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我偶然看見有招募群演的帖子，主要是拍古裝劇和抗日劇，急需大量士兵、屍體、丫鬟等角色，管盒飯。發帖人聲稱自己是短劇劇組的選角導演，群演進組不僅薪水可觀，拍攝場景新穎，而且每一次拍攝活動都是自願參與、工資日結，我循著主頁上提供的聯繫方式，加了對方。
經過一上午的等待，面試官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對方詢問了我的姓名、年齡、身高體重等基礎信息，還要我發來一張面部無遮擋的全身照。
我沒有發照片，使用化名回復了其他信息後，對方又發來一串具體的工作內容。除了群演的招募，他們還招收協助、充場等兼職人員，日結工資在160-280元之間，兼職時間4-6小時不等，承諾所有兼職都在西安市內，劇組直招，沒有任何押金。很快，我們就約好了次日面試。
第二天一早，站在那座十分恢宏的寫字樓大廈腳下，我不禁捏緊了雜糧煎餅的袋子。和所有站在這棟樓下的大學生一樣，我無不憧憬地想：難道我也可以演戲了嗎？
電梯停在15樓，我循著指示牌走進聯繫的招募公司。裡面場地大約百平左右，十分整潔，分出來一個會客廳，兩個小房間，二層還有些堆放的漢服。牆上貼著各種劇組的合照，門口放的立式海報上清晰寫著：群演不能有大面積紋身，無突發疾病，服從指揮，ng次數要少。拍攝地點不固定，一般是西安市內及周邊包含各大影視基地（大漢宣平里、白鹿原、摩瑪等），有車接送。
前台遞給我一本來訪登記表，上面已經有滿滿幾頁人的基本信息。我翻到最近一頁，登記者年齡大多在20歲上下，最大37歲，最小只有16歲。同一天就有20多人來過。
過了幾分鐘，我等來了面試老師，對方帶我進了旁邊的會客室。強調一定要本人到場的面試，對我的資質考察不超過3秒，就連帽子和口罩都沒有要求我摘下。只是問清楚我在那個平台看到的推廣，便給我了一張資料登記表，要我填寫更加詳細的個人信息。
表內信息欄包括畢業院校、微信、三圍、鞋碼、發色……還有一行，需要我寫明自己的特長。除了個人信息，下面則是連篇累牘式的兼職花樣。我只勾選了當群演的意願，而對方草草看過後，仍舊顧自講解了每一種工作的內容。
這張小小的表上，從街頭採訪、cos扮演、漢服巡遊，到粉絲見面會協助、房地產禮儀，種種兼職一應俱全。群演這邊的工作反而簡單。劇組部的內容有四個方面，分別是主角、特約、群特、群演。其工資待遇也不同，每升一級，日薪就有二三百的跨度。
對方的野心倒比我大出不少，不斷調整話術，想激起我在影視行業血戰到底的鬥志。「群演只是最基礎的級別，你如果想提升自己，建議是往群特和特約發展。我們也會幫助你提高水平，不可能一直演那種沒有台詞的角色，從群特慢慢到特約，再發展演女配。」
見我還在猶豫，對方掏出手機，給我看了幾個視頻。第一個是出發前的亮相，一群演員穿著華麗的古裝坐大巴，向鏡頭揮手，紛紛說著「開工啦」。第二個是花絮，男人西裝革履地坐在沙發上，沖著鏡頭，大手一揮。「這是我，你認出來了嗎？」對方指了指其中一個角色，「演的是個反派，台詞不多，露了一次臉，幾個小時拿了三百。」
正在我思考的幾分鐘時間內，他已經備好了協議和紙筆，遞了過來。「考慮得怎麼樣？沒啥問題就簽字吧。」我翻看了一下，指著一行需要一次繳清的管理服務費，表達了我的疑惑。
「哦對了，我們有個管理費，不過五六塊錢，咱肯定都還是掏得起的。」對方沖我笑笑。「一天賺的都好幾百了，掏這幾塊錢也就是個保險錢，你想想，我們弄大巴車把你拉到拍攝場地，請人來化妝、配備服裝道具，這不都需要錢嗎？」
他自信滿滿，比出平衡秤的手勢，代表工資的那一邊，傾斜到底，示意好處多多，讓我仔細權衡。我問道：「能不能把那幾塊錢保險費直接放在工資里扣掉，再發給我？」對方搖頭說，這幾塊錢的服務管理費需要個人提前承擔，包含服裝、道具、化妝車、飯補，算下來一個月一百多，前四個月一次性繳清，也就是七八百。
