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狂的才子,最卑微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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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這是錢鍾書在《圍城》中打過的比喻,流傳極廣。

 

不知情的人揣度這是作者本人的血淚史,但恰恰相反,錢鍾書的婚姻卻是一座他永遠不願意走出去的城。他和楊絳之間的愛情,始於一見傾心,陷於相濡以沫,終於歲月長情。他們執手走過66載春夏秋冬,從少年到白頭,同樣婚姻美滿的冰心都忍不住滿懷羨慕:「他們是中國作家中最美滿和幸福的一對。」

 

成了家後,他曾對楊絳認真地說了這麼一句痴話:「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

 

而在他們的女兒錢瑗出生後,錢鍾書堅決反對再生第二胎。在提倡「人多力量大」的時代,在多子多福思想由來已久的中國,獨生子女家庭在當時很不常見。

 

錢鍾書他是這麼看的:「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錢瑗的小名)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他這是認為父母對孩子也要「用情專一」呀。

 

倘若錢瑗沒有早逝,扛過了惡疾纏身,享有如她雙親一樣的福壽,那麼本該由她本人參與撰寫的《我們仨》上會訴說怎樣的故事呢?這一天父親節,她又會對她最愛的pop(爸爸)說些什麼俏皮話呢?

▲青年時代的錢鍾書。

一說起錢鍾書,人們大概就會想到《圍城》。這一部1946年出版的小說,堪稱中國的「新儒林外史」,一經問世,洛陽紙貴。有外國記者曾說來中國有兩個目的:一是親臨萬里長城,二是看看《圍城》的作者。

 

慕名而來的人多了,讓錢鍾書不勝其煩,他不願做動物園裡的稀奇怪獸,故而有了那一句大眾耳熟能詳的名言:「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去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在世人面前,錢鍾書是剛滿20歲就能為父親捉刀代筆替錢穆的《國學概論》寫序的少年天才,是以數學僅僅15分破格錄取升入清華的學霸,是中國學術界的泰山北斗。

年輕時,錢鍾書最引人矚目的還要數他的狂氣,因為很少有人入得了他的法眼。從清華畢業後,他拒絕了留下繼續深造,他認為「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夠資格當錢某人的導師。」據說,他還曾評價「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就是後來與國民女神林徽因做鄰居,他也並不感冒。甚是少年輕狂。

 

而在女兒「圓圓頭」的眼裡:「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一家三口(楊絳、錢鍾書、錢瑗)。

在中國的家庭里,父親的角色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大多是缺位的,偶爾出席,也大多以「嚴父」這種高高在上的嚴肅形象出現,更毋庸談將對孩子的愛意直白地訴之於口了。譬如,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從小就會嚴厲要求他,基本不會當著錢鍾書的面誇讚他一句。

 

然而,錢鍾書卻著實不能算是傳統典型的父親,倒「現代」得讓人有三分意外、三分驚喜、餘下四分理所當然。

 

從小到大,他就是女兒阿圓的玩伴兒,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楊絳戲稱他們是「老鼠哥哥同年伴」。

 

他愛帶著女兒玩埋地雷的遊戲,把女兒的毛筆、畫筆、鉛筆、圓珠筆、書等通通擱藏在被子里,一個藏,一個找,兩個「兒童」玩得不亦樂乎。

 

在阿圓兩三歲的時候,錢鍾書不僅會用墨筆在女兒的臉上畫鬍子,還在肚子上畫鬼臉。被楊絳說了一頓不敢再亂畫之後,就開始編順口溜,給阿圓起綽號。

有一天,看到女兒午睡後在大床上跳來蹦去,好不歡快,於是故意出言逗阿圓說:「身上穿件火黃背心,面孔像只屁股猢猻。」氣得阿圓噘嘴撞頭表示抗議,見狀他立刻又把她比作豬噘嘴、牛撞頭、蟹吐沫、蛙凸肚,直逼幼稚鬼。

 

多年以後,小兒童自己也成了白髮老人,患病住院在床時,擬定目錄提筆準備寫《我們仨》,第一篇就是「爸爸逗我玩」,可見這些童年記憶之深刻難忘。

 

▲一家三口在三里河寓所。

1932年,錢鍾書和楊絳在清華大學的學生宿舍古月堂前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面對著怦然心動的命定之人,平日里看誰都看不上的錢鍾書當即表態:「外界傳說我已經訂婚,這不是事實,請你不要相信。」楊絳看著這個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的男子,也略帶緊張地回應:「坊間傳聞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說費孝通是我的男朋友,這也不是事實。」

 

