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派瑞:我不夠好,我無關緊要

「錢德勒」,馬修·派瑞。

這個可悲的上癮者在54歲的年紀早逝,他在短暫的一生中經歷了種種高光的、痛苦的時刻,被拋棄過,被冷漠過,被欺負過,被圍觀過,被追捧過,被詛咒過,他是「無陪兒童」,他是網球少年,他是「錢德勒」,他是多種病症的患者。他的早逝讓所有知道「錢德勒」和馬修·派瑞的人都嘆息不止。

成年後,馬修·派瑞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樣或那樣的醫療機構度過,為了活下去,他把自己熬成了一個職業病人。去世前,他不止一次在治療過程中呼吸驟停,昏過去,或者換個詞——痛死過去——有一次還斷了肋骨。他為酒精和藥物上癮付出了超出他本人能承受的代價,他折磨著身邊的人,也被命運戲弄著、折磨著,失去愛人,失去感知生活的能力,最終也失去了他那條滿目瘡痍的身體。在他出演《老友記》(friends)並成為炙手可熱的大演員後,關於他上癮、童年遭遇、戀情八卦的消息便沒有消停過,他也因為他那沒有節制的慾望承受了來自各方的否定。

52歲這一年,他寫了一本書叫《老友、愛人和大麻煩》(friends, lovers, and the big terrible thing),他還曾想過取名「無陪兒童」(unaccompanied minor)。他一直在為所有痛苦尋找某個最初的理由,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事件。在出生後的第二個月就因為哭鬧而服用了苯巴比妥,葯一下去,他就昏睡過去,「消停了」。養育他的單身媽媽也才能安靜地待一會。5歲時,他被送上飛機,飛向遠方去尋找另一個親人,成為「無陪兒童」。

一個人能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能把他此生的處境追溯至童年?這恐怕是不確定的。馬修·派瑞比較令人信服的是,他完整地講述了童年、少年和成年各個階段,把一切有關「何時如此」「為何如此」的經歷都勾連了起來。如今,《老友、愛人和大麻煩》中譯本也出版了。我們摘編其部分內容,與知道「錢德勒」其人其名的書友分享。

以下內容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老友、愛人和大麻煩》,內容為馬修·派瑞接受治療、早年經歷,以及他最美好的一天:他願意每天起來都是同一天。摘編有刪減,標題為摘編者所起,注釋見原書。

「給所有受苦的人,你知道我在說你。」這是他寫在扉頁的話。

原文作者 | [加]馬修·派瑞

《老友、愛人和大麻煩》,[加] 馬修·派瑞著,陳磊譯,譯林出版社,2024年1月。

我還活著

沒有人相信,糟糕透頂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直至厄運真的降臨。沒有人能在發生腸穿孔、感染吸入性肺炎、上了ecmo(一種人工心肺機)後倖存。直至有人真的活了下來。

那就是我。

我寫這段話時正坐在一棟租來的能俯瞰太平洋的房子里。(我自己的房子也在這條街上,正在翻修——他們說要花六個月時間,所以我估計大概需要一年。)一對紅尾鷹在下方的峽谷中盤旋,寶馬山花園住宅區就是沿著這條峽谷向下延展至水邊。這是洛杉磯一個絢麗的春日。這天上午我一直在忙著往牆上掛畫(或者確切來說,是請人掛——我不是那麼方便)。過去這幾年,我愛上了藝術,如果你看得夠仔細,會發現一兩幅班克西的作品。我也在忙著寫一部電影劇本的第二稿。玻璃杯里有剛倒的健怡可樂,口袋裡有一整包萬寶路。有的時候,有這兩樣東西就已足夠。

是有的時候。

我不斷回想這個無法逃避的奇異現實:我還活著。

馬修·派瑞和他的妹妹。他在自傳的配圖下方說「敬請諸君留意:如果我留著山羊鬍,說明我在服用維柯丁或者其他阿片類藥物」。(圖片為《老友、愛人和大麻煩》配圖)

