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玫瑰的故事》的種種爭議,編劇李瀟都回應了

文 | 新聲pro,作者 | 王珊珊

在亦舒創作過的300餘部小說里,《玫瑰的故事》里的黃玫瑰堪稱顏值最高的存在。她擁有「薔薇色皮膚,圓眼睛,左邊臉頰上一顆藍痣」,既反叛又孤獨。書中通過黃振華、溥家敏等角色的第一人稱視角來描寫玫瑰,她更像是一面鏡子,照見出男性角色的瘋狂模樣。

熱播劇集《玫瑰的故事》對原著的人設和劇情都進行了大刀闊斧的調整。劇中故事開啟於2001年千禧年後,黃亦玫在北京高校大院里長大,畢業於中央美院,遇到四個男人,同步發展藝術事業,高自尊、敢愛敢恨、積極進取,精神健康程度甚至比外貌條件更加完美。

這樣的改編策略,源自於編劇李瀟對於「理想女性」的落地理解。

李瀟在約2021年底經過與出品方新麗傳媒溝通後,接下《玫瑰的故事》劇本項目。她入行近二十年,擅長編寫現實主義風格的生活輕喜劇,如《我愛男閨蜜》、《好先生》等高收視率電視劇,此前與新麗合作過的《大丈夫》也獲得了白玉蘭等獎項的認可。

她告訴我們,在當今國產劇的創作環境下,原著小說中缺乏「主體性」且過於超現實的黃玫瑰難以直接用於創作。但小說提供了一個極富戲劇性的靈感框架,允許編劇團隊盡興去塑造一個傳奇女性的故事。

李瀟近二十年來一直生活在北京,對北方城市的環境更加熟悉且熱愛。而她的搭檔、《玫瑰的故事》聯合編劇王思,四十歲時改行成為編劇,在北京大學教師家屬院長大,成長環境中不乏真人版的天之嬌女們。

李瀟和王思將四十多年的人生閱歷和對情感的深刻理解融入了故事創作中。她們的許多經歷,無論是親身體驗還是聽聞他人的故事,都成為了劇本的素材。

與理想化的黃亦玫相比,大部分角色身上都被賦予了更多脆弱與隱晦的缺點。黃亦玫經歷了四段感情,但都未曾擁有通俗標準的美滿,與方協文的婚姻更是充滿了壓抑和痛苦。

隨著劇集熱度的增長,各大社交平台上也出現了針對每個情感細節的討論——黃亦玫為什麼要把一手好牌打爛了?這個婆婆是要氣死人嗎?獨立女性為什麼要這麼戀愛腦?蘇蘇的過去怎麼這麼狗血?……

在與《新聲pro》一個半小時的交流中,李瀟回應了種種爭議,她解釋說,有些尚未步入社會的女孩在觀看這部劇時,可能覺得劇情不真實,甚至質疑為何劇中的男性角色都顯得如此不堪。但她已經非常溫柔地對待這幾個人物,他們都有可愛的一面,劇中所展現的並非是男性的惡劣,而是人性的真實反映。

她也感受到女性角色的創作總是面臨很多的規條和限制,甚至不能多談戀愛。「想想看,一個真實的女性在現實生活中會受到多少類似的約束?」

以下是《新聲pro》與李瀟的對話的節選整理:

北京大院里長大的精神貴族

新聲pro:為什麼當下的影視改編依然偏好亦舒的作品?

李瀟:我覺得這主要是因為亦舒對女性的刻畫非常出色,她所傳達的價值觀和對女性的塑造方式在七八十年代是非常前衛的。恰逢我們這個時代特彆強調女性主義的創作,我們在尋找經典文學作品中值得改編的女性角色和作品。

新聲pro:如何看待《玫瑰的故事》中黃玫瑰人見人愛的形象?

李瀟:我想提出一個可能有些大膽的推測,我並不認為《玫瑰的故事》僅僅是在講述一個女人的故事,反而我認為它在講述圍繞黃玫瑰的這群男人的故事。黃玫瑰更像是一面鏡子,亦舒並不是真的想寫她,而是通過她來反映周圍的男人們,包括她的哥哥、歷任男友、對她愛慕的人,甚至是因為她而幾乎反目的兄弟。她創造這個角色是為了揭示他們的「嘴臉」,展現他們的狀態。

在小說中,黃振華曾說,他的妹妹黃玫瑰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樣的話在小說中有很多,你能感受到黃振華雖然疼愛他的妹妹,但內心深處又充滿了對她的否定,這種矛盾恰恰反映了人性的複雜。每個男人似乎都不了解黃玫瑰,都看不透她,但每個男人又都瘋狂地愛著她。

原著中黃玫瑰的形象也不適合直接拿來用。但亦舒的作品之所以出色,是因為她總是提供一個很好的題材視角。有了這本小說作為基礎,作為編劇,我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力,去創作一個傳奇的女性角色,將我的一些想要表達的東西融入到這個人物身上。

新聲pro:黃玫瑰原本是典型的香港老錢千金形象,為何要將其改編為「北京大妞」?