錢鍾書曾對楊絳說:「沒遇到你之前,我沒想過結婚,遇見你,結婚這事我沒想過和別人。」於是兩人次年訂婚,1935年,正式結為夫妻。

 

1937519日,英國牛津一家婦產醫院裡,隨同錢鍾書到英國留學的楊絳果然生了個女兒,她的降臨讓錢鍾書喜出望外。錢瑗出生時渾身青紫,被護士用產鉗夾出來,無聲無息,像一隻虛弱的小貓。護士們使勁拍拍拍,錢瑗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響亮地回蕩在產房中,於是護士們戲稱她是「miss sing high」(意為「高歌小姐」,又譯為「音海小姐」)。據說,這是在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孩子。

 

等在病房外的錢鍾書看到了護士手中抱著的娃娃,他仔仔細細看了又看,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而楊絳當時還從未見過初生的嬰兒,反倒覺得這個小娃娃「又丑又怪」。

 

對著這個「又丑又怪」的娃娃,錢鍾書有時候會聞聞她的腳丫丫,故意做出噁心嘔吐的模樣,惹得孩子總是咯咯發笑。

 

有次因為工作關係,錢鍾書和錢瑗兩年不見,阿圓似乎已經不認識了她的爸爸。自錢鍾書回家後把行李箱放下,堆在楊絳的床邊,錢瑗就一直睜著好奇的眼,眼裡飽含猜疑,繼而有點不高興了,於是向錢鍾書宣布楊絳是她的媽媽,開始趕人:「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

錢鍾書欲哭無淚地笑問:「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誰料阿圓一番話讓這個大學者也直接驚呆了:「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

 

對於這個女兒,作為母親的楊絳,稱她為「平生唯一的傑作」,作為父親的錢鍾書更是不吝讚美。他評價他的女兒:「愛教書,像爺爺;剛正,像外公。

 

▲錢瑗五歲照。

錢瑗和她父母一樣,志氣不大。她考取了北京師範大學,只想日後做個教師的「尖兵。」她生前是北京師範大學英語系教授,執教36年,為外語學科的建設和發展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她編寫的《實用英語文體學》(上),自1981年出版以來,已經被反覆出版了9遍。

 

全國高校外語教材編審委員會一致認為這本教材「既是一部出色的專著,又是一本實用教材,且是同類教材中第一本用英文寫作的」。然而,由於錢瑗多年積勞成疾,下冊只完成了一部分就病倒了。

 

錢鍾書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學者,精通多國語言,當年破格錄取入清華的時候,國文和英語都取得了滿分,後來留學歐洲,自學了法語、德語、義大利語等等。後來回到清華任教,任外文系教授。

 

在錢瑗小時候,錢鍾書親自教她說一些英語單詞,短的如牛、豬、貓、狗,最長的是metaphysics(形而上學),為她日後的英語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而錢鍾書的學風更是名副其實的傳家寶,對錢瑗的影響極大。

 

和錢瑗曾經多年共事的陳教授,去錢家探望閑談時,曾見錢瑗翻出一部很厚重的辭書《韋氏英語大辭典》,書中密密麻麻寫滿了工整的蠅頭小字。往下翻,幾乎每頁都是這樣,而全書有幾千頁,這本辭書正是錢鍾書的。

錢瑗解釋說:「我父親在下放期間,把這本辭典帶在身邊,從頭到尾看了三遍,對每個辭條都作了認真的審讀和詳盡的評註:修改、補充、更正,旁徵博引,等於重新修訂了這部辭書。」這讓陳教授嘖嘖稱奇。

 

其實,上海某高校編寫的《英語精讀課本》,是錢瑗主審。她同樣是逐字逐句認真校對,從頭至尾反覆讀了幾遍,不少書頁上也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跡。

 

▲錢鍾書和錢瑗父女倆。

只可惜,楊絳和錢鍾書最鍾愛的女兒病逝在了父母之前,白髮人送黑髮人。許是女兒的逝世終究給了錢鍾書沉重的打擊,次年冬天,錢鍾書也走了,只剩下楊絳一個人獨自回憶著「我們仨」的過往種種。

 

而《我們仨》這部本該由三個共同完成的人生大書,最後也只能由楊絳一人完成。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家庭:「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有對普通的夫妻,「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一個他們的普通孩子,「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
 
八年前,楊絳去世,這個與世無爭、單純樸素的小家庭最終落幕。而中國仍有無數這樣的小家庭,無論身份、財富或者地位,每天在上演著共同的悲歡。

 

參考資料:
楊絳:《我們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楊絳等:《我們的錢瑗》,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

 

作者丨九歌

編輯丨艾公子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