考慮到我所面對的不利條件,這四個字的神奇程度超乎你的想像;於我而言,它們具有一種反常而耀眼的質地,像是從一顆遙遠星球上帶回的岩石。沒有人敢十分確信。如果你死了,人們會感到震驚,但沒有人會覺得意外,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實在是非常奇怪。

這四個字——我還活著——首先讓我感覺到的,是一種深刻的感激之情。如果你曾有過像我那樣靠近天堂的經驗,你其實沒有選擇或不選擇感恩的機會:它實際上就坐在你客廳的桌子上,像一本供咖啡桌擺放的大書——你幾乎不會注意到,但它就在那裡。然而,潛伏在那種感激之中,深埋在健怡可樂淡淡茴芹和隱隱甘草的氣息里,如每支煙的每一口那般充滿我肺葉的,是一種揮之不去的痛苦。

我忍不住要問自己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為什麼?我為什麼還活著?關於答案,我有一點眉目,但它尚未成形。它離幫助他人不遠,我知道這一點,但不知道具體該如何回答。我所能做的最大善事,無疑是如果有酗酒的同類找到我,問我能否幫他們戒酒,我會說可以,然後切實跟進,採取行動。我能幫助絕望之人獲得清醒。我想,「我為什麼還活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隱藏在這件事之中的某處。畢竟,我發現這是唯一能讓我真正獲得滿足的事情。不可否認的是,上帝就存在於這件事之中。

但是,你知道,當我感覺自己不夠好的時候,我無法對「為什麼」這個問題做出肯定答覆。不曾擁有的事物,你是無法放棄的。而且絕大多數時候,我總會被困在這些纏人的思緒中:我不夠好,我無關緊要,我太過渴求關注。這些思緒讓我感到不適。我需要愛,但我不相信愛。

《老友記》(friends)第一季拍攝現場劇照。

如果我把我的職業,把錢德勒這個角色拋到一邊,向你展示我的真實面目,你可能會注意到我,但更糟的是,你可能會注意到我,然後離開我。而我接受不了。我承受不了那種結局。再也無法承受。那會將我變成一粒塵埃,使我湮滅。

所以,我會先離開你。

「無陪兒童」

我五十二歲了。失眠不再是那麼可愛的一件事。

我住過的每一座房子,窗外的風景都很好。那對我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

五歲時,我被送上飛機,從我和媽媽居住的加拿大蒙特利爾前往加利福尼亞的洛杉磯,去看望我的爸爸。我當時就是所謂的「無陪兒童」。那時人們經常送孩子獨自乘坐飛機——人們會讓那個年紀的孩子獨自飛行。那樣不對,但人們還是做了。或許有那麼一毫秒的工夫,我以為這將是一次激動人心的探險,但接著我就意識到,我太小了,沒有能力一個人乘飛機,這件事太可怕(也太荒謬)。你們倒是派一個人來帶我啊!我才五歲。大家都瘋了嗎?

童年馬修·派瑞。(圖片為《老友、愛人和大麻煩》配圖)

那個選擇害我在心理治療上花掉的數十萬美元?請問我能把錢拿回來嗎?

當你作為一個無陪兒童獨自乘坐飛機時,你的確能獲得各種福利,比如你的脖子上會掛一個寫著「無陪兒童」字樣的小牌子,還可享受提前登機權、兒童專用休息室、多到數不清的零食、專人護送登機……這或許本應該是一種很棒的體驗(後來,我成名以後,在許多機場也享受過所有這些以及更多特殊待遇,但每一次都讓我想起第一次乘飛機的經歷,因此我憎恨這些待遇)。空乘人員本該照看我的,但他們忙著在經濟艙供應香檳酒(在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20世紀70年代,他們的確是那麼做的)。就在我獨自乘坐飛機前不久,兩杯酒的上限也被取消了,因此那次飛行感覺就像是在索多瑪和蛾摩拉待了六個小時。到處都是酒臭味,坐在我旁邊的傢伙一定喝了十杯古典雞尾酒。我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成年人想要一杯又一杯地喝同一種酒……唉,我太天真了。

