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郝飛環:「現在,就是你離電影最近的時刻」

倘若把導演經歷比作人生階段,青年導演的處女作,就像人的青少年時期,熱情、恣意、奔放且自由。

在這一階段,籌拍期間的麻煩一個都不會少,暴露出來的問題也會一覽無遺,然而,個人氣息也是最濃烈的,創作中的熱情也會最大化。電影中的優點和缺憾,夾雜著那股生猛的勁頭,組成了處女作魅力的一部分。

2023年12月1日,導演郝飛環的處女作《沉默筆錄》上映。這部電影創作於5年前,於2018年10月開機。那一年郝飛環27歲、主演章宇35歲,《沉默筆錄》是章宇拍完《我不是葯神》後接的第一個劇本。上映前,郝飛環發了一條朋友圈:「等待了1825天,這條變得沉默的野狗終於要來了。」

以下為郝飛環的自述。

拍《沉默筆錄》時,我們劇組一群人駐紮在貴州的一個小鎮上,租住在一家養老院。我跟攝影師還有執行導演,幾個男生擠在一張大通鋪上睡覺。

每天早上出工,養老院的爺爺奶奶們正起床準備吃飯,我們背著大包小包的拍攝器材出門;夜裡收工回來時,他們都睡了。偶爾趕上拍攝不順利,我們一群人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心情全寫在臉上,養老院的爺爺奶奶們也能有所察覺。

鎮子上沒賓館,連招待所都沒有,我們就在附近居民家中給章宇租了間小卧室。後來有一天我去找他,發現他一直都在上旱廁——當時條件確實挺艱苦的。

拍攝那年我27歲,包括攝影師、執行導演在內都跟我差不多年紀。說實話,我當時腦袋都是蒙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拍電影,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如何應對。

一開始,我還是當成拍學生作業那樣操作,後來發現根本行不通,每天在現場要面對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和拍學生作業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當時我心裡一直在打鼓,擔心片場出現的各種問題,更擔心自己不能很好地應對。

有時壓力一上來,我會覺得我離拍電影這事兒也太遙遠了。宇哥(章宇)聽到我這麼說,過來跟我講:「你不要想這麼多,你現在乾的事情,就是你離電影最近的時刻。」

電影《沉默筆錄》劇照。

說起來可能有點冠冕堂皇,但這句話對我有很大的鼓舞。當時我聽完這句話,真的就跟動漫里覺醒的角色那樣,突然變得挺「燃」的,我開始感受到我正在慢慢接近我一直以來渴望的電影行業,那種感覺挺讓人激動的。

其實一直以來,我心裡都憋著一股勁兒,內心充滿創作的激情。和我搭檔的小夥伴們,有電影學院的同學,還有一些之前的朋友,他們也都和我一樣,充滿了激情。從開機到定剪,整個過程里,我們都是這樣,一邊充滿激情,一邊自我懷疑。那種複雜的情緒很難形容,但我們所有人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拍攝完整部電影。

我知道這部電影有一些地方沒能處理得更好,有時我甚至會想,要能早點意識到這些問題就好了。當時為什麼劇情要這樣處理?為什麼某個鏡頭沒多拍幾遍?回想起來還挺遺憾的。

但反過來我又覺得,這些事情只有在經歷之後才能反思出來。拍攝過程中,我做決策的時間很短,狀況層出不窮,計劃好的事情一再被打亂。有時我甚至會想,今天只要能開機,把鏡頭對準人開拍就算成功了。倘若重來一遍,真的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案嗎?

小時候,我聽長輩給我講過不少聯防隊的故事,故事聽起來非常離奇,有的甚至帶著宗教色彩。寫電影劇本時,我把這部分兒時記憶調動出來,嘗試用類型片的框架講一個故事。

我特別喜歡導演庫斯圖裡卡,幾乎每年都會把他的電影拿出來重新再看一遍。我特別喜歡庫斯圖裡卡的電影呈現出來的氣質,吉卜賽式的狂歡、不時響起的手風琴,有一種狂歡、迷離的場景氛圍,這種腔調讓我十分著迷。

庫斯圖裡卡導演的《爸爸去出差》,對我寫《沉默筆錄》的劇本有很大啟發。電影在南斯拉夫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用兒子的視角去講述父親所經歷的一切,展現時代里的動蕩、人與社會之間微妙的關係。「父子關係」可以引申到很多個層面,有多種解讀方式,選擇這個角度的話,我可以調取自己的生活經驗,借鑒身邊朋友的例子。

有人評價這部電影看似是一個替父追兇的故事,實則是一場精神弒父之旅。看到觀眾願意去解讀和想像,我挺高興的。他們在用想像力填補影片沒能呈現出來的部分。對於劇情,我不想做過多解釋,就和最後的開放式結尾一樣,結束在章宇飾演的李立忠表情複雜地坐在兩個墳包之間,剩下的就留給觀眾去解讀了。等了5年,電影終於要等來觀眾的檢閱,我其實挺激動的,也會認真聽取大家對電影的反饋,表揚也好,批評也罷,我都會認真對待。

平遙影展映後交流時,有觀眾反饋這部電影在劇作編排上不夠懸疑。創作的時候,我確實沒想往推理懸疑類型的方向上靠攏,更多是想製造一些懸疑元素,就像一個個扔下來的魚鉤那樣,鉤著觀眾繼續往下看。本想著甩一下魚鉤能釣一條大魚上來,但好像沒達到預期效果,只釣了幾條梭邊魚上來。觀眾的這種反饋我是接受的,有些地方確實沒處理好。

