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導演庄文強:這次我放棄了好多以前港產片的要素

2023年12月30日,年度港產片《金手指》上映。本片改編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轟動香港的「佳寧案」,案件涉及的款項多達66億港元,訴訟費更超過2億港元,更驚人的是案件在調查期間,涉及四條人命。本案件至今依舊謎團云云,是香港諸多奇案中最為重量級的一宗。該題材儘管被不少港人熟知,但一直都沒被拍成電影。直到2021年2月20日,英皇集團及電影主創在香港舉行新片發布會,宣布了該片的拍攝計劃,由庄文強編導,劉德華和梁朝偉主演。該消息一經傳出吸引了不少港片迷的關注,因為這是兩位知名演員,自《無間道3》後再一次合作。港片迷們不僅期待兩人互相做演技上的比拼,還期待《金手指》能像當年《無間道》一樣,再一次讓香港電影重回榮光。

雖然本片講述的是昔日的香港故事,導演庄文強卻不想陷入舊有的港產片模式。在接受南都記者獨家採訪時,庄文強透露在剪輯《金手指》時,為了不落窠臼,他大刀闊斧地刪減了大量觀眾會感到熟悉的橋段。他強調道,疫情之後的世界,全球觀眾看了大量影片,水平都進步了。所以曾經港產片那些熟悉的元素,觀眾日漸感到乏味,這種現象不僅發生在港產片,好萊塢電影同樣面臨這個問題。美國學者大衛·波德維爾認為香港電影的秘密在於「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然而這種高濃度的戲劇性故事,慢慢被後疫情時代的觀眾拋棄。香港電影的未來應該何去何從,庄文強嘗試用《金手指》做一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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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的世界裡有很多人性的故事

南都娛樂:《金手指》是部分取材真實事件「佳寧案」,到現在都是一件懸案,懸案背後的空白需要你去填補,你如何平衡虛構和寫實?

庄文強:正是想到了填補空白的方法,才有改編的可能。改編故事的好處是故事本身有很多未知。這個案件也不能說是懸案,好多東西只是我們外人不知道,我便在猜想中動腦筋創作這個故事。就算有人知道真相,但是我想他們也不會跑出來說故事離真相很遠,我反而在想怎樣維持故事的完整性,反而不管是真還是假。我們做電影的人和電影觀眾,最想知道的是這些事情擺進電影里會不會是個有趣的故事。

南都娛樂:這部電影當初最吸引觀眾的點是梁朝偉和劉德華再度合作,這類正邪對峙的電影,很多時候演員的發揮空間和觀眾印象都是傾斜到反派身上,你當初寫故事時,有沒擔心過兩個角色的戲份不平衡?他們有沒有加過戲?

庄文強:第一,我寫劇本的時候我沒想是他們兩個,我是寫完後才找他們的,因為劇本已經在那一段時間。所以你問我兩人戲份有沒做過平衡,我應該這麼說,電影中的他們,比我原來的劇本多了機會在一起。至於會不會去平衡,我好少會這樣做。你說反派通常會比較搶眼,應該這麼想:如果一個角色內涵夠立體和夠豐富,他就會出色。當然,觀眾肯定是想看到一些比較外露明顯的東西,大家討論的時候也比較好討論。

我們合作了那麼久,開機之前,就已經商量好了造型設計,整個故事,告訴他們我的看法。我很喜歡和演員去聊一樣東西,因演員代入了角色之後,會看到好多我看不到的東西。你說他們自己會不會加戲?這次少些,這次劇本整個架構很嚴密,還有整個故事的戲劇性,傾向於他們不是很了解的財經。以前的港產片的角色都很衝動,動不動就吵架,動不動就拔槍,但這部相對成熟點,角色是鉤心鬥角,把事情藏在心裡,戲劇的結構令以前港產片會發生的事少了發生。