膽量夠大時,我會按下小小的服務按鈕,不過這種時候並不多。空乘人員身穿20世紀70年代風格的熱辣靴子和短褲,走過來揉揉我的頭髮,然後繼續忙自己的事。

我他媽的嚇壞了。我試圖閱讀我的《亮點》雜誌,但每次只要飛機在空中發生顛簸,我就知道我即將死去。沒有人告訴我這是正常的,沒人能給我一個安慰的眼神。我的雙腳甚至夠不到地板。我太害怕了,都不敢調低座椅靠背打個盹,於是只能保持清醒,等待下一次顛簸的到來,一遍又一遍地擔心,從三萬五千英尺的高空掉下去該是怎樣的感覺。

我沒有掉下去,至少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掉下去。最終,飛機開始下降,落入加利福尼亞美麗的夜晚。我能看見燈光閃爍,街道向四面八方展開,像一塊閃閃發光的巨大魔毯,上面有一條又一條寬寬的暗影(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山丘),我將小臉貼在機艙窗戶上,城市搏動著向我迎來。我無比清晰地記得,我當時以為那些燈光和所有那些美景,意味著我即將擁有一位家長了。

2002年,馬修·派瑞獲得艾美獎喜劇類最佳男主角提名,他帶了媽媽一起去。(圖片為《老友、愛人和大麻煩》配圖)

那趟飛行旅程中沒有家長陪伴,是導致我一生都困於一種被拋棄感的諸多原因之一……如果我足夠好,那他們就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無人陪伴,對嗎?一切不都應該按照這種邏輯運轉嗎?其他的孩子就有父母陪伴。我卻只有一個小牌子和一本雜誌。

那個小傢伙為什麼獨自乘坐飛機?真要命,或許該有個人飛到加拿大去接他?我經常疑惑這個問題,但從沒敢問出口。

我並不喜歡針鋒相對。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只是都沒有大聲說出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不斷地陷入困境,於是試圖找個可以怪罪的對象,任何事、任何人都行。

我的人生有很長時間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住院會讓我們之中最優秀的人也開始自我憐憫,而我在自憐方面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每次躺在病床上,我都會發現自己在回溯過往的人生,將每一個時刻翻來覆去地檢視,彷彿它們是考古挖掘中令人困惑的新發現,而我試圖找到某個原因來解釋我的人生為何有如此之多的時間都陷於不安和痛苦的情緒中。我一直都明白真正的痛苦源於何處。

回應我的是一粒葯

我出生於1969年8月19日,一個周二,是前奇緣樂隊成員約翰·本內特·派瑞與前加拿大大學雪後小姐蘇珊·瑪麗·朗福德的兒子。我出生的那天晚上趕上一場巨大的暴風雨(當然要有);等待我露面的過程中,所有人玩起了大富翁遊戲(當然要玩)。我來到這顆星球的那天,是在人類登月的大約一個月後,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結束的第二天——因此,在宇宙完美天體與雅斯格農場5所有爛攤子之間的某個地方,我擁有了生命,打斷了某人到好萊塢濱海大道6建酒店的機會。

在媽媽懷中的馬修·派瑞。(圖片為《老友、愛人和大麻煩》配圖)

我號哭著來到人世,哭得停不下來。哭了好幾周。我是個害了腹絞痛的孩子——我的胃從一開始就有問題。父母被我停不下來的哭聲逼瘋了。這孩子是瘋了嗎?擔心之下,他們帶我去看了醫生。那是1969年,與現在相比堪稱史前時代。也就是說,我不知道得是多先進的文明才會認為,給一個剛剛在神恩賜的空氣中呼吸滿一月的嬰兒服用苯巴比妥——往好了說——能算得上是一種值得考慮的兒科治療方法。不過,在20世紀60年代,給腹絞痛患兒的父母悄悄開具一劑巴比妥類藥物並不罕見。一些年長的醫生對這種療法的作用深信不疑——這種療法,我的意思是,「給一個剛出生沒多久、哭得停不下來的嬰兒開具巴比妥類藥物」。

