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指揮棒讓柏林愛樂走上「天團之路」

從6月24日起,被譽為「古典樂天團」的柏林愛樂樂團開啟了為期10天的上海駐演,為觀眾獻上多場交響樂與室內樂演出。

這支擁有142年歷史的「天團」是如何取得如今的地位,其藝術風格又是怎樣形成的?

最核心的因素莫過於與樂團互相成就的歷任首席指揮們。

從別人結束的地方開始

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的父親是著名的圓號演奏家,他有句名言:只需排練幾分鐘,有時僅僅是指揮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就會明白,誰才是大師,是他還是我們?

和其他所有樂隊一樣,柏林愛樂坐在舞台之上,指揮台之下。那麼,誰才是真正的大師呢?

如今當人們談到柏林愛樂的指揮時,都會聚焦於富特文格勒與卡拉揚。前者穩固了樂團的核心,後者將樂團與自己樹立為現代交響樂團永遠的名片。然而,他們的成績都離不開前任彪羅與尼基什兩位指揮奠定的基礎。

柏林愛樂之所以被稱為「天團」,必定是擁有頂級的演奏技巧。曾有樂團成員自豪地說,他們的排練是從別人結束的地方開始的,意思是其他樂團所追求的作品完成度,不過是他們的起點。這不是從卡拉揚的時代開始的,也不是從富特文格勒的時代開始的,而是可以追溯到漢斯·馮·彪羅——柏林愛樂第一位重要的首席指揮。

19世紀後期,現代樂團的規模已經成熟,後浪漫派的作曲家強烈要求樂團突破現有的技巧。但當時很多樂團根本無法演奏我們如今耳熟能詳的曲目,比如馬勒的交響曲。彪羅是大鋼琴家,也是大指揮家,他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訓練出聞名全歐技巧高超的樂團。

德國指揮家漢斯·馮·彪羅

   崛起的兩個時代背景

除了彪羅這位重要的奠基人,柏林愛樂的崛起還有兩個重要的時代背景。

19世紀後期是一個頂尖交響樂團呼之欲出的時代。馬勒與理查·施特勞斯譜寫的作品遠超當時樂團的平均演奏水平,而二人同時也是重要的指揮家,尤其是馬勒。他們的作品雖然難度很高,卻能真正地理解樂團,引領他們煥發出光彩,正如肖邦的樂曲雖然難彈,但鋼琴家們不會感到彆扭。

這些作品的問世大大推動了樂團技巧的飛躍。維也納愛樂樂團是先行者,柏林愛樂樂團緊隨其後。此後,門格爾伯格在荷蘭成就了另一支超級勁旅——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托斯卡尼尼則將現代樂隊的理念推向美洲新大陸,繼而在國際樂壇取得廣泛的影響。

柏林愛樂在群雄並起的年代顯得尤為出眾,除了它崛起得早,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彼時的德國小提琴學派。現代德國小提琴學派主要是由兩位在德國任教的小提琴巨匠——約阿希姆和卡爾·弗萊什奠定的。

20世紀初,約阿希姆的演奏風格相當老派,然而在小提琴家埃爾曼與海菲茲崛起後帶來的颶風般的俄派影響下,他的弟子們大多沒有成為國際上的著名獨奏家,而是廣泛進入了交響樂團,這對於20世紀早期的德國樂團形成高貴的弦樂音響品質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在柏林愛樂的身上,德國小提琴學派的兩個分支形成了自然的匯流。富特文格勒非常擅長運用這種高貴的音色,這種特質直到卡拉揚接手該團數年、進入20世紀60年代之後方才有所改變。

在二戰前,柏林愛樂最重要的首席小提琴是弗萊什最偉大的弟子之一——小提琴家西蒙·哥德伯格。哥德伯格是一位頂級的小提琴獨奏家,他演奏的德奧古典與浪漫派作品的錄音深受內行的推崇。

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首席指揮和首席小提琴之間更接近於同事,而非後來的上下級關係。

匈牙利指揮家尼基什

催眠般的魔力

富特文格勒的前任指揮尼基什,也是柏林愛樂樂團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尼基什與富特文格勒先後執掌柏林愛樂,如同命運的安排。

尼基什有著幾乎不用語言溝通就能引領樂團的天縱之才,加上他的心理學技巧,使他成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受樂團歡迎的指揮家。彪羅的軍事化風格、馬勒的暴脾氣、托斯卡尼尼帶來的心理危機,這些在尼基什身上都不存在,他排練時總是輕聲細語,樂隊的演奏效果卻驚世駭俗。現存的資料記載了尼基什對於指揮技巧的革新,這些資料很珍貴,但似乎仍不足以解釋他創造的奇觀。

如果說彪羅時代的柏林愛樂是一支新銳勁旅,那尼基什是真正為柏林愛樂奠定地位的人。從尼基什1895年接手樂團,到他1922年去世,柏林愛樂的首席指揮已被視為歐洲樂壇的「王位」。