李瀟:我預料到改編後可能會有人提出意見,認為這樣失去了亦舒原著的味道。亦舒本人是一位頗具爭議的作者,她的生活和個性都非常鮮明,從不參與採訪,對於自己的小說被改編成各種形式也持開放態度,給予了我們極大的自由度。既然原創作者都這麼開放,我們為什麼還要束縛住自己的手腳?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作為一個北方人,自千禧年以來已經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我對這座城市有著深厚的感情和了解。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發揮優勢。之前有人提議說,亦舒筆下的香港氛圍可能更適合上海,但因為我對上海不太熟悉,如果強行將故事放在上海,可能會顯得生硬,缺乏真實感,就像貼了一層不自然的皮,可能會漏洞百出。

新聲pro:為什麼要將黃亦玫的家庭背景設定為高校教師家庭?

李瀟:在塑造這個角色時,我們首先需要為這個女主角確定一個基調。原著中描述她來自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她哥哥也是城中名少。但這種設定在大陸顯得不太現實,即便放在上海,也感覺不夠真實。

在創作一部現實主義題材的都市劇時,要有很多落地的東西。我其實特別不想用「接地氣」這個詞,但目前還沒有哪個詞能更精準地來表達這個意思。

我不希望只用家庭經濟環境來定義這個女孩的成長環境,我們更希望她像是北京學院派大院里走出來的精神貴族,塑造一個在精神和教育上都受到良好培養的女孩。

這也正是許多亦舒筆下女性角色的共性:她們獨立自由,雖然愛財,但更重視精神層面的追求。沒有一個亦舒女郎會因為愛錢而降低自己的精神追求。

新聲pro:一個「精神貴族」應具備哪些修養?

李瀟:黃亦玫這個角色在當今社會和生活環境中是非常罕見且稀有的。我不敢斷言這樣的人不存在,但確實非常少有。我們幾乎把所有能想像到的美好辭彙、素養和品質都賦予了黃亦玫。

觀眾如果仔細觀看劇集,都能體會到黃亦玫的美,不僅在於外表,更在於她的精神。比如就說一點,她作為一個女性,非常有擔當,不會推卸責任。與庄國棟分手後,她能夠反省自己,她認為,如果當時要求對方將她或感情放在首位,這本身也是一種自私。這種分手後依然能保持清醒認知的能力是非常寶貴的,這是當下許多人所缺乏的。人們往往傾向於將責任推給他人,簡單地給別人貼上「渣男」的標籤。

新聲pro:有些觀眾覺得黃亦玫「投胎投太好了」,會有距離感。

李瀟:實際上,我的搭檔王思從小在北京大學家屬院長大,她身邊有很多像黃亦玫這樣出身的女性。我們在創作時是將眾多個體的特點匯聚到一個角色身上。

在採訪和調研過程中,有這樣的天之驕女真實地站在我們面前,她不僅外表美麗,學習優秀,甚至輕鬆考上哈佛,而且她敢愛敢恨,經歷豐富,即使離過婚,也依然活躍在戀愛市場上,受到追捧。面對這樣的人物,我們對黃亦玫的塑造就更有信心。

這種設定確實有些理想化,但我們的創作目的在於塑造一個傳奇般的女性形象。坦白地說,如果創作一個平庸女性的生活故事,可能不會引起太多人的興趣。我自己也很平庸,我為何要觀看電視上另一個普通人的表演呢?我回家看自己不就好了。

新聲pro:有些聲音反過來吐槽說,這麼完美的黃亦玫「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反而關芝芝成為「人生贏家」。

李瀟:劇中的黃亦玫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tina曾經提醒她,不要攥著一手好牌最後卻打壞了。黃亦玫並不在意這些,她從不考慮什麼值得不值得,性價比,她不做權衡。

在她的世界觀天平里,沒有什麼可以與感情相提並論,無論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她都非常重視。不止是戀人,她對家人、朋友的情感同樣深厚。

