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歲的老爹還能為吳英奔走多久？
作者 | 武麗娟
編輯丨高岩
來源 | 野馬財經
北京長椿街錦江之星酒店，常年總會有一位叫吳永正的老人定期光顧。他從老家浙江東陽赴京，只為一件事，為獄中女兒吳英遞交申訴材料，和媒體記者們不厭其煩重複細數吳英的故事。
吳永正笑容可掬，雖然有點消瘦，但依舊精神矍鑠。本已斑白的兩鬢被染得烏黑髮亮，總是穿著乾淨的襯衫，雖然是農民出身，但一副上世紀企業家的形象。
69歲的他，並沒有像其他這個年齡的老人那樣含飴弄孫，而是不斷為身陷囹圄的女兒奔波於北京、杭州、東陽。為吳英翻案似乎已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甚至是全部。
再過19年，正在浙江省女子監獄服刑的吳英就可以出獄，那時，她已經62歲。
「人的一生擁有的財富早已註定，如果一個人擁有的財富超過了所擁有的極限，那麼他註定要付出代價 。」這是吳英被捕後，在寄給家人的信中留下的一句話。
作為知名的小商品批發集散地，義烏聚集了浙江甚至全國的商業資本，有著全國「寶馬縣」的美譽。東陽，也是浙江省中部的一個普通小縣城，與義烏緊緊相鄰。
2006年，25歲的「億萬富姐」吳英在東陽名噪一時，短短三個月內，購下100多間商鋪，創辦8家實業公司，成立本色集團，一時風光無兩。而在此前，她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美容技師。
一朝繁華散盡，落花猶似墜樓人。僅僅半年後，「神秘女富豪」便因非法集資詐騙罪被警方逮捕，並在2009年被法院一審時被判死刑，引發了一場全社會對死刑的大討論，後經多次審理，2018年改判為有期徒刑25年，剝奪政治權利10年。
從2007年吳英被捕至今已有17年，從2009年吳英案一審判決到今天，已經過去15年。但圍繞其婚姻、財產和債務的爭議，還在繼續。
15年里，吳英的父親吳永正一直為她做無罪辯護，年近70歲的他還學會了在自己的公眾號發文章和視頻。他常念叨：「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她出獄。」
執著
|獄中送出880頁材料再申訴,吳英11年後仍堅持無罪
2012年終審判決11年後，獄中的吳英仍然堅稱自己無罪。2023年5月，吳英從獄中寄來880頁申訴材料，包括法律文書、庭審及調查筆錄、公證書、證明文件等23份材料，吳永正隨即將這份材料寄給最高法。
申訴書提到，吳英案中實際行為主體，系本色集團。「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11月23日召開的民營企業家座談會上，再次強調正確區分財產主體問題，說明原審法院將法人企業主體與法定代表人自然人混合，是不符合規定的。」
2024年春節前夕，北京正處寒冷時節，氣溫維持在0度左右，吳永正從東陽老家趕來，只穿了件夾襖，凍得瑟瑟發抖，還不忘隨身帶了兩瓶二鍋頭。這次仍是向律師遞交材料，給最高法院送申訴信。
吳永正最頻繁的動作便是坐著看材料，整理女兒從獄中寄回的家書，身體稍微活動一下，胸腔就嘎巴嘎巴地響。雖然有肺氣腫的毛病，抽煙的習慣還是沒能戒掉，他說自己老了，頸椎有問題了，抽煙的話，起碼可以緩解焦慮。然而，舒緩心情的同時，煙酒也在伐害這位父親的身體，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偶爾我照鏡子，摸著自己日漸鬆弛的腮幫，原本精氣充足的心緒驟然黯然下來……自己幼年時是什麼模樣，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爸，我知道你為了我的事四處奔波，什麼事都一個人扛，或許抽煙、喝酒是您解憂的方式，但還是適量為宜。」這段話摘自吳英2014年寄出的家書。在吳英十餘年寄回的家書里，很大篇幅的內容是討論法律問題，還有更多是勸誡父親戒煙戒酒的囑咐。