我想在這個問題上明確地表達我的觀點。我並不因此責怪我的父母。孩子沒日沒夜地哭個不停,顯然是哪裡出了問題,醫生開了一種葯,不止他一個醫生認為這是一種好的治療方案,於是你把葯給孩子服下了,孩子停止了哭泣。畢竟那是一個不同的時代。

當時的我在焦慮重重的母親的膝頭,沖著她二十一歲的肩膀大聲哭喊,而某個身穿白大褂的恐龍坐在他寬大的橡木辦公桌後,幾乎頭也沒抬一下,他口臭的嘴巴嘖了幾聲,抱怨「現如今這些當父母的」,然後在處方箋上寫下了一種會讓人成癮的、主要的巴比妥類藥物。

我吵個不停,時刻要人照顧,而回應我的是一粒葯。(呃,那聽起來和我該死的二十多歲時的情形差不多。)

我聽說,我在出生後的第二個月,也即三十天到六十天之間,就服用了苯巴比妥。那是嬰兒發育的重要時期,尤其是就睡眠而言。(五十年過去了,我依然睡不好。)苯巴比妥一旦開始發揮藥效,我就會昏睡過去。場面顯然是,我哭個不停,然後葯來了,接著我就暈了過去,此情此景引得我父親爆笑出聲。他倒不是無情,嗑了葯的嬰兒確實很好笑。從我嬰兒時期的一些照片中,你可以看到我簡直跟嗑嗨了似的,明明只有七周大,卻像個上癮者一樣瘋狂點頭。我猜,對於一個在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結束第二天出生的孩子來說,這可以說是莫名地得體了。

馬修·派瑞與父親參加冰球邀請賽。(圖片為《老友、愛人和大麻煩》配圖)

我渴望被關注;我不是大家期盼的那個掛著可愛微笑的孩子。我會吃下這劑葯,然後閉上我的臭嘴。

諷刺的是,多年來,巴比妥類藥物和我維持著一種非常奇怪的關係。你們應該會很驚訝,如果知道從2001年以來,我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清醒的。除了這些年裡我遭遇過六七十次事故。當這些事故發生時,如果你想保持清醒(我每次都想),那麼你就會領到能幫助你清醒的藥物。你會問,是什麼葯?你猜到了:苯巴比妥!當你想清除體內其他那些不管是什麼的垃圾時,巴比妥類藥物能幫助你平靜下來;而且,我從三十天大時就開始吃這種葯了,所以作為一個成人,我只是將丟下的東西又撿起來了而已。脫癮治療期間,我非常需要情感支持,感覺非常不適——很抱歉地說,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病人。

脫癮治療就是地獄。脫癮時只能躺在床上,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心裡知道自己距離好起來還差得遠。脫癮治療期間,我感覺我正在死去。我感覺治療將永無止境。感覺我的內臟正試圖從我的身體里爬出來。我在發抖,我在流汗。我就像那個沒開藥之前哭得停不下來的嬰兒。我知道接下來我將在地獄裡煎熬七天,但還是選擇嗨四個小時。(我告訴過你,這個階段的我是瘋子,對吧?)有時候,我不得不被關幾個月,才能打破這種惡性循環。

脫癮治療期間,「好」是一種遙遠的記憶,或者是賀曼賀卡公司的卡片上才能看到的辭彙。我像個小孩一樣,乞求任何能幫助緩解癥狀的藥物——這個在《人物》雜誌的封面上看似光鮮的成年男人,正在乞求解藥。我願意放棄一切——每一輛車,每一座房子,所有的錢——只要能讓癥狀消失。當脫癮治療終於結束後,你萬分慶幸,信誓旦旦地說,你再也不會讓自己經歷那一切。直至三周後,你又落入了完全相同的境況。

真是瘋了。我瘋了。

就像嬰兒時那樣,我不想花費太長時間來處理內在問題,因為既然有藥物能解決,好啊,那就簡單了。而那就是我所接受的教育。

無法重複的一天

你知道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間,有些人感覺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過著同一天嗎?

