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龔鵬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台北,台灣師範大學博士,曾先後擔任台灣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行政職務。2004年起,龔鵬程曾先後擔任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師範大學、北京大學等大陸知名高校教授或客座教授。2019年起,龔鵬程先生就任山東大學文學院專任講席教授。
龔鵬程先生被推許為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並任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評價錢鍾書等現代學人
文 | 龔鵬程
來源 | 愛思想網
錢鍾書先生是一位不太容易討論的學者。他遠離塵俗,偏又擁有一般學人所沒有的俗世聲名,談說他、為他作傳記的,比例上也遠多於並世學人。
搞新文學的朋友,往往沒能力讀他的舊詩文以及《石語》《談藝錄》《管錐編》這樣的著作。論錢鍾書,遂僅能繞著錢楊生平事迹、傳聞史料打轉,稗販謾聞,未必即為真賞。或只能就散文與小說去小題大作,強聒一番。
有點舊文學底子的,大致也只能就自己專門的一些知識去他文集中找些話題來說說。例如本身懂點訓詁修辭的,就孥著他講訓詁修辭的部分講講;本身弄小說的,就去找他的寫的和談的小說,再來談談;本身治詩詞的,則尋些詩詞的相關題目來做做。
如此怎能知錢先生學問之深淺?其邊界到底又到哪兒?他在整個學術上的成就得失又將如何判斷?有些人震於其俗世聲華,動不動就替他冠上「民國第一才子」「當代第一博學鴻儒」之類名號,此又豈足以語學問乎?故要評騭錢鍾書,須也有他那樣的學問。
誰能評價錢鍾書?
錢先生在許多領域中固然也博有知見,卻不甚當行。因為他的學力,主要仍在集部,以文學為主,旁通其他。考古、金石、簡帛、經、史、諸子等,並未深究。西方學術情況亦然。與治西洋史、西方政經發展、西洋哲學神學者異趣。其徵引及之者,側重於古典文獻之類比研究(analogy studies)僅止於點出中西某一現象或學理之異同。既無意用西方理論來處理中國問題,或用中國理論去闡釋西方現象;也無意從類同的歸納研究中尋出共通性以建立通則。
正因如此,所以我不自量力,竟以為我是少數在這個時代尚有能力、有資格評價錢先生的人——集部的學問,我不如錢先生精熟;但除了文、史、哲學、宗教、藝術、經、史、子、集,能綜攝上古以迄現當代之文哲政經思潮,錢先生就不如我了。這不是度短挈長,以與錢先生爭高下。而是說做學問,唯佛能知佛,未到菩薩境位,有時確實是夏蟲不可以語冰的。錢先生聲華物望雖隆,我卻覺得他可能頗為寂寞,譽之者固多短人看場,毀之者亦僅是以自己一得之愚的一隅之專業去衡度他罷了。而我既差能知其學問之原委與曲直、造詣與局限,則我或有可能為其知音,亦未可知。抱著這種心情來看錢先生的書,遂時有「我意獨憐才」之感哩!
也因為如此,故我雖批評錢先生著作中充滿了誤記、缺征、謬判、不當行之弊,卻不希望人們誤以為我在指摘他,或認為其書即因此而無價值。因為才人之學,別有評騭之道,著作縱多謬誤,也不就沒了價值。
■ 錢鍾書先生
讓我舉個例子,以助說明。這就是常跟錢先生被一併提出來比較的陳寅恪。
陳寅恪的學問其實非常冷僻,主要是中外文化交通史、南北朝及隋唐史。早年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等,均屬此一領域。末年身世多感,遂有《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這些,前者屬於專業史學之作,後者則連在史學界也是冷門的。
近年坊間還頗有不少論陳氏的專書,足見其令譽不衰。彼以名公子,擅長多種語文,得與梁任公、王國維並肩於清華為國學導師,自為海內外所景慕。兼以博學強記,著述宏富,為世所推。後攖眼疾,又未能脫身竹幕,末年身世,輒多可傷。其遭際、其學術,漸成為學界中一則傳奇,屢經傳述,殆非無故。然而,純從學術上說,陳先生是站不住的。陳先生號稱通曉幾十種語言,但真正用在研究上而有創穫者,其實不多。偶而運用其梵文知識考釋中古史料,也多跡近附會,或無關緊要。在研究方法上,陳先生固然有方法論的方法意識,但主要仍以史料考證為之,且乏玄思,不能處理哲學問題。其具體研究,也往往不能成立;例如他講南北朝史,論《切韻》和四聲,堅持四聲系受佛教影響、《切韻》為一地方之方言。近來講聲韻學的人,頗不以為然。他談隋唐制度之淵源,謂唐代官制依隋,隋依北齊。但唐太宗所定三省制,實系採用梁陳舊制,根本不是北朝制度。牟潤孫先生已有駁正。凡此皆因陳先生自己對漢族以外的文化有些知識,故論南北朝史喜歡談域外影響、論隋唐史喜歡講其北朝淵源,而不知其:立言之偏宕也。
陳寅恪的本領所在