年近古稀，卻還在為獄中的女兒奔走焦心。前不久的3月23日，吳永正因肺部感染，在東陽住院一周後回到家中。去年11月6日浙江高院給他發來簡訊通知，稱申訴材料已經轉到該院，交到立案庭辦理，3個月內答覆。然而，距離2月6日答覆期限已過去2個月，延期至今，還未有進一步的消息。
此前，自2013年初至2023年底，吳永正個人及律師、代理人已經6次向浙江省高院、2次向最高院提交申訴材料。
崩盤
|「億萬富姐」的「本色」曇花一現
吳英是家中老大，底下還有三個妹妹。她出生不久，就被爸爸帶到西北，每天教她認字，寫字，希望她將來上大學，能分配個工作。吳永正最希望吳英能去銀行上班，然後嫁人。後來吳英開始做生意後，他也沒有堅決反對，贊同年輕人想要闖闖的理想。
16歲初中畢業後，吳英沒考上高中，去了東陽市技術學校就讀財會專業，讀了一年半就輟學。
2000年，在美容院當學徒的期間，吳英結識了一個大他三歲的男子，周紅波。二人情投意合很快墜入愛河並步入婚姻。誰曾想，他們的愛情童話演變為一場商業神話。
2005年，周紅波出資25萬，夫妻倆開了一家美容院，當時風靡一時的羊胎素美容項目讓吳英賺了個盆滿缽滿，為她日後集資創業打下了人脈和基礎。賺到第一桶金後，吳英又創辦了貴族美容美體沙龍、喜來登俱樂部、休閑屋等。
若是安於現狀，吳英會是一個當地小有名氣的老闆，在東陽小城安然度過富足的一生。然而，眼看生意越做越大，吳英開始憧憬更大的財富。
在吳永正眼裡，當時年僅25歲的吳英還太年輕，社會經驗不足。讓他沒有意料到的是，吳英在東陽註冊了公司，等他知道的時候，吳英已經開了商鋪。
世紀初期，在民間資本充裕的浙江，中小企業普遍存在融資難的現象，民間借貸一直盛行，尤其在溫州、金華等地。
生性有闖勁的吳英不再滿足於自己的小生意，甚至開始走上了「借貸發財」之路。而一個叫林衛平的義烏人，則是製造了她暴富神話的資本掮客。
根據終審判決書所認定，從2005年到2006年年底，吳英以各種名義，從經人介紹的「表哥」林衛平和通過林衛平認識的其他人借錢，共向11位親朋好友籌集共計3.8億資金，僅從林衛平一人手上，就借了3.2億元，這些錢用來擴張自己在東陽的生意版圖。而林衛平的錢又來自50多人，這些債權人的資金或是借款或是銀行貸款，一直無力償還，一多半為失信人。
在短短几個月時間裡，吳英一口氣買下上百間商鋪，創建8家公司，本色集團涵蓋洗浴、汽車租賃、商貿、咖啡、傢具等多個行業。在地產行業起步不久的2006年，她還大手筆投資了房地產，在浙江和湖北的房產多達百餘套。
2006年11月，吳英被《東方早報》稱為，36億的身家可以在「胡潤百富榜」中排名第68位，「女富豪榜」中排名第6，是當時最年輕的億萬女富豪。事實上，這只是網路以訛傳訛和大眾理解偏差的信息，2006年胡潤中國女富豪榜並沒有吳英及本色集團。
「胡潤富豪」是假，但被稱為勵志典範的「億萬富姐」卻是事實，吳英在當年已然被輿論捧進了一個五彩斑斕又美麗神秘的泡沫中。
然而，從出名到刑拘，吳英享受矚目的時間還不到一年，便瞬間傾覆。
2007年2月7日吳英被東陽市公安局逮捕時，吳永正當時正在蘭州忙生意，馬不停蹄趕了回來。
2009年的一審判決，吳永正成為了一名死囚的父親。
此後，他便放棄了自己的生意，全身心投入吳英的案子中。東陽、杭州、北京......為女兒奔波的腳步從未停止。