如今,電影上了院線,能被更多觀眾看到,我已經非常滿足了。之前我還一直苦惱這部電影什麼時候上映,如今電影上映了,當時的願望也就實現了。人不能想要太多東西,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慾望。電影在平遙影展上映後,我心裡的石頭就基本落地了——這一刻真的等了太久。無論如何,電影已經拍完了,裡面拍攝的情節也都已經板上釘釘,我沒必要為已經發生的事情一再糾結。很多時候,完成比完美重要。

我在2016年年底就寫完了劇本,次年參加了扶持青年導演的「青蔥計劃」。王紅衛老師看完章宇演的《大象席地而坐》,引薦我認識他,後面我很順利地和章宇達成了合作。

章宇特別認真,他每天來片場只帶兩樣東西——劇本和茶杯,連手機都不帶。不拍戲的時候,他會親力親為地幫我解決問題,這完全超出了一個演員該做的事情。我能感覺到他是真心實意地希望青年導演好,這當中不僅包括我,還有其他人。這幾年他陸續參演了很多青年導演的電影,并力所能及地幫助對方。

電影《沉默筆錄》劇照。

第七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章宇憑藉《沉默筆錄》的表演拿下「費穆榮譽·最佳男演員」獎,我高興壞了,那天是我在影展期間最開心的一天。費穆榮譽的頒獎詞說得真好:「在大量特寫與長鏡頭的凝視中,完成情緒的積累和突破,給予角色電影未曾言明的信息與情感力量。」這也是我心裡想說的話,章宇通過他的表演,把我在電影里未能呈現的部分填上了。

頒獎那天我特別高興,典禮結束後,又跟大家喝了點酒,準備走的時候,發現《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粉絲在門口等我,我特別驚訝,因為當時已經很晚了。粉絲們應該知道我認識導演孔大山和通哥(王一通),還專程帶了海報過來。影展期間,他們還一直幫《沉默筆錄》做宣傳。我很感動,於是想著大家一塊兒拍個視頻高興一下。拍視頻時,他們想喊「祝《沉默筆錄》大賣」,我說別喊那個了,大家一起喊「人人都愛孔大山」「人人都愛王一通」。

我的性格一直都挺外向,但沒測過mbti(十六型人格測試),不知道是i還是e。我身邊有很多i人朋友,他們都覺得我挺e的。我讀高中時,喜歡打籃球、跳街舞。街舞主要是popping(機械舞),但沒找老師正統地學過。那時候,我從土豆網和優酷網上搜南賢俊的popping舞蹈視頻,跟著一塊兒跳,學wave、練肌肉控制和手臂振動,我還會跳邁克爾·傑克遜的dangerous。

我不僅在學校表演,還經常在家裡展示,甚至親戚結婚時都要上台跳一段。那時候我媽天天跟我說:「你爸過生日了,你得跳一個吧?」「親戚結婚了,你不上台演一段嗎?」「媽媽過生日了,你不得唱個歌嗎?」

我姐結婚那天,家裡人給我弄來一套西裝,叫我上台跳舞。半年前,家裡人把當時的視頻翻出來,看得我真是腳趾摳地啊,太尷尬了。長大了雖然不用經常表演了,但我媽還是總想帶上我。前段時間我媽部門團建,要求走模特步,還叫我上台跟她一起走台步。

我確實很少內耗,但內容創作者難免會陷入糾結和自我懷疑,所以我會讓自己手頭一直有事情做,一步一個腳印地來。未來我還是會繼續做導演,準備先把類型片的概念玩明白。我一直喜歡的電影類型是犯罪類和喜劇類,接下來也會繼續探索和學習。

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期間,每次拍學生作業,我們都很樂意在彼此作品裡出鏡。未來我也不排斥做演員,但可能得先練好普通話,我現在一口四川「塑料」普通話可能會有一定的角色限制,聲、台、行、表也差點意思。

做電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沉默筆錄》用了5年時間才和大家見面,這期間我越來越明確一件事,那就是:表達不分好壞,創作的時候不能想太多,瞻前顧後、摻雜太多想法反而會適得其反。

我從初中時期就開始喜歡電影,那時候最愛看cctv-10《第10放映室》、cctv-6電影頻道,還會買《看電影·午夜場》雜誌看,當時就覺得能用影像講述一個故事,這事兒真的太有魅力了。

有時我看完電影、看完雜誌,還會寫影評,把從雜誌上學來的「後現代」「能指與所指」「巴贊」之類的大詞全都用上,經常發在qq空間,同學們一個個看得雲里霧裡,完全不知道我在表達什麼。回想起那時還挺「中二」的,但當時我覺得自己厲害極了。

高中時候,我還在作文課上寫了一篇《論電影》的文章,內容主要都是從《看電影》里學來的東西,用了很多專業名詞,把能想到的厲害詞語全都放上了。老師看完挺喜歡,覺得我寫的東西和別人的不一樣,問我長大以後想幹什麼,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當導演!」

初中、高中時我把電影當成愛好,那時候口中的夢想,更像是一種「口嗨」,我對做這件事要付出多大心力、做多少準備,完全沒有概念。等到如今,我把拍電影作為一種職業,才意識到夢想和現實之間,有著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回想這段歷程,還挺不可思議的,有時感覺像在攀登,一步步往前走,不斷接觸新的同學、遇到不同的老師,每次都像打開不同世界的大門一樣。我還在往前走,不知道下一扇大門後有什麼。

《沉默筆錄》定檔後,一個高中同學給我發微信,他說:「恭喜你啊,一直說要當導演,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你真的做到了。」

作者    傅淼淼

排版  王朝東

運營  李靖越

監製  羅   嶼

本文首發新周刊650期《2024生活趨勢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