他的唐史研究,問題更多。他認為唐代前期采關中本位政策,後來武后起用文學科舉之寒人逐漸形成後期朋黨之禍,世族與科舉進士階層相傾軋,而唐室以亡。這整個描述都是錯的。其中針對個別事例所發之議論考據,亦多經不起推敲。如他考證《長恨歌》,謂白居易之詩與陳鴻之傳,應該是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說唐人傳奇之盛,是由於進士之溫卷;說唐人小說之發達,與古文運動有密切關係……等等,後起的研究,都證明了它們曾經誤導過許多學人。
我曾寫過一篇小文批評陳先生的《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陳氏此文,一考黃巾之起源,謂起自東方濱海地域;二論東晉孫恩之亂,雲其主因在於皇室中心人物系天師道人物;三考劉劭之弒逆,知彼亦有道教背景;四辨北朝寇謙之與崔浩家族之奉道,亦與濱海地域有關;五則曆數南北朝天師道世家;六談天師道與書法的關係。該文為陳先生之名作,李玉梅《陳寅恪之史學》一書,特舉此文示例說明陳氏史學之奧妙(1997,香港三聯書店,四章二節)。杜正勝《歷史研究的課題與方法:就宗教史的研究論》亦盛讚該文取徑特殊、眼光獨到。然而他們都不曉得:陳先生的大文實有根本性的錯誤。因為他把南北朝所有的奉道人士都視為天師道徒,又把所有道教活動都牽合到濱海地域去談。完全忽略了南北朝間天師道以外尚有許多道派,且除了濱海地域有道教,其他地區也有道教在創立在發展。所以他文中所舉以說明天師道與書法之關係者,幾乎全部都不是天師道的事例。
陳先生雖然搞錯了,但這篇文章仍然很有價值。它用一種文化地理學的方式,運用「濱海地域」這個地理因素,去對南北朝許多道教信仰及活動現象進行解釋。這個方法是極有用的。它所顯示的宗教政治社會運作功能之研究導向,也與歷來偏重思想淵源、宗教變遷、宗教叛變者殊趣。此即足以益人神思,導啟後昆矣。某些先生們寫論文,只證明了一件事、說明了一個理,雖也講得井井有條,一絲不錯,卻對研究者無大用處;除了讓人知道那件可能並無知道之價值的事之外,方法與觀點都推拓不出去。相較之下,陳先生固然是錯了,價值其實反而比那不錯的更要高些。
■ 陳寅恪先生
陳先生其他論文,不敢說也是如此,但有類似的趣味。以唐史論,岑仲勉於陳氏之說,每多異議;我也較贊成岑先生,覺其工力或在陳先生之上。但岑先生乃學人之文,工夫密栗而風采不及。陳先生的本領,則恰好不在一般人所稱賞處(什麼博學啦,能「佔有」資料啦,精通殊方異語啦……等),而在選題奇而銳、舉證曲而巧。此乃神思,天孫織錦,好處非力學所能到。其說,最終被證明多是錯誤的,事實上也就說明了原初落想討論那個問題時,本來就發諸奇思妙想。奇想以其為奇,故能動人,故能聳動觀聽,令人從而求之。求雖弗得,然此論域竟為之大閥,相關議題乃得俱遭推考。是其奇思妙想,縱或為謬,亦對學術發展大有功焉。他人考證功深,固能糾陳氏之失,於此,終不能與陳氏頡頏。
這就叫「才學相發」。早期以才馭學,驅遣史料,以自道其文化觀;晚則以學抒情,借古人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其史學竟成為詩學矣。
晚近論學文字如木舌塵羹
錢鍾書的管錐經史,同樣是把經史小學弄成了抒情言志的文學甚至詩學。趣味其實與他早年的散文相似。析理論事之頃,雜以詼諧嘲諷,俯視眾流,而又多歷事透徹語,故與古人讀書札記頗為不同。文章刻意紆曲弛縱,起伏作勢,亦與此有關。讀其書,會覺其中有人,其人多聞,且直而譎、譎而直,跟尋常詩話或考證文字截然異趣。其說亦往往落想甚奇,善於由平常人不經意處著眼。舉證則浩博爛漫,彷彿一下談興來了,簡直收煞不住。這時又常不顧文章之體了。這樣的著作缺了、漏了、偶而講錯了,又有什麼打緊?
20世紀學術,不幸就是一個才情逐漸萎散凋零而學究氣越來越重的歷程。那個世紀,初期有康聖人、章瘋子。有學問變來變去,變到進入夢遊之境的廖季平;有自夷而夏,辮髮蓄妾而談春秋大義的辜湯生;有忽佛忽儒的熊十力,也有自己輕生的王觀堂……凡此等等,都是學人,但都有性氣、有偏嗜,其發越的才情,與學問相浹相漬。稍後者,則如陳寅恪、錢鍾書這一輩,仍是合詩人與學人為一。
其後則詩人學人分途了。學林中揚鑣而進者,學人多而詩人少了。論學文字漸如木舌塵羹,以呆板為嚴謹、以無見識為平實、以引用他人研究為學問、以注來注去為本領、以不知所云為深刻、以文句不通為時髦。而且文章越寫越長,要點其實片言可了;倒是書本越摸越少,因為論文及資料檢索動輒萬卷足征。是以才情漸漓之後,學力亦漸漸無矣。徒存工力,做學問竟像在工廠里製造論文了。
這是風氣的流變。20世紀初期那些學者多是通人型態,為學雖亦各有宗旨,然皆能博通古今。跨領域,大抵人人皆然。錢鍾書也是這一型。但後來就越來越走向專家之路了。
專家或知識工人不應出錯。那些有才情、肆性氣的通人,就是錯了也不打緊。其疣累僻執之處,也可能正是他異樣嫵媚之處。何況其才學有風姿可賞、生命有博大涵雅之量,文采又足以動人,其遠勝專家及知識工人,自不待言。
無奈那個博雅的時代與傳統逐漸逝去了。錢鍾書本身處在這個逝波的尾端,而後,終於也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