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名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亞洲新人單元的電影《這周五的遊樂場》,6月16日晚在上海影城sho完成首映。影片由曾志導演,周行編劇,英澤、孔祥羽、來曼、劉敬宇主演。
《這周五的遊樂場》海報
電影講述了英澤飾演的護士宋倩面對丈夫的不辭而別、女兒圓圓將要進行的手術、母親老張日漸衰退的記憶,其多年來按部就班的生活開始變得不再那麼從容……中年女性在夾縫中生存,緊繃的弦彷彿在隨時就要崩壞的邊緣,而女性內心深處的堅韌,又一次次將人物拉回到繼續生活的路徑上。
2019年,導演曾志因鎖骨骨折住院。在等待手術的一周時間裡,因為疼得無法入睡,觀察身邊的人就成了曾志打發時間的「解藥」。那段在醫院度過的時光,讓他有了許多意外的發現,比如女性,無論是醫護人員,還是病人家屬,總是醫院裡更忙碌的一方。於是,一個關於女性護士的故事在曾志導演的心中慢慢醞釀生長。
這是導演曾志的第一部電影長片,在提名本屆亞新最佳影片的同時,他也獲得了最佳導演的提名。作為一位70後,曾志自稱是位「老新人」, 多年從事廣告創意工作的經驗,業內頂尖廣告公司藝術指導、創意總監等光鮮的履歷含金量滿滿,已經堪稱「拔尖選手」。但他在四十多歲時,依然決定從廣告從業者轉行,追逐自己年輕時的電影夢想。
值得一提的是,《這周五的遊樂園》也是從上海國際電影節創投平台走出的項目。去年在wip單元的陳述現場,曾志就一度成為焦點。為評審們放映了前15分鐘的片段。評審們建議他在影片開頭應該「應當多埋情節點」以令影片「更加市場化」,但曾志卻堅持「如果有觀眾被片子前期的節奏勸退,我並不可惜,能看下來的才是我的忠實觀眾」。這份「不聽勸」的固執中,有導演自己的堅持和取捨,比起年輕的時候,曾志如今更堅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
電影節期間,導演曾志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談到一位「老新導演」對於電影夢想的追逐,和生活閱歷帶給他的人生體察。
導演曾志
【對話】
湊近去看真實的生活
澎湃新聞:這部電影的創作初衷和靈感來源是怎樣的?
曾志:2019年我因為鎖骨骨折住進醫院,在等待手術的那段時間,骨折的疼痛讓我整晚不能睡,也正是這種坐著等天亮的時間,我開始觀察那些三班倒的醫護人員。後來在和他們的接觸中,我發現他們有很多故事可以去講,後來在和幾位醫護人員交流之後,我進而覺得女性這個群體里也有特別需要關注的地方。於是,我寫了一個女護士的故事。
澎湃新聞:如何設計了這樣一個三代女性家庭,覺得她們有怎樣的代表性?
《這周五的遊樂場》劇照
曾志:創作裡面,因為我覺得三代是一個很好去講述女性在社會當中的角色和困境的對照視角。
外婆這一代相對傳統和保守,對家庭的觀念是很看重的,男人的存在對她來說是一種「執念」,所以父親離家出走,歸來又癱瘓在床10年,母親還是堅持認為「男人在,這個家就在」。我發現在傳統觀念裡面,有大量的這種認知,是認為家的「完整」更重要,這也影響到像主角的這一代。
而宋倩面對丈夫的離去時,第一反應也是要去把他找回來。當然她面臨著選擇和機會時,同時也會成為壓力,但最後,她也能接受,即便沒有這個男性,這也是家。反而小女孩會更願意主動地去解決問題,主動地去在這種社會關係中佔據自己想佔據的位置。
當然,這也只是我將自己經驗中觀察到的具有典型性的一些表現,組合在這樣一個家庭中,我不會去判斷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每個人都有她的當下性,需要在所處的環境和狀況下,去採取自己應對的措施和適應方法。
澎湃新聞:電影里有一句台詞說「人不能貼近看」,但我注意到這部電影的鏡頭幾乎都是特寫,和人物貼得非常近,這樣的語言選擇是因為什麼?
