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瘋狂抽幀,李安瘋狂補幀」,說的是什麼?

王家衛的技術密碼

1642年,荷蘭阿姆斯特丹射手隊出資,請畫家倫勃朗創作一幅群像。倫勃朗接下訂單,畫出名作《夜巡》。驗貨後,僱主們卻紛紛給出差評,尤其針對畫面上大面積的暗部和戲劇性的光影,認為這是「矯揉造作的幽暗畫作」。

(荷蘭畫家倫勃朗作品《夜巡》)

《繁花》剛播出時,也收到過類似評價。只是後續隨著劇情走高,女性角色個個出彩,這樣的聲音弱了下來。反正藝術也沒有標準答案,但王家衛的技術卻有密碼。我們細細來拆解:

1.布光:《繁花》的布光與普通電視劇的大白光有很大不同。對於光線,王家衛追求的是疏影橫斜的幽微之感,而非雄雞唱白的一覽無遺。《繁花》的畫面光比很大,有大面積的陰影,設置光位時也用到了前面提到的倫勃朗光。

對於布光這件事,打亮只是基礎,更深的功力在於藏,如何進行遮擋、如何控制暗部才是關鍵。有了合適的明暗對比,畫面才會更有層次、更加立體。

2.單機位拍攝:相對於單機位拍攝而言,多機位拍攝能夠顯著地提高拍攝效率,英國導演雷德利·斯科特曾說,只要給他足夠多的機位,再大的戰爭場面,他也能在半天拍完,但是在謀求效率的同時,必然有些機位的條件要次一些。

而採用單機位拍攝時,導演可以精心設計每一個鏡頭,對構圖、光線、演員走位、攝影機運動有更精細的控制,保證每次拍攝時用到的都是現場最佳的那個機位,這也是為什麼王家衛的鏡頭中女演員們都如此光彩迷人。

(電視劇《繁花》劇照)

3.前景遮擋:「秘則為花,無秘則無花」,猶抱琵琶才能引人遐想無限,前景遮擋就是實現此法之道。運用斑駁陸離的前景,將主角置於前後景之間,既是一種夢幻氛圍的營造,又可以製造出一種窺探的視角,讓觀者產生身臨其境之感。

有時我們還會看到演員多重身影映於畫面,這是用一種帶稜角的鏡子做前景拍出來的,意在表現一種自我的關照,亦是身份的複雜、性格的多面。這種景框式構圖會讓人聯想到南方園林那種曲徑通幽、層層疊疊之感。

(電視劇《繁花》劇照)

4.升格拍攝:通俗講就是慢動作效果,時間是王家衛創作的母題,通過慢動作可以拉長單位時間,同時也能帶給畫面特殊的美感。當畫面中出現雨水、雪花、煙霧這些空鏡的升格鏡頭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便會湧上心頭。

5.廣角鏡頭:與長焦鏡頭壓縮空間相對,廣角鏡頭會拉伸空間。王家衛的都市片中熱衷使用廣角鏡頭拍攝,因為在使用廣角鏡頭時,會發現演員在一個狹窄的空間,本應離得很近,但看上去卻隔得很遠,這也暗合了都市生活中人與人、心與心的距離。

(電影《墮落天使》劇照)

6.手持攝影:王家衛早期片子里,常有手持攝影機拍攝的畫面,這當然也有當時拍攝條件的限制。手持攝影會帶來畫面的晃動,而那種晃動的情緒,正好符合了那個年代人們躁動、迷茫、失落的心境。

7.剪輯:王家衛的電影是從剪輯開始的。江湖總傳說王家衛拍戲沒劇本,其實他入行是從編劇開始的,只不過做導演後習慣先有一個框架,然後根據演員情況、現場狀況即興創作。王家衛現場會拍很多素材,為未來預留了多種可能。

素材採集結束,上了剪輯台,影片才真正開始。很多拍攝時沒想清楚的東西,都需要通過後期來組織,所以我們會看到王家衛的影片有兩個顯著的剪輯水印——旁白和字幕卡,他用這兩個工具串起了拍攝時並不明朗的故事線。

王家衛把半甲子拍電影的功力注入到了電視劇《繁花》中,恐怕會令不少劇集導演思考人生,你走我的路,叫我無路可走啊。

王家衛的影像簽名:「降格加印」+「慢門拍攝」

《繁花》熱播後,關於王家衛的技術風格談及最多的一個詞是「抽幀」,眾多短視頻平台網友爭相模仿,都標榜自己用「抽幀」的技法拍出了王氏風格的短片。這其實是以訛傳訛,「抽幀」這個叫法是不完善的,「降格加印」+「慢門拍攝」才是完整的王家衛秘籍。

常規的幀率是24幀每秒,王家衛在拍攝時會把幀率降低到12幀、8幀甚至4幀每秒,這就是「降格」(也就是大家以為的抽幀)。王家衛的御用攝影師杜可風在回憶《春光乍泄》的創作過程中談及:「開始時大家都不想重複我們的簽名式風格,結果發現不重複太痛苦了。我們在鏡頭中轉速,從正常速度到一秒12格或一秒8格……」

(王家衛訪談截圖)