下面是我想要一遍又一遍重複度過的那一天(這是我的土撥鼠日中的土撥鼠日)。事實上,我希望我餘生的每一天都是那一天的重複。但我不能。因此,唯一能跨過那一天的方法,就是把它當故事一樣講述出來,看看是否會有幫助。

這樣當然不可能讓那一天重現。

那是1995年的最後一天,地點是新墨西哥州的陶斯。整個下午我們一直在雪地里玩橄欖球。我,我的女朋友朱莉婭·羅伯茨,以及我們的一群朋友。她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電影明星,而我在出演最火的電視劇集。

《老友記》(friends)第二季(1995)劇照。

追求最初是通過傳真進行的。在這世界的某處,有一摞大約兩英尺長的傳真——兩英尺長的甜言蜜語,裡面滿是詩句和遐思,兩個大明星彼此傾心,以一種美麗而浪漫的方式連接在一起。

那時的我正春風得意。我是一切的中心,沒有什麼能傷到我。名望的白熾火焰屬於我——我不斷地將手穿過火焰,但我的手依然完好無損;這裡是不可燃的中心。這時的我尚不知曉,名氣終不能填補空洞,但此刻,它暫時將空洞掩蓋得很好,非常感謝。

《老友記》第一季大獲成功,我基本上算是輕鬆走進了第二季。我已經上了萊特曼的節目,準備要去傑·雷諾的《今夜秀》。我們登上了《人物》和《滾石》的封面,當時這可是兩件大事。現在,電影片約也在湧來。它們當然會朝我湧來。我正在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這邊也是百萬美元的電影邀約,那邊也是百萬美元的電影邀約。我還沒遇見朱莉婭·羅伯茨,但這已命中注定。

之後就發生了一件只會發生在名人身上的事。瑪爾塔·考夫曼找到我,說我或許應該給朱莉婭·羅伯茨送花。

你是說全宇宙最大牌的明星朱莉婭·羅伯茨?

「當然,好啊,為什麼?」我問。

原來他們向朱莉婭發了邀約,請她出演第二季超級碗賽後那一集,朱莉婭表示,只有出現在我的故事線里,她才願意參演。讓我再說一遍——只有出現在我的故事線里,她才願意參演。(我這一年是走大運還是怎麼著?)不過首先,我必須向她示愛。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卡片上寫點什麼好呢?我希望能顯得專業一些,明星對明星的口吻。(好吧,是明星對超級大明星。)但我也希望能有一些情調,配得上她前面所說的話。我至今仍為自己的決定而驕傲。我送了她三打紅玫瑰,卡片上寫的是:

唯一能比你參加演出更激動人心的事,是我終於有借口給你送花。

還不賴,對吧?我害怕晚上睡覺,但在需要的時候,我還是能揮灑魅力的。不過我的工作還遠未完成。她的回答是,如果我能給她解釋清楚量子物理學,那她就同意出演。哇哦。首先,我是在和這個「口紅因她而生」的女人交流;然後,我必須用功學習。

第二天,我給她發了一篇有關波粒二象性、不確定性原理和量子糾纏的論文,其中只有一些部分是隱喻。多年後,《老友記》的專職編劇之一亞歷克莎·榮格告訴《好萊塢報道》:「(朱莉婭)遠遠地就(對馬修)產生了興趣,因為他太迷人。他們經常發傳真調情。她問了他一些問題,比如:『我為什麼要和你約會?』編劇室的每一個人都幫他想原因。沒有我們,他一個人也能處理得很好,但我們毫無疑問是馬修隊的成員,都想幫他心想事成。」

