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土高坡到電影聖殿  導演吳天明鮮為人知的幕後故事

副廠長追著劇組喊,

要給盤老五穿上褲衩衩

1976年夏天,著名作家葉蔚林結束長達12年的下放生活,從湖南省零陵地區文化局調回省會,被臨時安排到省戲曲研究所工作。中篇小說《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1980年9月一經發表在新創刊的《芙蓉》雜誌上,就好評如潮。

1981年4月,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首屆全國中篇小說評獎委員會評定,《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獲得一等獎第二名,當時幾個電影廠都在爭奪它的拍攝權,並且都派出了第一流的導演。

5月中旬在北京舉行授獎大會,葉蔚林住進京西賓館。臨散會前一天,突然房門被推開,闖進來一個人,正是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吳天明。他先做了自我介紹,接下來沒有一句客套話,直奔主題。他說他準備將《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搬上銀幕,並請葉蔚林執筆改編電影劇本……

《沒有航標的河流》的拍攝,融入了吳天明真切的生活體驗,傾注了他深摯的情感。但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改編這部電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當時人們的思想還沒有完全解放,所以有關反思「文革」的題材就非常敏感。

一位副廠長看了吳天明拿回的《沒有航標的河流》劇本之後,竟然提了一百多條意見,足足和吳天明談了3個小時,其中有這樣一條意見:劇本中有一場戲是主人公盤老五當著眾多農村婦女的面,光著屁股游泳。這位副廠長跟吳天明說:「這不好,這要改,你要給盤老五穿個褲衩衩。」可是吳天明認為這是主人公情感壓抑的一種宣洩和迸發,就據理力爭。副廠長則堅持認為這樣的鏡頭會污染銀幕。後來在劇組出發的時候,副廠長還追著劇組的車高喊:「天明,你要記著給盤老五把褲衩衩穿上。」

最後吳天明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讓服裝師特意坐火車到上海,買了幾條當時只能在上海買到的女同志穿的尼龍連褲襪,在拍攝的時候給男演員穿上。實際上,在銀幕上根本就分不出來,但是最起碼,他遵循了領導「給盤老五穿上褲衩衩」的指示。而這個鏡頭也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個男性「裸體」鏡頭。

日夜漂浮在瀟水之上,

男演員晒成「黑泥鰍」

為了獲得真切的生活體驗,吳天明帶領攝製組日日夜夜漂浮在瀟水上,與放排工一起經歷風吹日晒、蚊叮蟲咬。

電影的拍攝過程同樣艱苦。男演員大都來自城市,一般都比較白,電影上這種效果可不行。經過兩三個月的訓練,日晒水淋後,哪還需要化妝,全都曬爆了皮,黑黝黝的像泥鰍。

為使表現形式與影片中那些樸實無華的人物相協調,吳天明在蒙太奇結構、場面調度、畫面造型、光色處理、聲音構成等方面,都與他的合作者約定「不耍花招」。他還特別注意細節的真實,影片中精心設計的用腳趾夾住鐵絲、用褲腰扇涼、赤條條地游泳等動作細節,都在一定程度上點染了人物的個性色彩,加強了人物的立體感。

《沒有航標的河流》不僅獲得國家文化部1983年優秀故事片二等獎,還獲得了美國第四屆夏威夷國際電影節東西方中心獎——伊斯曼柯達獎。這是西安電影製片廠的電影第一次在國際獲獎,為西影贏得了國際聲譽。同時這兩項大獎的獲得對吳天明的最大意義是更增強了他的自信。作為藝術真實的典範,《沒有航標的河流》被永遠地載入了史冊。

小成本藝術片《百鳥朝鳳》,

嗩吶曲送別德高望重者

從2006年受命於曲江影視,歷經八年直至生命終止,吳天明煞費苦心地籌措了一個又一個劇本,都被投資商們以各種理由否定了。眼看八年合約即將到期,曲江方面終於答應支持吳天明拍一部小成本藝術片。2010年夏天,吳天明看中了《當代》上的一篇中篇小說《百鳥朝鳳》。