2012年5月2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布吳英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終審結果。可對於這個結果，吳永正依舊深受打擊，他自始至終堅稱吳英無罪。當晚21點47分，實名認證為「吳英的父親」的新浪微博發布博文：「申訴到底！！五年不夠就十年！！」
兩年之後，吳英被改判為無期徒刑。4年後的2018年，又減為有期徒刑25年。（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的刑期，從裁定減刑之日起計算。）
作為最接近吳家的人士之一，《吳英：億萬富姐的罪與罰》一書的作者萬茵曾公開評價，吳英案之所以波瀾起伏，是因為背後有一個精明而倔強的父親。
從一審判決至今，吳永正一直為女兒做無罪辯護，找律師、調查案件相關情況，常常拎著裝滿訴訟材料的箱子，奔走15年。吳永正對女兒吳英的預期最高，要求也最嚴格，每當兩人的意見出現分歧，如果認為吳英不對，即便在探監，他也會「痛罵」吳英。
吳英的命運交響曲曲折離奇，早已塵埃落定。但她並沒有申請減刑的訴求，堅稱自己無罪。時至今日，吳永正也還在堅持吳英無罪的執念中持續奔波，僅僅是列印資料的錢，約摸也有30萬，總共花銷有上百萬了。他常說，自己是「祥林嫂」，女兒的事情說了幾百遍，變得絮絮叨叨。
喧囂
|吳英的「罪與罰」
2009年吳英被判死刑之後，一時引發諸多法學界人士的討論。
法學教授張千帆認為，吳英並沒有對任何人的生命或人身造成暴力傷害，因而也沒有產生巨大的民憤；即便「集資詐騙」罪名成立，也只是傷害了11個受害人的經濟利益，並導致他們的資金未能存入合法的銀行，從而對國家金融調控產生不便，但是僅此似乎遠不足以上升到」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了重大損失」的高度。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孫建章律師表示，在吳英案二審維持死刑判決前的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頒布實施，此次修正，廢除了票據詐騙罪、金融票證詐騙罪和信用證詐騙罪的死刑，在是否廢除集資詐騙罪的死刑問題上，社會各界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但立法機關考慮到集資詐騙罪屬於涉眾犯罪且數額往往特別巨大，社會影響特別嚴重，所以保留了集資詐騙罪的死刑規定。
孫建章律師認為，吳英案發，恰恰在集資詐騙罪死刑廢留的節點上，最終，吳英沒有被核准死刑，而是被改判死刑緩期兩年執行。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頒布，這次沒有任何懸念廢除了集資詐騙罪的死刑規定。吳英案判決的結果，充分體現了國家「少殺慎殺」、「保護人權」這一司法制度的極大進步。
這起案件審理了5年之久，涉案的資產處置更耗時超十年。據《南方周末》統計，2018年至2021年，東陽市公安局通過淘寶網的司法拍賣平台每一年分別處置了6套、44套、6套、34套房產。截至2021年9月，90套位於東陽的房產全部拍賣完畢，合計得款約2.02億元。但債權人紛紛表示，他們尚未領回過一分錢。
野馬財經查閱發現，東陽市公安局曾在2014年公開拍賣過涉案房產，2021年8月，阿里拍賣平台有過記錄，本色控股集團名下24套房產及屋內物品二拍成功，成交價為4712.7萬元。