最終,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奏效了。朱莉婭不僅答應出演劇集,還送了我一份禮物,是貝果,很多很多的貝果。當然,為什麼不呢?她可是要命的朱莉婭·羅伯茨。

由此,一段三個月長的求愛歷程以每天發送傳真的方式開啟了。那是互聯網和手機問世前的時代——我們所有的交流都是通過傳真完成的。許許多多的傳真,好幾百份。起初,傳真的內容在浪漫的邊緣徘徊,我給她傳送詩句,請她為洛杉磯國王隊的三冠組1提名成員,諸如此類。我們兩個並不是不忙——我當時在拍這個星球上最受歡迎的劇集,而她在法國拍攝伍迪·艾倫的《人人都說我愛你》。(她當然很忙)但一天里我總會在傳真機旁坐個三四次,看著傳真紙慢慢顯露出她的下一封信函。

《人人都說我愛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1996)劇照。

我如此興奮,有些夜晚我發現自己在派對上同某個迷人的女人眉來眼去,卻草草結束交談,以便飛奔回家,看看有沒有新的傳真進來。十有八九總會看見一份。那些文字如此優美——她連綴句子的方式,她看世界的方式,她表達自己獨特想法的方式,都是那樣讓人著迷。我經常會把那些傳真讀上三四遍,有時會讀上五遍,看著傳真紙笑得像個白痴。就好像她來到這顆星球就是為了讓世界微笑,現在尤其是讓我笑。我咧嘴笑著,像個第一次約會的十五歲男生。

而這時我們甚至還沒說過話,更沒見過面。

然後在一個清晨,事情發生了改變。朱莉婭的傳真突然轉向了浪漫的方向。我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說:「我怕是攤上大麻煩了。你一定得立刻過來。告訴我,我有沒有想錯。」

朋友過來後,我給他看了傳真,他說:「是,你沒錯。你一定是攤上大麻煩了。」

「那我該回什麼?」

「這個嘛,你感覺如何?」

「哦,你少來,」我說,「快告訴我該說什麼。」

就這樣,「大鼻子情聖」和我也編寫並發送了一封轉向浪漫的傳真。然後我們站在那裡,站在傳真機旁邊,你看我我看你。兩個男人就那樣盯著一台機器看。

大約十分鐘後,傳真機的刺耳聲響——嘡嘡聲、呼呼聲、嘶嘶聲,來自外太空的消息——充滿了我的公寓。

「給我打電話。」在這句話的下面,附有她的電話號碼。

我拿起電話,打給了朱莉婭·羅伯茨。我緊張得要命,就像第一次上萊特曼的節目那麼緊張。但我們聊得很輕鬆——我把她逗笑了,天哪,她笑得多麼開心……她顯然非常聰明,才智非凡。我已經能夠看出,她輕輕鬆鬆就在我所見過的最會講故事的人中排進前三名。她的故事如此精彩,事實上,我甚至一度問她是不是提前寫好的。

五個半小時後,當我們準備掛電話時,我意識到我已不再緊張。從那以後,我們就停不下來了——今天聊五個小時,明天聊四個小時。我們在墜落;我不確定墜向何處,但我們在墜落。

很明顯,墜入了情網。

《老友記》(friends)第十季(2003)劇照。

1996年4月底,我上了傑·雷諾的《今夜秀》,承認自己單身。與朱莉婭·羅伯茨約會對我來說太難了。我一直確信,她會與我分手——為什麼不呢?我不夠好,我永遠都不可能足夠好,我是破碎的、變形的、不討人喜歡的。所以我主動與美麗又才華橫溢的朱莉婭·羅伯茨分了手,這樣就不用面對註定會失去她的痛苦。她說不定會覺得自己是在屈就一個拍電視劇的傢伙,而這個拍電視劇的傢伙現在卻要和她分手。我無法描述她臉上的困惑。

原文作者/[加]馬修·派瑞

摘編/羅東

導語部分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