我說家人不太允許，提議拍下協議發給媽媽看，也好勸說她放我去影視行業闖蕩一番。對方倒也大方，只是遮住了公章，讓我隨意拍照。協議內標準嚴苛，在乙方的義務第一條，就開宗明義地寫道：「乙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損害甲方名譽。」而在甲方權利中，「乙方無故放棄一次商業活動機會的，甲方有權無條件解除協議。」
讓我考慮簽字的一周內，對方沒有刪除我，朋友圈也時時更新著各種兼職信息，薪資待遇卻不如報名時承諾的水平。一個簡單的群演工作，不僅需要女生帶妝、還要「很好看很好看的大學生」，「自備白襯衣、黑色包臀裙、黑色高跟鞋」。男生要求看著有力量，有正義感，威猛，薪水統一是10小時100元。其他的通告里更是有染髮模特、有償獻血、銀行儲蓄卡充場等不同工作內容，真可謂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
去年，大學生群演火了一把，某抗日題材電視劇在拍攝時遇到資金問題，由於大場面過多，劇組經費有限，群演只有80元一天包吃飯的待遇。因為工資過低，少有問津，後來劇組表示可以蓋實習證明，第二天就招滿了人，來的全是大學生。其中，還有不少人以為是劇本殺，上來還問在哪裡交錢。
回去之後，我再次通過抖音、小紅書、閑魚等多個app聯繫了十餘位正在招募群演的面試官，他們的主頁介紹詳細，吃飯條件、場地情況、薪資待遇一應俱全。所有hr都宣稱自己是劇組直招，有些直接把「可蓋章」寫到了簽名里，主頁則放出幾百條短劇實拍的花絮視頻，以示真身。
添加聯繫人後，對方都十分熱情地向我介紹了參與群演的業務，又故作困擾地表示最近「鴿子」太多，只接受先面試後拍攝。而當我進一步追問收不收管理費時，對方瞬間明白我也面試過同類型公司，於是擺爛回復道：「有呢，好幾百。」爾後再無下文。
，在不少媒體、自媒體文章中，西安被稱為短劇之都。根據去年上半年的數據，目前西安短劇承製團隊在全國短劇市場佔比近60%，平均每月，西安市內製作短劇500部上下。著名的古早級網劇《龍王贅婿》歪嘴戰神，也是產自西安。橫屏仍在發展，而豎屏的浪潮，已經打濕每個人的衣角。
與橫屏時代不同，年輕人想參演短劇，不是為了以往的熒屏夢想，往往是為了玩一次真人劇本殺，過過戲癮，還有錢拿。無數個女皇和戰神，在眾目睽睽之下，硬著頭皮放著使人牙酸的狠話。轉行拍短劇的演員們常常在採訪中表示，幹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信念感。影視公司招募群演的引流視頻發布後，許多網友在評論區調侃：「我太想演屍體了啊啊啊讓我去躺一下…」「倒貼錢都行，有沒有大佐可以讓我演啊？」「求求你了，讓我和舍友當一次惡毒女配吧！」
如果你在橫店，想成為群演，根本不需要什麼人脈或渠道。沒有一輪又一輪的面試和不同名義的「管理費」，只需要交10塊錢工本費，接受工會半天的免費培訓，拿到演員證，自此就正式成為橫店群演的一員了。而西安的短劇群演，由於招募體系不夠完善，報名信息在各個網路平台上堆積，混雜著各行兼職日結，流轉於各個中介公司之間。
■ 橫店辦演員證的流程示意圖
時代發展，騙局同樣花樣翻新。群演兼職的詐騙，不僅緊跟近幾年的短劇熱點，而且抓住了大學生好奇想嘗試的心情。前幾年的模特兼職、寄拍兼職、淘寶模特，都是以拍攝形象照、模卡為由收取數千元，允諾以此推薦工作，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招募群演的劇組，其實都是換湯不換藥的招式。
