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女明星決定在印度從政

阿媽崇拜

2014年春天的一個上午，我朝金奈的一處個人崇拜的地標走去。那是一棟三層樓高的白色精美建築，入口處懸掛著許多旗幟，是全印度安納達羅毗荼進步聯盟（aiadmk）的總部。前院有該政黨創始人的小型黃金雕像，他戴著帽子和厚厚的眼鏡，一隻手高舉著擺出v字勝利手勢。不過，他的風頭完全被該政黨現任靈魂人物賈婭拉姆·賈亞拉利塔蓋過，她是一名個子不高但極具權勢的女性。前院有四幅賈亞拉利塔面容嚴肅地俯視下方的巨型廣告牌，其中一幅基本和這棟樓一樣高。

金奈的賈亞拉利塔紀念雕像，圖源mint

金奈是南方的經濟中心，城市節奏比孟買或新德里慢得多，市中心的道路一點也不喧鬧，兩邊都是低層建築而非正在施工的玻璃大廈。當地的精英階層也覺得自己不一樣，他們不睡懶覺，生活節儉，追求的更多是精神層面的東西，比方說研究微積分或聽卡納提克古典樂。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依然會懷舊地將金奈稱作馬德拉斯，這個名字是當年英國人起的。不過，當地人保守的習慣讓他們對賈亞拉利塔的個人崇拜顯得更加古怪，似乎這些習慣讓他們更容易被政客蠱惑，也更容易受到與之相伴的裙帶資本主義影響。

賈亞拉利塔既獨斷專行，又與世隔絕，她那時已經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不過，你只要到了金奈，就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在路口、公交站和立交橋上可以看到她數千張鮮艷的宣傳海報。aiadmk總部的牆上貼著十幾張她的海報，門口貨攤上擺著各種各樣為該黨支持者設計的紀念品，不僅有賈亞拉利塔的金框畫像和明信片，還有印著她頭像的顏色鮮艷的小地毯和椅套。

她從政前是泰米爾語影視明星，年輕時非常有魅力，貨架上可以看到她那個時期的照片，或是風情萬種地看著鏡頭，或是手搭著下巴，面帶微笑望著附近的景色。不過，大多數紀念品上的她都是上了年紀以後的樣子，神情嚴肅，穿一身傳統的紗麗服，有雙下巴，臉色也較為蒼白，前額點一個紅點，長長的黑髮端莊地盤成圓髻。

對於賈亞拉利塔的追隨者而言，她唯一的稱呼就是「阿媽」（amma），這個詞在泰米爾語里是媽媽的意思，現在卻被一大批公共機構和商店所用，令人眼花繚亂。金奈街道上可以看到許多阿媽餐館，工人可以在裡面買到優惠力度很大的早餐，一盧比就能買到一個蒸米漿糕或一份用米和黃扁豆熬的粥。除餐館外，還有可以買到低價蔬菜的阿媽貨攤，貨架上的瓶裝水和水泥袋上都印著阿媽的頭像。

年輕時的賈亞拉利塔，圖源維基

這種瘋狂的政治宣傳覆蓋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從折扣藥店到電影院，再到鹽鋪茶鋪。她黨派的不少支持者都來自鄉下，在那裡她的形象出現的頻率只會更高。她如此毫無顧忌地推行平民主義，將自己的臉印得到處都是，恐怕中東的許多獨裁者見了都會自嘆不如。

賈亞拉利塔如此重視圖像，部分原因是泰米爾納德邦人非常熱衷於看電影。她小時候聰明伶俐，喜歡讀書，後來在她曾是演員的寡母的勸說下進入影視圈。她十幾歲時憑藉與馬魯杜爾·高普蘭·拉馬錢德蘭的合作開始走上坡路，對方是當時最負盛名的泰米爾演員，金奈的aiadmk總部前院擺的正是他的雕像。隨後，兩人常常聯袂出演，逐步發展成情人，共同邁上權力掮客的道路。那時種姓身份在泰米爾納德邦正引發激烈衝突，賈亞拉利塔跟隨拉馬錢德蘭的腳步進入政界。

1967年，泰米爾納德邦一個名為「達羅毗荼人進步聯盟」（dmk）的政黨首次拿下該邦的執政權。拉馬錢德蘭本身是dmk的忠誠黨員，但他在二十歲黨齡時成立了和dmk對著乾的分支aiadmk，並在1977年當選首席部長。1987年，拉馬錢德蘭逝世，賈亞拉利塔作為夥伴和副手，繼承了該黨的領導權。

接下來三十年，賈亞拉利塔率領aiadmk和dmk反覆交手。巧的是，dmk的領袖也有電影行業的從業經歷。一本傳記是這樣寫的：「泰米爾納德邦的獨特之處在於，過去近半個世紀，該邦主政者由一名編劇和兩名演員輪流擔任，三位都是影視行業的翹楚。」