在無雙鎮,吹嗩吶這種傳之久遠的民間藝術,絕不止於娛樂,更具意味的是它在辦喪事時是對遠行故去者的一種人生評價——道德平庸者只吹兩台,中等者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德高望重者才有資格吹《百鳥朝鳳》。這支高難度的曲子,整個無雙鎮,只有四方聞名的焦家班班主焦三爺能吹。

焦三爺老了,急需培養接班人。徒弟游天鳴初進焦家班時年幼稚嫩,對焦三爺十分敬畏,雖然心有不甘被父親「拋棄」在焦家班學藝,但仍有為爭家門榮光全力博取師父讚許的信心。能進入焦家班的學子必須人品端正,忠守德行,從骨子裡做到「嗩吶離口不離手」。在考驗徒弟是否符合標準的過程中,新老兩代嗩吶藝人為了信念的堅守所產生的真摯的師徒情、父子情、兄弟情也感人呈現。

改劇本經常改到痛哭流涕,

不做禍害百姓的「蝗蟲」

為了拍攝《百鳥朝鳳》,吳天明特意請來當地的嗩吶專家手把手教授演員嗩吶技藝,每一個把位、指法全都要準確。在創作《百鳥朝鳳》時,吳天明已經72歲高齡,劇本改了很多稿都不滿意,最後他甚至閉關一個半月逐字修改,經常改到痛哭流涕。

在拍《百鳥朝鳳》時, 吳天明恪守當年拍《人生》《老井》時的傳統:要求演員和主創到組後深入生活,研討劇本,自己則廣納眾人的智慧,豐富完善創作;他要求劇組嚴格管理,不做禍害百姓的「蝗蟲」,自己與劇組同住在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吃同樣的飯菜,不搞特殊化;他要求演員們一到劇組就穿上角色的服裝,到麥田學割麥,跟嗩吶指導學吹嗩吶,在陽光下晒黑皮膚,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像自己扮演的角色。

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裡,

才能拼著命把嗩吶傳承下去

2014年2月,《百鳥朝鳳》完成最後的製作,僅僅一個月後,吳天明離世。

從2014年開始,吳妍妍就拿著電影拷貝四處尋找發行公司,找了十幾家公司,聽到的都是一致的回答:電影是好電影,可是他們不知道怎麼賣,怎麼盈利!拿著父親遺作的吳妍妍開始彷徨無措,直到她遇到了著名製片人方勵,情況才有所改變……2016年5月6日,電影《百鳥朝鳳》終於在全國公映,但因為絕大部分場次被安排在上午或晚上10點以後,仍舊沒辦法改變這部影片低票房的結果。

5月13日,深感心酸的方勵在微博上直播了《百鳥朝鳳》宣發的辛酸和感悟。他曆數了宣發費用少、院線不配合的艱難,說到動情處,頭髮花白的方勵雙膝跪地磕頭,含淚祈求影院能為這位已故優秀導演的最後一部作品增加排片……

方勵這一跪也迅速引發了市場效應,《百鳥朝鳳》謝幕票房定格在8690萬元……而《百鳥朝鳳》所有利潤全部無償捐獻給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這也許是吳天明所願。

吳天明用農民般的勤奮、樸拙、厚重導演了人生最後一部作品《百鳥朝鳳》,而他堅守的正是一條與《人生》《老井》《變臉》《首席執行官》等一脈相承,並與時俱進的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深化現實主義的電影發展道路。

「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裡的人,才能拼著命把嗩吶傳承下去。」電影《百鳥朝鳳》講述的不僅僅是嗩吶的故事,「嗩吶匠」游天鳴也是吳天明這位「導演匠」的真實寫照。 

作者 張瑾(《上海電視》獨家稿件,轉載請聯繫《上海電視》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