聚光燈太明亮，使人常常忽視它周圍黑色的部分。如此一來，對方不僅得到了一筆數額不小的「傭金」，還掌握了報名者的個人信息。在短視頻平台搜索「西安群演騙局」，便已有數十個視頻，大多是控訴自己已經或是差一點落入圈套，為他人提醒。
「基本上沒什麼劇組直招的群演，我們都是直接找群頭，至於群頭怎麼拉來的群演，我們不管，也管不著。」作為一名已經轉行了的短劇導演，陳深（化名）向我分享了行業運作的模式，「這些中介公司提到的當天日結，我這邊不太確定，因為我們一般是項目結束之後製片才會開始統計資金的部分。可能是群頭先墊付給群演，一天大概也就一百，群頭抽成10%或者20%。」
每次活動的抽成，再加上一開始就繳納的管理費，落在群演手裡的薪水實屬微薄。根據網友提供的信息，中介公司一次性索取的金額均在880元、1380元等價位，還有的公司向受試者坦言，自己是面向大學生，所以管理費已經是市面上最低了，同行收2980元甚至五六千的大有人在。而報名者靠每天兼職群演，根本賺不回如此高昂的門檻費用。網友總結，一般費用不會超過3000元，「因為3000就立案了。」
要麼是以管理費的名義，賺取本就屬於劇組拍攝提供服務範圍內的費用，要麼是冠以保險費之名，合同上卻沒有提及公司會為兼職人員購買保險之事；而更高額的價位，同樣是拍攝形象照收取的費用。對方先是對你的外貌形象表示遺憾，轉而又提起公司可以為你提供一組寫真，保證拍得好看，如果劇組招人，就可以拿專業形象照推薦，一定入選。
「短劇是一個對時效性有很高要求的行業，怎麼可能還要一個一個看群演的簡歷和過往作品資料。」陳深說，「能按時來，有符合背景板的打扮就行，我們對群演不做什麼篩選，因為沒人在乎，拍到你，臉都是虛焦的。」
「現場去看演員尬演一定很有意思。」博主@無敵小帆正是抱著這種好奇，參與了同類型公司的面試，回來便向網友講述經歷，「專業的騙子還會建議你畫個淡妝，並強調遵守時間觀念的人公司會優先錄用。」
「在小紅書上跟招短劇群演的負責人聯繫好了，下午正準備去試鏡，朋友說對面可能是個騙子，我倆妝都化了，還是心一橫想去看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博主@小金菜菜子也發出視頻，講述她們兩個女生險些被騙的經過，視頻的地址標註是西安外國語大學，「他先是介紹了公司的各個工作模塊和非常誘人的薪酬，問了我們對角色接受的底線是哪裡，然後給我們看了一個男人被別人不停地拿酒瓶子砸頭的視頻。」
在博主表示難以接受後，對方話鋒一轉，從年輕怕吃苦論述到心態要打磨，最後的落點依舊是收費。「你們作為素人，公司打造、培養你們也是需要一定的資金的，所以需要先交一部分上去，才能後續讓你們去接單。」
「西安漢服模特，大唐不夜城群演，99%都是假的，都是黑中介騙人。」「大差市的那個不要去，不是劇組招人。」「對對對那個公司就是在小寨中貿！」「太白南路的那個，別去，剛被騙了八百。」網友們同為被騙者，在博主評論區心碎抱團。通過群策群力，一點一點拼湊出了這些公司的地圖。這些公司隱藏在大差市、電視塔、體育場、西華門、太白南路等各個地段，坐標更是五花八門，隨手翻翻，就已有國貿大廈、長豐國際廣場、長安大廈、海星智能廣場、中貿廣場、盛龍廣場等著名商場寫字樓。
「他們一開始就瞄準了大學生的生活費。」詐騙錢數竟然還根據學生量身定做，評論區抱團哭訴，連沒掏錢的也在感嘆，對方話術太厲害，如果不是真沒錢了，差一點就要上鉤。
而大多數普通人依舊和我一樣，沒有被騙，也沒有得償所願當上群演，只好在面試回程的地鐵上安慰自己，還好還好，只是白跑了一趟。「騙錢也行，提前說明，警戒性高一點的自然就不去了。反而是不騙錢的，誰知道他們會騙什麼呢？」
作者 | 紙貴 |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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