曾志:首先,我一直想在我的創作中探討人的主觀性的問題。就是每個人接觸和看待事物都有它很強的主觀性。
生活中我們看到的感知的人和事都是片段的,獨立的,人和人的交集都是點狀或者僅僅是一段重疊。人經常會雞同鴨講,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和問題。就像兩個不同語言的人永遠不能蓋起巴別塔一樣。
其次,我覺得這部電影里,鏡頭語言要服務於敘事,女主角本身是高度近視,所以她習慣看到的或者感知的都是以非常近的姿態去獲得的。而女兒又和母親是一個很親密的關係。我們小時候都有那種感受,就是看媽媽都是特別親近的模樣。所以我把這個感覺強調了出來。
至於那句台詞,其實我的潛台詞是,人要湊近了看才真實,只是你要不要這種真實而已。
澎湃新聞:影片中幾乎所有男性角色都是缺席的狀態,這點是如何考慮的?
曾志:這是我的原生問題。我從小的生活中,男性的角色基本都是缺失的。而我的觀察中,現實里很多女性,她們身邊的男性在生活中也是一種缺失的狀態,這是她們要經常面對的一個狀況。
澎湃新聞:男性導演如何去審視這樣一個女性的家庭進入女性的內心?
曾志:因為我本來也是在一個被女性圍繞的環境中長大的,我的母親,我的姐姐,甚至包括我的那些親戚,大部分都是以女性為主的,當然我在跟她們相處的過程當中,會更多地去感受她們的感受。
但我覺得不管是男性導演還是女性導演,我們要具備成熟導演所應具備的創作能力,就是要能把自己轉換到要表達的主題以及關注到的人群里去。無論是女性還是兒童,或者某些特指的人群。尤其是像我這樣已經具有一定社會和工作經驗的創作者。當然,每個創作者也都有他自己的偏好。
《這周五的遊樂場》劇照
澎湃新聞:電影里,宋倩這樣一個隱忍到極致的人物形象是源自怎樣的觀察?
曾志:我身邊有很多這樣隱忍到極致的人。這個人物形象來源於好些我觀察到的女性是這樣的。
生活中,她們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學和自己對這個社會的一套應對機制。她們都能處理好各種狀況和日常瑣事。每天一件件日常又繁瑣的事情都能一件件解決化解。但她們和男人相比,她們的內心似乎像在翻一本厚厚的書,生活就這麼一頁一頁翻過去,但突然有一天,翻過去的書頁突然全部翻回來,所有的事情會一股腦地砸在手上。但她們並不會搞砸自己的人生,她們總會在一陣崩潰後又繼續自己的生活。
澎湃新聞:除了個體自身要面對內心很多負面的情緒,「上有老下有小」這樣一個人生階段的處境,和身邊人的關係,來自你自己對這個人生階段怎樣的感受?
曾志:這其實是每一個告別青年步入中年的人要面對的狀態。我的觀察?我覺得每個中年人都是強弩之末。中年人的狀態都是會被現實的各種各樣的事情拖住。自己被編在一張縱橫交錯的網裡面沒法動彈。但凡事都是事在人為,人總是可以活出自己的活法。
《這周五的遊樂場》亞新首映見面會
「老新導演」的轉型之路
澎湃新聞:你已經是廣告領域成功的導演,為什麼會轉電影行業?
曾志:我在廣告領域不算是一個導演,我只是一個廣告人,原來在國際廣告公司做過創意,後來在廣告製作的領域工作時間比較長,看各位導演拍攝,積攢了不少經驗。
另外就是覺得自己終究不是一個管理型的人,我還是一個創作型的人,愛寫些故事和創意。自己對創作有很高的熱情,有很強的表達的慾望。電影是我認為我最能夠和大家表達和分享的出口和途徑。
澎湃新聞:作為一個「大齡新人」,對自己的狀態是會焦慮還是更篤定?