我不太認同一個心理非常健康、頭腦特別清醒的女孩就一定不會受傷害。甚至黃亦玫是主動去承受傷害的,因為她熱烈地愛著生活。人活在世上,只要你付出感情,只要你敞開懷抱接納一個人,結果好壞的可能就是一半一半。

她在女兒剛出生時寫了一封信來展示人生態度,無論人生是苦是甜,她認為人間是值得的。即使作為一個母親,知道我的女兒將來可能也會受傷,我可能無法再保護她,但她應該來這個世界,經歷風雨,體驗美好。

黃亦玫展現了女性極大的包容力和愛的能力,這正是我想賦予這個角色的特質。她的精神高貴之處在於,無論生活給她帶來什麼,驚喜還是驚嚇,她都覺得是有收穫的。

新聲pro:蘇更生的原生家庭與黃亦玫相比,可以說是一個糟糕的典型。為何在劇中設定她曾被繼父性侵?

李瀟:這樣的設定是基於真實案例。在我們的社會,尤其是中國的偏遠地區,許多女性遭受性侵卻因羞恥感不敢報案。特別是未成年人,她們害怕向父母透露,這導致許多女孩背負一生的傷疤,影響她們的情感和生活。我查閱過檢察院的卷宗,那些真實的案例令人痛心,數量遠超大家的想像。

我現在很欣慰的一點是,我們這個劇足夠有熱度,能讓更多的人看見。我想提醒更多的成年人,特別是年長的男性和女性,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家中的孩子,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因為他們都可能成為受害者。每多一個人看到,就多一份警醒。

蘇更生的出身與黃亦玫形成一種對照。

如果說黃亦玫幸運地投胎於一個優越的家庭,那麼蘇更生則是不幸地出生在一個糟糕的家庭。我們想表達的是,即便你的出身再好,無論你多麼美麗、高貴,該承受的愛情之苦、生活之苦,一樣都不會少。

即便出身不好,即便經歷了極其惡劣的事情,但是你依然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陰影,遇到溫柔的人,找到友情、愛情和婚姻。

沒有一段戀愛是真正的失敗

新聲pro:怎麼理解黃亦玫對方協文的感情?

李瀟:我不希望黃亦玫的任何選擇看起來像是隨波逐流。她遇到方協文那一刻,肯定是真心愛著他的。方協文身上有許多打動她的品質,比如他的勤奮、好學和近乎強迫症般的自律。這些品質會讓黃亦玫感到親近,讓她想起了蘇更生。

方協文和蘇更生都是出身小地方,有著不易察覺的自卑感。但正是這種自卑感,使得他更懂得照顧他人的感受。方協文在一開始是非常照顧黃亦玫的感受。

在我們的劇情中,沒有一次戀愛是真正的失敗。她經歷了受傷、被辜負,以及種種分分合合,但每次遇到新的愛情,她都能全心投入。這種能力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新聲pro:一些觀眾在批評方協文、庄國棟甚至黃振華是「渣男」。

李瀟:說實話,我已經非常溫柔地對待我們這幾個男性角色了,每個人都寫得還挺可愛的,至少我是能夠愛上他們的。我也覺得他們都有自己的無奈和苦衷。

比如黃振華,他只是和前女友吃了個飯,甚至和白曉荷都不能算是真正談過戀愛,只是他曾經愛慕的一個女孩。雖然只是短短几天,但他很快就糾正了自己的錯誤。

新聲pro:婆媳戲份雖然「氣人」,卻也引發了高度的討論熱情。

李瀟:我發現自從婆婆來了上海,劇集的熱度就特別高,觀眾越是罵越是想看。十幾年前,我寫過《麻辣婆媳》和《當婆婆遇上媽》,那兩部劇的收視率也很高。大家對婆媳題材的劇集很感興趣,有人說這是狗血,但狗血的另一個名字可以是戲劇性。

我知道很多觀眾可能會批評某些角色的設定崩塌,或者角色行為的好壞,但作為創作者,沒有絕對的壞人,哪怕是婆婆,我也能從她的角度找出她的心理和行為依據,我們個人的感受會零星地投射在每個角色身上。

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站在婆婆的立場上去講述一個東北小城市女性的故事,她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丈夫在孩子剛出生不久就因工傷去世,她一個人扛下了所有。這個兒子後來考上了中國經濟最發達城市的頂尖學校,最熱門的專業,是保送的研究生。一個如此優秀的兒子,長得又高又帥,誰都配不上他。隨著時間的推移,兒子漸漸長大,母親也進入了更年期,經歷了身體的變化,但她最親近的兒子卻不在身邊。