他的繼任者富特文格勒與他在指揮風格方面的相似在於高度的自由,有時像是即興而為,讓一百餘人的樂團在催眠般的魔力下,一同自發地即興而為。這一「主觀即興」的風格,是從音樂創作內在的構思出發的。而且,他們都在音樂表現中去除了19世紀某些過分誇張的手法帶來的弊端。

青年時代的富特文格勒曾反覆思考,為何尼基什能讓樂隊的聲音「有一種其他指揮無法實現的溫暖」。而隨著他與柏林愛樂成就一系列巔峰之演,富特文格勒的指揮藝術也深深留在樂隊靈魂的最深處,比如音響的風格、對於指揮家反應的敏感、演奏者的自發性等。

從彪羅、尼基什到富特文格勒,三代人的努力使柏林愛樂迎來了登峰造極的時刻。富特文格勒指揮柏林愛樂留下了大量的錄音。雖然它們都是單聲道的,有些現場錄音的效果有點粗糙,但這都不妨礙無數樂迷為之瘋狂。其中最受歡迎的要數二戰期間演奏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和《第九交響曲》的錄音,曾出現過十幾家唱片公司同時再版的盛況。

指揮家富特文格勒

「卡拉揚之聲」

富特文格勒與他的前任一脈相承,卡拉揚則不然。在某種程度上,卡拉揚站在了富特文格勒的反面,他的性格決定了他要遠離那種「主觀即興」的風格,追求高度嚴整的控制感。他認為,技巧的精湛很重要,而更重要的是節奏的穩定。

富特文格勒與同時代的指揮家們常常在快慢、收放的起伏中,保持整體節奏的穩定。卡拉揚則將節奏的穩定提到更高層面,同時重視演奏精度的提升、多種色彩風格的發掘,在高度精確的基礎上,使樂團呈現出一種高能的演奏。

在崇尚高度個性化的傳統德奧學派的影響下,卡拉揚對於節奏的觀念、對於即興風格的節制、對於細節精緻的追求,與他的前任反差頗為鮮明。他重整了柏林愛樂的風格。

這首先表現在卡拉揚在就職之初,就宣稱自己是「獨裁者」。分別跟隨卡拉揚與伯恩斯坦學習的小澤征爾曾回憶,伯恩斯坦有時幾乎「放縱」樂團,卡拉揚則不顧樂團的想法,一心實踐自己的意願。包括首席小提琴在內的樂團成員,與指揮家完全成了上下級的關係。

其次,卡拉揚將柏林愛樂的技巧與能量都提升至超強的層面。如果說富特文格勒戰時錄音中所展現的強度,是一種精神性所引導的孤注一擲,那麼20世紀60年代以降的柏林愛樂展現出更可控、更可量化的演奏。正如指揮家張藝所說,在卡拉揚時代的中後期,柏林愛樂的演奏水平在歐洲幾乎到達了「一強」的地位。

儘管卡拉揚強力貫徹自己的意志,但一個樂團演奏風格的形成終究是指揮與樂團成員相互影響的產物。或者說,有了這些超級樂手,卡拉揚才能開啟那些演奏景觀。柏林愛樂與「卡拉揚之聲」無法分割,從20世紀60年代的強勁,發展至70年代的壯觀,最終進入80年代的奢麗。

指揮家卡拉揚

阿巴多開啟新時代

指揮家阿巴多接卡拉揚的班之初,很多人都不看好他,或許直到今天,還有人認為他無法真正繼承那個分量的柏林愛樂。但阿巴多其實是一位改變柏林愛樂的指揮家,而且是相當徹底的改變。

卡拉揚時代厚重且越發奢華的弦樂音響,到阿巴多手中降低了密度,增加了透明度,木管的形象更突出,銅管的技藝依舊那麼精湛,卻少了些霸氣。

「卡拉揚之聲」包含著指揮家留給樂隊的深刻烙印,但那樣的聲音終歸只屬於卡拉揚自己。在阿巴多時代,柏林愛樂的面貌不僅再次更新,而且一直延續到今日。

當年,面對卡拉揚的宣告,樂團成員只能接受這種「獨裁」的工作方式,可到了卡拉揚時代的後期,這種接受到了極限。阿巴多之所以被樂團成員們選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但沒有專制的性格,還具有很高的情商。他留給樂團不少空間,由此開啟了柏林愛樂不再被指揮「轄制」的新時代。

指揮家阿巴多

指揮家與樂團都是時代的產物,又一同面對時代的機遇與壓力,最終相互成就。他們在藝術中形成的默契,幾乎超越一切藝術之外的默契。而如影隨形的,也是二者之間強烈且微妙的張力。

在阿巴多離開柏林愛樂之後,一些指揮名家,包括後來的樂團總監,至多與演奏家們形成均勢。只有面對少數真正的大指揮家,比如海廷克與布隆斯泰特時,樂團成員們才願意再次將演奏極大地置於指揮的意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