劉德華給自己的角色加了句台詞。

梁朝偉給自己的角色加了點梁式風格。

印象比較深的是華仔(劉德華)跟我說「男人有錢會變壞,女人變壞會有錢」,我聽了覺得當然好,比我原初想的台詞好,於是加了進去;偉仔(梁朝偉)的角色本來不是這樣的,原本是陰沉和衰格(人品低下)些,他演著演著,有一天他加了個「原子彈」的構想,問我行不行。我問他為什麼這樣加時,他說突然覺得這個角色應該是這樣,角色的能量應該更外露些給別人看。他整天提醒我叫人別碰他,他怕入戲後會打人。他覺得自己演戲時變成了一個untouchable(不能觸碰)、不能被冒犯的人。開始的時候,我也懷疑究竟是不是要這麼誇張,於是我們第一個星期拍了一個保險版。第二個星期我們看完後,決定不再拍保險版,全部照著他的方向。這就是他們加進去的戲。

南都娛樂:如今的成片跟你最初的劇本相比,改動的地方多嗎?你對整個故事的理解,有哪些地方深化了?

庄文強:最初個劇本,這要看你說的最初是什麼時候,如果你說2017年那個劇本跟現在一定是有不同,因為中間有疫情,我們找不到景,於是我一路都有改寫。但我初衷的想法沒怎麼動過,我覺得有些事有趣的話,應該發生的我還是會讓它發生。不過有些劇情可能本來要兩三場才能講完,我會濃縮到一場戲講完。 

南都娛樂:你在編劇《竊聽風雲》系列時已經有很多金融行業的細節,而《金手指》也涉及了金融詐騙,對你來說,金融的世界有什麼特別的魅力? 

庄文強:我為何會拍這個故事,因為我小時候香港發生過很多次股災,對我的生活產生過很多影響。我家裡有人買股票,我朋友的父母走佬(跑路),因此我開始對財經有一些興趣。在我了解後,我發現這些事是不斷重複發生的,不僅在香港,全世界都是。我寫這個故事不完全是我對金融感興趣,我覺得到了今天已經沒多少人會去打劫了,毒品、金融、科技犯罪的電影還是有很多,因為這些事情現在在發生。其實我不怎麼買股票,我看到的股票不是一個產品,裡面是人性。我問過做股票很有錢的人,他們除了賣股票還賣樓賣重金屬,他們說其實自己賣的是希望。香港的樓價是出了名的貴,買不起房的都在罵,但你猜買到樓的人想不想樓價跌,當然不想。香港的地產商其實賣的是希望,你花了筆錢進來就會升值。這裡面人性的部分很值得去寫成故事。 

南都娛樂:除了一般的資料搜集,拍攝這部電影你有沒有受其他電影或電視劇的影響?

庄文強:《大時代》是我最鐘意的一部電視劇,我喜歡整個編劇的風格。我整天說如果你要學編劇,你就去看《大時代》,不懂看到懂為止。原則上,所有人類可以發生的事,《大時代》都有發生,而所有的類型,《大時代》都有做。其他的話,我真的想不到。(南都記者:馬丁·斯科塞斯的《華爾街之狼》有嗎?)《華爾街之狼》是講一群人去賣東西,他們標榜垃圾都可以賣得很貴。《華爾街之狼》我只在電影院或電視看過一次,我看得比較多反而是《華爾街》,那是我中學的時候。《華爾街》其實是講交易,講買賣股票員的。近年看得比較多的是《大空頭》,我看很多次的原因是《大空頭》太深了,當時很多人看不懂,我反覆看也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可以寫太深的東西,令觀眾看不懂,怎麼樣能讓很深的東西變得簡單。

電影《大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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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整部戲的設計是舞台感

南都娛樂:《金手指》打光偏暖黃色,時常給人一種虛幻感,這部電影在鏡頭上有什麼考究?