同時，吳英的資產情況也撲朔迷離。判決書顯示，2006年10月-2007年1月，吳英以做珠寶生意為名從珠寶商方黎波處購進1.4億餘元的珠寶，支付貨款2381萬元，欠貨款1.2億元。這些珠寶此後被查封。吳永正、方黎波均表示，在2014年5月的一次資產處置會議上，東陽市公安局成立的資產處置小組展示的待處置珠寶並非吳英從方黎波處購買的那筆。那麼，消失的珠寶究竟去了哪？幾方都說不清楚。
另外，吳英的婚姻狀態也是資產處置的關鍵一環。早在2012年，其丈夫周紅波就已經向吳英提出了離婚，2021年，周紅波再次提出離婚，但很快就撤回了。
2021年10月26日，吳英在獄中起訴丈夫，稱周紅波在沒有和她離婚的情況下，跟他人以夫妻名義同居生子，雙方感情已完全破裂，請求法院判決二人離婚，並對總額5.98億元的夫妻共同債務進行平均分割，要丈夫與其共同分擔。但根據法律規定，如此大額的訴訟光訴訟費就要上百萬，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自2012年接受吳家的委託至今已經12年，吳英的代理人、上海市海華永泰（昆明）律師事務所呂海波律師也從青年步入了中年。
據呂海波律師介紹，2023年12月，吳英獄中控告周紅波參與集資詐騙犯罪，控告書中稱：「在本人犯集資詐騙一案中，周雖然沒有直接參与集資過程，但有關本色公司投資款是借來的事宜，他是知情的。他的妹妹及表妹均在公司擔任會計和出納。」
2月29日，呂海波律師會見了吳英。吳英向他轉述，2024年1月，東陽市公安局會見吳英之時，口頭向她透露了周紅波因重婚罪被判三緩四的判決結果。呂律師表示，案件開庭及審結都沒有正式通知被害人吳英，屬於程序違法。今年他已經接受吳英的委託，代理吳英自行重提（已經立案）的離婚案。
而周紅波本人對上述消息沒有表態，3月28日，他說話的聲音略顯虛弱，稱自己正在住院中。
申訴12年，「吳英財產保衛戰」「吳英誣告陷害案」「吳英離婚案」相繼上演，但呂律師深感遺憾頗多。這期間吳英的刑事申訴始終沒有進展。至今他沒有看到過吳英集資詐騙案的全部材料，曾多次向浙江金華中院索取案件材料而不得。另外，吳英財產處置透明度不夠，相關債權人、吳英（或其代理人）的參與度不夠。雖然法律對此沒有規定有必須的參與程序，但法的精神應當在這個敏感且社會關注度高的事情中有所體現。
著名刑法學專家趙秉志在《刑事大案要案中的法治理性》一文中也曾對吳英案做出分析：「作為案件的當事人，資產所有人一般都身陷囹圄，但涉案資產的處置又會涉及其個人的權益，但往往處置時卻又不能保障被告人的申訴權利，也沒有當庭的質證程序，這就造成了被告人和其資產被任意處置，相當於是財產的處理沒有經過審判。因此，保障當事人的知情權、申訴權也是保證案件公正處理的一個重要環節。」
這些年，吳英在獄中始終堅持學習法律相關知識，還給家人支招經商，擬定了多份商業策劃書，試圖以此改善家裡的經濟狀況，甚至想要出獄後可以償還債務。
她曾攀上高峰，又跌落谷底。現年43歲的吳英，從2018年改判且刑期生效，25年的刑期時間，服刑還不到6年，如果此後不獲減刑，刑滿釋放出獄時她將滿62歲。期待她能重獲新生，屆時還能與已經88歲高齡的老父親團聚。
時光倏忽，個人的命運在時代的洪流中起起伏伏。它是當下的記錄，卻在未來顯影。對吳英來說，父親的抗爭，讓她重獲新生；而吳父的堅持，也推動了司法的進步；對於關注吳英案的公眾來說，吳英父親15年如一日的為女兒勞碌奔走，更讓人看到了一位父親對女兒的舔犢情深，跨越時空、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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