要體現在「增」。《鐵血丹心》篇共30集,比大多數曾經的《射鵰英雄傳》改編版本都更短,但同時,劇中還緊鑼密鼓地增添了不少情節,對原著部分背景的刪節也正是為這些改編騰挪空間。如果考察這些增添,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基於原著人物的典型特點而創設新的故事情節,另一類則是對原著人物的擴寫,呈現其更多複雜性。而兩種都具有很強的情感投射,前者基於對一些原著角色的喜愛,後者則基於對部分反派的共情。

前一類改編如增添的大量郭靖黃蓉互動的細節,這些互動基於原著中他們各自非常鮮明的人物特點,彌補了讀者對於書中已有的那些「糖」如數家珍而又意猶未盡的心情。如二人初遇七公之前,黃蓉邀郭靖同自己玩蹴鞠,而郭靖回答:「那是高俅玩的東西,我家祖上是梁山好漢郭盛公,我不碰那個」,黃蓉則說:「高俅人壞,那這蹴鞠就壞嗎?我偏要你陪我玩」。這一情節既是二人家教的合理呈現,又顯示出他們的親密無間。類似的,老頑童的嬌憨、黃藥師的傲嬌、洪七公的豪邁,也都給與了更大篇幅的呈現。這些人物本就是深受讀者喜愛的金庸角色,因而著力刻畫甚至誇張其性格魅力,相較而言歐陽鋒、一燈等的呈現就不盡如人意。

《鐵血丹心》中的黃蓉

後一類改編最典型的則是對楊康、穆念慈故事線的重寫,楊康被塑造為一個善惡之間搖擺不定的悲劇性人物,這在原著中有一定呈現,但在影視劇改編中無疑被濃墨重彩地放大了。影視劇中將原著里基於民族身份的正邪對立進行了更複雜的處理,原著中,楊康的蓋棺定論是「認賊作父」,他作為忠良之後,卻由於放不下對榮華富貴的嚮往,而選擇了繼續做「金人小王爺」,這比較鮮明地體現了金庸早年較為明確的民族主義身份敘事。但在影視劇中,則對這一選擇做了更複雜的處理,一方面,劇中借楊康之口說出「我姓了十八年的完顏,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說過楊鐵心是我爹」,力圖呈現其糾結背後更多的深層原因,同時又為楊康的轉變和「黑化」鋪墊了許多情節和偶然,讓他在正邪之間的選擇更具複雜性。而對於原著中楊康放走完顏洪烈的情節,影視劇也著重渲染了楊康身上兩種觀念間的對峙,他不同於原著中僅僅是受到榮華富貴的吸引,在這裡影響他做選擇的因素更多,有對正義的嚮往、有在養親和生親之間的糾結。而劇中對裘千仞、歐陽克的改編,也基本遵循這種思路,呈現了反派人物背後的複雜性。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改編本身也受到金庸武俠迷社群討論的影響。《鐵血丹心》對於楊康的改編並不是首創,2008年胡歌主演的《射鵰英雄傳》中已經強化了對楊康這一角色的塑造,其中楊康的轉變不僅僅是由於對榮華富貴的執迷,更多了一層對郭靖的扭曲嫉妒。同時,從更現代的價值立場去重審金庸武俠中的很多人物,並給出許多翻案式的結論,也早已是各大論壇上圍繞金庸作品討論的趨勢,楊康「認賊作父」被賦予的更多闡釋空間只是其中一例,除此以外比較經典的還有對於郭芙和郭襄形象的討論,相較於原著和傳統理解,郭芙被網友賦予了更多的同情。

與《金庸武俠世界》打著致敬金庸誕辰百年的名義勾勒的武俠宏圖相比,人們對它的關注顯然不盡如人意。金庸武俠雖然曾是海內外華人群體中的「共同語言」,但對新的閱讀群體而言,金庸武俠已逐漸失去了曾經的那種魔力,讀金庸武俠的不再是大多數,更遑論「共同語言」,《鐵血丹心》此次在收視率和討論度上的遇冷,不僅由於其本身質量方面的各種問題,同時也是這種大趨勢的顯現。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金庸武俠已經很難再僅靠ip本身收穫回報,簡單復刻原著或是低質量的改編都早該消失了。因此,《鐵血丹心》雖然製作遠談不上精良,劇本改編也存在各種各樣的硬傷,總體上無論如何談不上佳作,但也為未來的金庸劇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

從同人式改編的角度而言,《鐵血丹心》問題不在於其改編,不在於其「刪減」,而在於其不徹底(當然,「創造」可能更多體現在該劇其他的單元中),在於其仍保留的依傍大樹好乘涼的滑頭。可以想見,原教旨的要求復刻原著的金庸迷一定會越來越少,畢竟重複已經熟悉的情節,無論這情節多麼跌宕,也難免審美疲勞,更何況還有珠玉在前。未來金庸劇改編的出路正在於像在網路社區中具有蓬勃生命力的同人文寫作那般的創造,讓金庸武俠的情感、精神無拘無束地自行創造和延展。金庸武俠的情節是死的,而那些鮮活的人物個性、精神氣質,才是金庸武俠已刻入一代人骨髓且恆久不息的真正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