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七年,上流社會的抓馬大戲終於開播

時隔七年,《宿敵》第二季終於開播,主角不是幾年前傳的查爾斯和黛安娜,而是更具「宿敵」基因的美國文壇怪人杜魯門·卡波特和他曾深愛的一群名媛們。

他們拔槍相向,情愛嗔痴淺白。裹在友情、名利、階層、才華中的愛恨剔骨刀,更鋒利。

杜魯門·卡波特,上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美國作家之一,因《冷血》出名。《蒂凡尼的早餐》是他最家喻戶曉的作品。電影中,赫本飾演的霍麗抱著吉他在陽台唱《moon river》的片段,讓這個故事成為美國夢的心碎倒影。但他最初並不認可赫本。霍麗一角,他更屬意瑪麗蓮·夢露。

如果說海明威用槍和威士忌寫作,那卡波特用的就是x光和手術刀。顛沛流離的幼年生活,給了他對痛苦的敏銳知覺,他非常擅長分辨人性的黑暗面,也被浮華生活深深誘惑,一如他的人生。

早在《冷血》問世之前,他去採訪一位學者,特意穿了一身迪奧的行頭,問對方:「你見過穿一身迪奧的男人嗎?」成名後,他更是迫不及待擠入名流圈。1966年,他舉辦「黑白舞會」,邀請來幾乎紐約所有名流,風光無限,這場派對被載入時裝史。

被明星、貴婦簇擁的卡波特沉醉不知歸路,他甚至忘記自己是作家,沉迷於酒精與派對,答允出版社的小說終身未完成。但看似如願以償的卡波特對名流圈的態度卻非常分裂,他把交往頻密的名媛們稱作他的天鵝們,他給予她們討好、傾聽、讚美,也隨時對她們舉起刻薄的筆頭。

《宿敵2》的故事就由此開篇。他剛剛才握著一位傷心的貴婦的手,信誓旦旦道,「我永遠不會傷害你。」轉頭就將她的秘密寫進雜誌,毫不留情地撕下她苦心經營的人設。在此之前,他還因泄露另一位貴婦謀殺親夫的故事,逼得她服毒自盡。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的天鵝們,像一個居心叵測的間諜和殺手,這是《宿敵2》的主題。

這次被他曝光秘密的貴婦名叫貝比·佩利,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創始人威廉·佩利的妻子。紐約社交圈金字塔頂尖人物,也是與卡波特相交最親密的天鵝。卡波特曾評價貝比:「她唯一的缺點是太過完美,除此之外,她就真的完美了。」

貝比從幼年開始就被教育時刻維持完美形象,以及用婚姻搞定生活。卡波特是她唯一一個吐露心事的人,她向他傾訴丈夫出軌、名媛生活疲憊又虛偽。當她一度想放棄這種生活時,是卡波特拉住她:「你有四個孩子,至少他在供給。」

於是,這樣信任的人,當眾撕開你的面具、嘲弄你的生活,戰役當然打響了。名媛們集體與卡波特割袍斷席。拒收禮物、拒聽電話,將他擯棄在名流派對之外,這招對卡波特是致命的。劇中,他四處求人做說客,就為了重新獲得感恩節派對的一個席位。失去名流生活,比抽走他的天賦,更讓他生不如死。

你看,這是個多奇妙的衝突,當你出賣朋友的秘密,你就會失去他。這麼簡單的道理,聰明的卡波特卻拒絕接受。劇中,他幾乎像幼兒一般的天真地覺得自己可以通過央求、扯賴、謊言,獲得名媛們的原諒。他用手術刀般尖銳的筆頭讓名媛們鮮血淋漓,還指望對方依舊擁他入懷。

他未曾成熟的人格、不健康的自戀和鮮花著錦的生活,給了他肆意妄為的幻覺:他以為他做任何事都會獲得赦免;他以為他的天賦永不消逝;他以為他只要嘴上說著愛,別人就不會發現他筆下的恨意;他以為可以一邊嘲弄名流的精神,一邊享受他們的生活;他以為他在尋找愛,其實他在發泄恨,發泄早年不如意的恨。

除了解剖卡波特,《宿敵2》還重新塑造了上世紀的美國名媛,澄清了天鵝般外表之外,她們身而為人的情感與思考,她們絕不只是舊報紙上的八卦逸聞中的呆板標籤,她們身上有著所有女性被標籤、被束縛、被恐嚇、被馴養的悲傷,也有著所有女性竭力尋找、嘗試清醒的勇氣。

貝比·佩利被卡波特背叛後,她對丈夫說:「我們之間是否有過愛情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愛過卡波特。」但她在他的行文里,發現他對她的殷勤和讚美,也不過和其他人一樣,都是給完美名媛光環的獻禮,只是卡波特的演得更聰明。她渴望的理解和接納,並不存在。

貝比·佩利脫下華服,獃獃地坐在珠寶前,看著那些丈夫出軌時送來的良心債,這些金屬和石頭,無法買通死神,把她從癌症中解救出來,欺騙了她的一生。

這種悲愴感,演員娜奧米·沃茨把握得很好,心碎時人無力憤怒,只會陷入深深的憂傷。看著她寂寞地坐在病床上,面對著空洞的珠寶時,那種無法言說的痛苦,讓我也心碎。

卡波特只看到了她的完美和刻意,卻對她身披的枷鎖毫無體諒,對那些被喚作天鵝的女性們,都沒有共情,所以可以冷酷地寫下嘲諷,輕飄飄地尋求諒解。他以為這些女性已經被鑽石耀眼的光芒刺瞎了雙眼,分不清真實的愛意和含毒的蜜糖。

但她們不是天鵝,是和他毫無區別的人,都在尋求愛與理解、接納和指引,所以才會一次次在信任中犯錯,在嘗試里撞牆。

這是痛苦,痛苦不該被嘲弄。《宿敵2》給了這個痛苦真正的悲憫。

朋友問過我,是不是作家都會出賣身邊人的隱私。偉大的故事往往都有原型。楊絳曾經寫過一篇長文,記述錢鍾書如何從身邊故事取材,寫了《圍城》。但是,那筆觸痕迹,是愛是悲憫還是冷酷,截然不同。

卡波特愛上流社會的虛榮,又痛恨這種奢華,這將他早年的低微襯托得更痛苦。他自覺高人一等,於是找到一群既可以帶給他實際利益,又看似軟弱可欺的美麗女性,來發泄他心靈扭曲的痛苦。但他低估了天鵝的心靈和力量,天鵝一樣會殺人。

僅僅播出兩集,《宿敵2》就呈現出爆款潛質,和第一季一樣,將人心中的戰爭外化得很精彩,雖然剪輯手法的跳躍、人物線的分散,讓不了解背景的觀眾會看著有點吃力,但那刀光劍影,會喚起我們對於真正溫柔的懷想。

卡波特曾說過,雖然他有許多缺點,但他依然可以成為一個聖人。誰不是呢?每個人都是天鵝與醜小鴨的融合,是聖人與惡魔的複雜交匯。

陳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