富有想像力的平民主義

賈亞拉利塔在她的五屆首席部長任期內開創性地踐行了一種富有想像力的新型平民主義。印度許多政客都認為選民並不在乎意識形態，只在乎救濟品和贈品，一到選舉期間，政客常常會承諾免除農民債務，或直接給窮人高調地送東西。賈亞拉利塔比別的政客更有創意。2011年，她承諾將動用二十億美元的經費，為泰米爾納德邦的學生採購近七百萬台筆記本電腦，這批電腦最後被裝在印有她頭像的背包中發放下去。她還針對女性選民量身定製包括阿媽牌電動攪拌器、食物研磨機在內的贈品，對於農村選民則送種子、綿羊和山羊。

賈亞拉利塔定期在全國性報紙整版整版地打廣告，吹噓自己慷慨贈禮的事迹，這樣明目張胆賄賂選民的做法免不了被外界嘲諷。不過，這作為政治戰略無疑是成功的。她在位時間越長，就越專橫，基本上沒有接受過記者採訪，也極少發表演講。與此同時，她的支持者也漸漸落得報復心重的惡名，批評者稍微指摘賈亞拉利塔，就有可能面臨法庭上的高聲訓斥或街頭圍攻。賈亞拉利塔因政黨里基本上都是對她阿諛奉承的男性而尤其受人詬病。有人為表忠心，見了她就拜倒在地，有人乾脆直接將她的頭像文在前臂上。

演講中的賈亞拉利塔，圖源維基

我為了了解更多的情況，專程拜訪該邦的商界領袖和立法委員潘迪拉詹。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見面，辦公桌上醒目地擺著賈亞拉利塔的照片，牆上還有一張。我們一開始聊商業聊得挺愉快，但談到他的領袖，他的語氣變了，一下子變成賈亞拉利塔的忠誠追隨者，羅列她的眾多優點：堅持將經濟發展放在中心；對國際事務有著極為細緻入微的了解；很有語言天賦，傳聞她可以講八門語言；將來出任印度總理再合適不過。

他跟aiadmk的所有政客一樣，穿著胸前有著半透明口袋的白襯衫，裡面明顯塞著一張賈亞拉利塔的照片，這樣做是為了儘可能公開地表忠心。我透過口袋看到她正神情嚴肅地聽著我們的對話。

獄中的首席部長

如果說賈亞拉利塔統治的一面是奴性，另一面就是腐敗。2014年，賈亞拉利塔因非法獲取巨額資產被捕入獄。印度的首席部長在任期內進監獄還是頭一遭。20世紀90年代初，她首次出任首席部長，其間她名義上一個月只領1盧比薪水，但實際資產從近乎0增長到5.3億盧比（800萬美元）。

後來的庭審揭露了她令人瞠目結舌的巨額財富的細節。警方突襲查抄了她一個住處，單這一次就搜出700多雙鞋、10000多件紗麗服以及大量的黃金首飾。她的案子前前後後審理了近29年，到後半段，司法部門擔心在她的地盤根本沒法公正開審，於是將案子移交給鄰邦卡納塔克邦。她最終被判有罪，在印度引發轟動。

印度的首席部長被指控貪污並不是新鮮事，但她是頭一個被判有罪的。據當地媒體報道，有十幾人自殺表示抗議，還有更多的支持者因驚嚇過度死去。接替她的代理首席部長是一名信仰堅定的黨員，他忠心耿耿地等她回來繼續執政，代理期間連她的桌子都沒碰。

賈亞拉利塔雖然坐過牢，但這對她呼聲的影響微乎其微。法庭判她四年，但她剛進去不到一個月，就因法律的技術性細則被無罪釋放，她也因此得以第五次擔任首席部長。2016年邦選舉，泰米爾納德邦的七千萬民眾讓她以絕對票數優勢贏得選舉，這讓她成為這一代人中唯一能在該邦混亂的政治體系下連任的一把手。

她的競選手段和過去類似。「選民已經開始期待阿媽會送什麼，這次或許是冰箱或摩托車，」雜誌《觀點》選舉前夕的一篇文章寫道，「她從沒讓選民失望過。」在此之前，她送過手機，為選民購買小摩托提供補助，給學生採購筆記本電腦，還曾給即將結婚的女性贈送八克重的金幣。

賈亞拉利塔和印度總理莫迪，圖源維基

超越人類的存在

賈亞拉利塔被判有罪，但這並不影響支持者繼續狂熱地追隨。2015年，在她67歲生日那天，一位忠實信徒世韓·侯賽尼為了向她致敬，穿著白色t恤衫，正面用大號的紅字寫著「阿媽」，將自己雙臂張開地釘在十字架上忍受了6分鐘。不少aiadmk人員受邀到現場觀看，還有好幾家電視台攝像機直播現場的畫面。