如果我們能靜下心來好好編織這位母親的故事,也許同樣能打動人心。到那時,觀眾可能會站在她的角度,覺得兒媳婦不夠懂事,過於清高。

例如,當黃亦玫被說成是窩囊,不與婆婆爭鬥時,有沒有想過,這恰恰可能是因為黃亦玫站在了婆婆的角度考慮問題,她認為婆婆是一個不容易的女性,願意包容她的缺點。

新聲pro:還有人覺得黃亦玫在婚姻中過於忍讓。

李瀟:現在很多人認為有個性就意味著要反抗,要表達自己的見解。尤其在玫瑰與方協文的婚姻中,有人覺得玫瑰應該早就反抗,爭取自己的權益。

但我不認為黃亦玫會這麼做。在我心目中,她會包容這些矛盾,因為她選擇了方協文作為丈夫,並且懷著他們的孩子。另一方面,我覺得黃亦玫不屑於和方協文爭吵,也不屑於聽他和他媽媽的瑣碎事。

我們導演設計了一些樓上樓下的場景,比如從陽台上可以看到下面說話,有時候也能聽到。如果黃亦玫開窗,她可能會聽到樓下的對話。但她絕對不會這麼做,她不會有這樣的心思,她不屑於這麼做,她從小就是一個大大方方的人。

如果黃亦玫站起來和婆婆吵架,哪怕她吵贏了,那我就把這個人物寫崩了。

新聲pro:黃亦玫如果是後期遇到庄國棟,這段感情的走向可能就會不同,因為她自己更成熟。

李瀟:黃亦玫確實在一步步地進階,一點點地成長。尤其是她對庄國棟的熱戀,那時她只是個20多歲的年輕女孩,千禧年之後的戀愛往往都是充滿激情的。

隨著劇情的發展,你會看到她在結婚後成熟了許多,甚至在她準備離婚時,她的眼神都發生了變化。她在逐漸變得強大,越來越接近我們想要塑造的那個亦舒女郎的形象。她的成長不僅僅是在感情態度上,更是在整個人的包容度上。

當她離婚之後,開始與tina一起創業,並遇到了新的愛人。這時的她大約36歲左右,狀態又有所不同了。比如,當她再次戀愛,再次遇到男性時,她的態度可能不再像對庄國棟的初戀那樣。她會更加體諒對方,更理解對方,更能接納對方的不完美,她明白愛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缺點。

新聲pro:怎麼看最後一段年下的曖昧感情?

李瀟:最後一段感情並不是愛情,我並沒有寫一段姐弟戀。他們的關係是一種高於愛情的,或者可以說是更廣闊於愛情的東西。未來,也許這段關係可能會變成愛情,但目前並不是。

黃亦玫在走向未來的過程中,是自己給自己幸福,自己給自己肯定。她不再需要用感情來彌補自己,也不太需要急於陷入一段感情。她現在更多的是一種自由、坦然、釋放的狀態。她在等待,也許有一天會出現一個美好的人,到那時她會再次張開懷抱,再次陷入熱戀。但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她也能活得特別好,活得特別自洽,活得自由自在。

新聲pro:有很多人都會說一定要杜絕戀愛腦。您怎麼看待當代年輕人的愛情觀?

李瀟:在創作這個故事時,有人建議我是否應該給角色增加一些事業線,因為戀愛情節太多。我當時就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一個情感豐富、美麗動人、受到男女都喜歡的女孩,我們就不能寫她談戀愛呢?

我逐漸發現,在我們的社會中,對女主角總是有很多的規條和限制。她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不能談太多戀愛。但想想看,一個真實的女性在現實生活中會受到多少類似的約束?

當一個女性想要談戀愛時,有人會批評她戀愛腦。如果她愛錯了人,陷入不幸福的婚姻,又有人會責問她為何不離婚,對她進行無理的指責。

劇中劇外都有一個有趣的現象,觀眾常常批評黃亦玫,比如說她把牌打爛了,或者說她下嫁了,指責她不應該交往這個人或那個人。我覺得這些批評都是人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去評判另一個女孩,好像自己站在上帝的視角,居高臨下地審視黃亦玫。但這只是劇中的人物。

我不敢想像,在現實生活中,當一個女孩真的面臨困境時,她周圍是否真的會有這麼多指責和謾罵的聲音。這也是這部劇引起熱議後,我所意識到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