曾志:我覺得應該是更成熟。它不算是焦慮,焦慮的成分應該是有,類似於一種「我來晚了」的緊迫感,我不會把它理解為焦慮,更多的是興奮,就是說我會又緊張又興奮的,因為畢竟作為一個老新導演,需要學習和成長的地方太多了,得抓緊學,抓緊成長,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故事做得滿意一些。自己既然有這麼多想講的故事,看到有機會和更多的人去分享,就又很興奮也很確定要一直拍下去。
《這周五的遊樂場》劇照
澎湃新聞:電影拍攝於疫情期間,作為一個相對來說有經驗的新人,有哪些隨機應變的調整?
曾志:整個電影是在2022年6月-8月期間拍攝的。我們一直遵循疫情防控政策在調整拍攝周期。包括劇組一直堅持每天做核酸檢測,向主管單位通報拍攝人數,地點,防護狀況。期間為配合實際情況,每天要調整第二天的通告,最嚴重的時期,我們32個場景有26個都處在封控區,我們的統籌可忙壞了,幾乎隨時都在調整接下來拍攝的計劃,包括暫停拍攝,全體在酒店房間等通知解封。反正那陣子,要麼人被封了,要麼景被封了,就特別崩潰。
所以拍攝時間和預算都大大超過了,我的製片人跟我幾乎下了兩次電影的「病危通知書」。我曾經在劇組說過一句名言:凡是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我都解決不了。當然,最後該花的錢還是得花。從自己的製作公司跟合伙人商量借款解決。
澎湃新聞:去年上影節的創投平台對於一個新導演的起步成長帶來哪些幫助?
曾志:當時片子剛剛初剪完,後期正在弄,聲音和調色剛開始。上影節的創投也許是國內最直接面對市場反饋的。可以讓我們第一時間得到業內資深人士的直接指導和建議。同時對接下來的剪輯調整以及後期製作都會有更清晰的思路。而且這個平台是疫情停擺後第一個恢復的平台。我2019年第一次拍短片就入圍了幾個電影節,緊接著就疫情了,我創作的節奏就被打亂了。所以上影節的創投是重新接觸到電影行業一個很好的機會,並且這個片子在當時也接觸到了有發行意向的橄欖枝,這些都對我有巨大的幫助。
澎湃新聞:當時評審的建議對你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在他們提出這些問題前你思考過自我表達和市場接受度平衡之類的問題嗎?
曾志:就是他們提醒我在前15分鐘我們應該怎樣呈現自己的電影,如何在影片的開始就抓住你想要抓住的那部分觀眾的眼睛。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可能因為我是一個「老新導演」,我「抗擊打」的能力還是蠻強的,所以對於這樣的評價,我能理解他們作為過來人,肯定是希望我能夠儘快完成所謂的從獨立電影到工業化電影,或者是類型片的轉變。
這種平衡其實在創作初期就有過深刻的思考。尤其是我是做廣告創意出身。我受過完整的營銷與傳播的訓練。只是我最初就決定在我進入電影圈的初期,要專註於作者的表達與藝術實踐的追求。對於類型以及商業上的考慮,我認為那是更複雜和更高要求的團隊工作,需要我積攢更多的以及更高的工業化製作的能力才能去駕馭。慢慢來。我認為可以尋求藝術表達以及市場認可的完美平衡,只是目前以我的能力只能先努力做好其一。
澎湃新聞:過去學美術、做音樂、拍廣告、拍短片的經驗對於塑造如今的你有什麼樣的影響?
曾志:不僅僅是美術、音樂、廣告這些具體的藝術形式,更是因為我作為一個成熟的中年人,每一段生活、每一段工作的經驗,包括從小到大的感受和經歷,這些都會塑造我現在的狀態,我更了解自己,也更加會懂得從哪些部分去做表達,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一個人。要感謝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