兩年前，賈亞拉利塔65歲生日，侯賽尼送出一幅她的半身畫像，是用他本人的11升鮮血花了好幾年精心繪製的。這種做法當然屬於個例，但就算不像他那麼極端，也有不少人會採取自殘的方式向賈亞拉利塔致敬。

卑躬屈膝的黨員、表達敬意的熱誠舉動、時不時的自殘行為——這種個人崇拜現象，也不免讓有懷疑精神的泰米爾人開始質疑：這是否說明統治階層和人民群眾已經失去聯繫，參與其中的人只是照本宣科地重複早已喪失真正含義的劇本。

不過，據我觀察，這些人是發自真心地愛戴和尊敬賈亞拉利塔。她有過貪污記錄不假，但這並不影響金奈許多家境優渥的專業人士將她奉為有能力的官員，私下甚至崇拜她專制的統治方式。許多當地村民都意外收到過以她名義送出的禮物，在他們眼中，她是有善心的慈善家，確實有幾分宣傳中塑造的泰米爾人「母親」的意味。

2016年年底，賈亞拉利塔去世，民眾流露出來的悲痛看上去也確實是真的。據說有一百多名支持者為此了結了自己的生命。整個邦都有聲勢浩大的悼念活動，其間發生好幾起自殺未遂事件，還有一名支持者為了表示對她的敬意，砍掉自己的手指。

「對她健康問題的焦慮，或者更準確地講是對她生命竟然是有限的這件事的焦慮，在民眾當中引發荒誕的迴響。」她離世後不久，泰米爾歷史學家吉塔在訃告中寫道，「她的健康狀況放在平常都是禁忌話題，這種不成文的規定在她身上打上一層新的脆弱的光芒，換言之，她在支持者心目中是超越人類的存在。」

賈亞拉利塔在印度電影百年慶典上，圖源維基

從受辱的德勞帕蒂到堅毅的政客

賈亞拉利塔人生經歷豐富，再加上時不時的鐵腕手段，很容易讓人將她和喜劇中的獨裁者形象聯繫到一起。但她實際上非常複雜，並且在很多方面都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物，她的統治風格本身就詮釋了印度裙帶資本主義的多樣性。她那些比電影還要精彩的故事流傳甚廣，從一開始充滿魅力的女明星到後來品格堅毅的政客，她跌倒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站起來了。

她能掌權有雙重意義：一是女性在男權社會獲得權力；二是她雖然是婆羅門，但依然可以在一個敵視高種姓的邦爬上去。她有時也會利用女性身份給自己鋪路：從政初期，她曾在邦議會遭到男性政客的粗暴對待並憤怒離場，許多人將她的遭遇和《摩訶婆羅多》中的女性人物德勞帕蒂被當眾扒下衣服受辱的故事相比較，她也因此贏得不少人的同情。不過，她後來超越了這種女性形象，捨棄了青年時期女明星的身份，成功將自己塑造成既莊重又令人生畏的公眾人物。

在賈亞拉利塔個人身上的許多謎團背後，還隱藏著一個更複雜的問題，即泰米爾納德邦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發展得挺好。在以北方邦為代表的北部諸邦，裙帶關係常常和經濟發展乏力相伴。泰米爾納德邦在她主政期間，雖然也存在嚴重的腐敗，但經濟上取得大幅發展。

圖源維基

她首次上台剛好趕上印度1991年的自由化。21世紀初，她大權獨攬的時候又趕上印度大範圍重新擁抱全球化。得益於人口大遷徙、繁忙的港口以及靠近連通東亞和西方航線的地理位置，她的邦成為印度與外界交往最為緊密的幾個地區之一。泰米爾納德邦的工業化程度本就走在印度前列，又令人羨慕地吸引到大量外資。1996年，賈亞拉利塔以免費土地和優惠稅收政策為籌碼，成功說服美國汽車巨頭福特在金奈建立首家印度工廠。之後，現代、雷諾、寶馬等品牌也跟著過來，金奈因此成了自封的「印度底特律」，還逐步發展成技術中心。

此外，泰米爾納德邦憑藉創新公眾項目，很快就在社會發展上取得突破，其中包括為學生免費提供午餐的開創性「中午餐食」項目，以及為了制止殺害女嬰惡習而制定的兒童領養項目。在她的治理下，泰米爾納德邦變得更安全、更富有，當地人的受教育程度也得到提升。

她當了近二十年的一把手，其間貪過巨額財物，動不動就一言堂，為贏得政治上的支持時常給選民發放救濟品。儘管如此，2016年，一項調查依舊將泰米爾納德邦評為全國治理最好的兩個邦之一。她去世後不久，評論家米希爾·夏爾馬寫道：「好也罷壞也罷，賈亞拉利塔已然成為全印度首席部長爭相效仿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