由於幀率降低,快門速度也可以相應降低,這就衍生出王家衛的另一項技能——慢門拍攝。幀率與快門速度之間存在一個對應關係,即快門速度一般是幀率兩倍的倒數,當採用常規的24幀每秒拍攝時,快門速度一般採用1/50秒,在這個快門速度下人物的運動是比較清晰的。當幀率變成8幀每秒,快門速度可以相應降低,當快門速度降得比較低時,人物的運動就會模糊,產生明顯的拖影效果,這就是所謂的「慢門」。

敲黑板,當幀率降低,畫面會出現卡頓的現象;當使用慢門拍攝,運動的物體會產生拖影的效果。所以當你看王家衛的片子,發現畫面一卡一卡的,人物還有拖影,不用懷疑你家的網卡了,那是王家衛在上他的影像水印。

此外,如果只降格而不進行補幀,那畫面就會快進,即常說的「降格攝影」。因為常規的播放速率是24幀每秒,如果拍攝時用了12幀每秒,那拍兩秒的畫面,播放時會在一秒里呈現,動作就快了一倍。

所以降格後為了常速播放,需要在後期進行補幀「加印」,將拍攝的12幀畫面每一幀都複製一次,變成24幀,這樣播放時還是會有卡頓和拖影的效果,但畫面不會快進。

如此,「降格加印」外加「慢門拍攝」才是王家衛全流程的影像解決方案。

而解密了王家衛的影像密碼會發現,學會技術並不難,提升審美才是關鍵所在。

王家衛的影像風格:形式即內容

王家衛作為一個電影影像風格家,是通過影像來敘事的,形式即內容。

通過「降格」手法造成畫面的卡頓、空間的遞進,能夠引起觀眾心理上的激蕩,形成一種時空錯位的恍惚感,一種格格不入的抽離感。而採用「慢門」產生拖影的效果,可以表現出運動軌跡和速度感。主角動作慢,周邊的人速度快,快到模糊,兩者形成強烈對比,從而可以表現出空間中人物的孤獨與失落。

這種影像風格的形成完全是出於美學考量嗎?其實裡面藏著很多迫不得已。比如《重慶森林》在重慶大廈拍攝時並沒有拍攝許可,那就只能偷拍,偷拍無法打光,要保證曝光不得已才用到慢門。王家衛的膠片拍著拍著可能就不夠用了,在遙遠的美洲大陸拍攝《春光乍泄》時,膠片都用完了,最後只能拍攝靜止的照片,如果把這視為「降格」,那便是「降格」到極致了。

(電影《春光乍泄》劇照)

好的電影可以講故事,也可以不講,王家衛的電影就屬於後者,情緒取代情節,電影關注的不再是故事的走向,而是時間與記憶。

時間走了,就再不會回來,王家衛想記錄和重溫這些逝去的時間。我們對時間流逝的感受來自於記憶,當現在不斷地成為回憶,我們才覺察時間在流動。

這很符合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在《時間影像》一書中的觀點,故事不再遵循線性敘事,人物的行動陷入無目的徘徊。時間不再勻速向前,而是可以凝滯或閃回。當時間進入小徑分叉的記憶花園,會向各個方向走去,時間在每一刻上都是分叉的,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記憶的不確定性帶來了詩意。

(電影《阿飛正傳》劇照)

王家衛抽幀,李安補幀

《繁花》熱播後,網上有個熱門話題是「王家衛瘋狂抽幀,李安瘋狂補幀」。

前面說了「抽幀」(也就是降低幀率)會造成畫面的卡頓感,那李安的「補幀」又是什麼效果呢?

人類的視覺系統每秒可處理10到12幀圖像並單獨感知它們,由於人眼的視覺暫留現象,再高的速率就會被視為運動。所以在默片時代採用的幀速率為16幀每秒,這樣人們看到的畫面也是流暢的。

後來之所以變成了24幀每秒,是因為有聲電影的出現,聲軌也需要記錄在膠片上,而24幀每秒是在35mm膠捲上支持播放清晰音頻的最低幀率。這個標準被執行了快一個世紀,然而這只是權衡了商業利益與影片效果的一個標準,並非上限。

多年來電影從業者更多的是在視聽、表演、敘事、哲思上謀求突破,少有人觸及幀率,而破局者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首次將幀率提高到了120幀每秒。

電影24幀每秒的畫面是遠遠比不上人眼觀看現實世界的,按李安的說法,人眼可以看到800到900幀每秒(當然也有觀點認為人眼觀看屏幕的臨界值在100幀每秒)。所以提高幀率後會使畫面更加清晰、動作更加流暢,更像我們雙眼平時所看到的現實世界。

電影是造夢的藝術,李安的野心是想讓我們醒著入夢。當然技術的革新需要不斷嘗試與探索,也許目前還未能達到李安所想,但總要給技術一個機會。其實李安才是那個狂野的人,拍同性之愛,拍換妻遊戲,拍不穿衣服,拍海上漂流吃人記,當然最狂野的還是他長了一張老實人的面孔。

愛戴墨鏡的王家衛與老實人李安,請繼續拍電影吧。

(王家衛與李安合影)

空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