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周處除三害》:炫目影像視聽語言下的當代救贖敘事

從美國科幻電影《沙丘》《沙丘2》到國內資深藝術電影導演王超的新作《孔秀》,從剛剛拿到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的越劇演員何賽飛主演的電影《追月》到新銳青年導演顧曉剛的電影《草木人間》……三月份國內院線電影的精彩紛呈與豐富多元程度,實在讓人驚喜,而開啟這個「黃金檔」三月的電影佳作之一,就是於3月1日公映、榮獲金馬獎多項提名的台灣電影《周處除三害》。

顧名思義,《周處除三害》是根據《晉書》和《世說新語》中記載的「周處除三害」的古典傳說故事改編而成,這也是繼多年前李珞導演的電影《唐皇游地府》之後、華語電影界湧現出的又一部根據古典名著故事改編而成的精彩電影。儘管頂著暴力犯罪類型片的帽子,影片的內核,還是傳遞延續《大佛普拉斯》《血觀音》等台灣電影佳作一脈的尖銳現實主義批判與思考。影片之於善與惡、暴力與和平、規則與越軌等二元關係對立與轉化的思考,使得其在極其炫目與觸目驚心的暴力美學呈現之外,具備了極強的人文關懷與思想深度。這其中,最為值得一提的,就是影片的影像視聽語言表達。下面,筆者就略選影片中的幾個片段,簡單記述。

影片獨特的語言表達,首先就體現在之於影片與片中主要人物的命名哲學上。影片的英文片名為「the pig, thesnake, and the pigeon」(豬、蛇和鴿子),這三種動物既指向佛教術語里的貪、嗔、痴「三怨」,也分別指向片中陳桂林、香港仔、林祿和這所謂「三害」。陳桂林的貪名與自滿、香港仔的狡猾與陰險、林祿和的善於偽裝,剛好與這三種動物的品性直接對應;而陳桂林佩戴的小豬圖樣的手錶跟香港仔、林祿和身上各自的蛇與鴿子的紋身,進一步將這種對應性呈現無餘。有意思的是,陳桂林與百年前國民黨政權的反叛者陳炯明同姓,又與跟當年國民黨中央對立的最重要的異己力量——桂系軍閥的大本營所在地同名,這樣的命名,將其之於台灣主流社會秩序的反叛與越軌彰顯無餘;而一直追捕陳桂林的刑警隊長,則被命名為「陳灰」,「陳灰」與「成灰」的諧音,又多少賦予了影片「一切皆空」的佛家哲學意味,這跟影片英文片名的意蘊指向是一脈相承的。

影片之於不同人物之間不對等權力關係的呈現,主要是藉助於眾多非常規的影像語言來呈現的。比如開頭陳灰追捕陳桂林的那段驚心動魄的鏡頭呈現,最終終結於路口陳桂林擺脫了陳灰的追趕、成功逃脫。此時的路口剛好亮起了紅燈,陳灰停下,而陳桂林傲然前行,這將警匪雙方之於主流社會規則的不同態度清晰呈現。在陳桂林求拜關帝君、以尋求命運昭示之時,導演大量運用了俯拍陳桂林與仰拍關帝君的鏡頭語言,將這位兇狠的黑幫人物在個人未知命運之下的渺小與脆弱呈現無餘。這種俯拍與仰拍的交織蒙太奇呈現,同樣體現在香港仔與小美同框的鏡頭語言表達上,清楚道出了小美身不由己的被支配地位,也為香港仔被殺之後、小美跟陳桂林之間產生樸素情感的敘事埋下了伏筆。

影片最為精彩的反諷式敘事,體現在對林祿和主掌的澎湖某靈修中心日常生活的呈現上。一方面是陳桂林跟年輕媽媽口吐黑水與陳桂林居室的灰暗,另一方面則是以林祿和為畫面中心的禮堂的無比明亮與氣氛祥和。然而讓人髮指的是,這種明亮與祥和背後,卻是給人下毒、謀人錢財、無情洗腦的種種算計與陰謀。在陳桂林發現事實的真相、試圖制止林祿和的作惡舉動時,林祿和鼓動的全體信徒,逼迫年輕媽媽殺死陳桂林。所有信徒身著素衣的平和與明亮,與突然之間在教主鼓動下面目猙獰、異口同聲地喊出「殺」「殺」「殺」的場景,讓觀眾直觀體味到邪教之於普通人的精神控制程度,實在教人不寒而慄。

隨後,陳桂林大難不死,到禮堂擊斃了林祿和之後,身為林祿和「托兒」和情人的女子,仍然在歌唱著呼喚和平與愛的靈歌,讓不明真相的信徒繼續在自我感動中被集體蒙蔽。這個時候,影片耐人尋味地讓本已決定離開的陳桂林返回禮堂,將執迷不悟的信徒們一一擊斃。這種以暴制惡的方式,讓人想起中國另一部古典名著《水滸傳》里、武松「血濺鴛鴦樓」的相關場景敘寫。這種在極端視覺美學呈現背後、貫穿古典文學敘事與當代社會觀察的書寫視角,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影片為陳桂林除「三害」之後的命運,設定了一個主動自首、伏法赴死的結局。儘管在不少觀眾看來,這樣的結局,相對於影片全場酣暢淋漓的暴力美學呈現來說,多少有「狗尾續貂」之嫌,但陳桂林赴死之前的一個場景設定,還是極其耐人尋味的。小美趕來為陳桂林剃鬚,而陳桂林也將自己最重要的精神寄託——奶奶留下的手錶送給小美,在影片全場一直以絡腮鬍須視人的陳桂林,最終被他救贖過的女子剃去了所有鬍鬚,面目潔凈地慷慨赴死。這種「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意義指向,也跟「周處除三害」的原始文本故事之間,形成了完滿的對照與呼應。桂林雖死,但他死前所為,已經足夠為其一生,帶來救贖。

2024年2月28日晚作於竹林齋。

(本文於2024年3月7日刊發於文學報,見報時略有刪節,此為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