庄文強:我們整部戲的設計是舞台感。劇本出來以後我跟攝影師和美術指導討論的時候,我隱隱約約感受到他們覺得我的劇本太硬了,有好多很寫實的方法,同時,我裡頭也有幾場歌舞。因為疫情我們找不到景,需要自己去搭景,自己搭景即是搭建舞台。我們決定由偉仔演的程一言辦公室開始,當做人物表演的舞台,所以才有一個這麼誇張的辦公室。我們大部分群眾演員的排位,我們都是找舞蹈老師來排,不是找副導演排。所以你見到他們的動作是比較有舞台感,當然不是很誇張地讓他們跳舞,而是他們一聽到口令就會一起看一邊,起步時一起左腳先走一步。

《金手指》打光偏暖黃色,有舞台感。

南都娛樂:本片穿插了幾首英文歌,如《too darn hot》《money, power, lies》《let's get to the top》,歌名很明顯對應了電影具體段落,我想問下為何選這幾首英文歌而不是一些大家熟悉的經典廣東歌?

庄文強:不是選而是新作出來的。經典歌很貴的,比如抬起偉仔那場戲,放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很貴很貴。我整天跟我的年輕編劇講,劇本寫到哪裡會有哪首歌,然後我們去問價錢,是天文數字。我還想買過買elton john的一首歌,問都不用問,二百萬起跳(一百萬歌詞,一百萬音樂),可能還加上主唱,另外再算,按照國際版權去算。講真,如果找王菲、陳奕迅唱首歌,都是幾百萬。歌的內容對應具體段落,這是我們音樂指導戴偉想的。

抬起梁朝偉的那場戲,放的是《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南都娛樂:最後程一言講「如果你當年沒有抓我,現在的股民都發達了」,程一言將香港人的利益捆綁在一起,他的倒台可以說是玉石俱焚。某種程度上,你覺得這個角色是不是一種「必要之惡」?

庄文強:你講得沒錯,這就是為什麼這種人必然會出現。首先,你要明白金融是一個什麼行業,比如你做媒體賣的是信息,而金融賣的是錢,他們真的是把錢當成貨物。簡單來說,比如現在是日元低息,他們就會去借日元回來買美金,日元1厘息,美金5厘息,只要在兌換的過程它的差價少於5厘,就是純利潤。他們做的是錢財的交易,但電影里的程一言離譜在於,他跑去跟銀行借的時候跟銀行說,借銀行的錢是為了去賺一倍錢回來,銀行想這會不會收不回來。銀行就會談判說既然借了那麼多錢,到時可不可以給多點利息,銀行其實也是在做生意。借10億,但最後還11億,這樣銀行就肯借了,程一言於是拿著10億去投資其他東西。「必要之惡」的意思不是他們特地這麼做,而是他們一貫是這麼做的。你可能會說他們已經賺了那麼多錢,為何不是拿自己的錢出來?換成是你,你會不會這麼做,錢已經到你袋子里,你不會的。「必要之惡」在這裡其實是指我們世界本來就是這麼運作的,只不過看大家何時不好彩,世界在運作時你掉了進去。他們是不會想輸的,不停升值當然最好,但是有「地心引力」,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我預料這種事情,將來還會繼續發生,而且會更大。

南都娛樂:劉啟源最後問自己「十幾年抓一個人值不值」,他講「不是這麼算的」,其實他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質疑了這個問題,你覺得劉啟源最後守護了什麼?

庄文強:你覺得是不是真沒回答呢?這個問題也是我整天問自己的問題,我整天花那麼多時間去拍部電影,到底值不值得?觀眾看完就算了,有什麼價值?收那麼多錢花那麼多錢,花一兩億拍部電影,為何不花時間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這是我整天站不住腳的地方,這是和我身處的香港有關。

香港整天都說要專業,但香港是一個很不尊重專業的地方。我這部電影一開始就已經講了,偉仔的角色和華哥(任達華)的角色說「本來想著來香港蓋樓,沒想到變成了炒家」,華哥罵了他「你別做夢了,香港不是用來做夢的地方」。我剛開始讀電影的時候,我周圍的人告訴我的。剛開始我是學工程以後要當工程師的,後來自己交學費讀電影。香港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他們不會覺得追求理想是一件什麼大事情。華仔飾演的劉啟源就是一個追求專業的人,他以前是警察,後來轉去做icac,再去逮捕貪污的警察,你想想他背後背負的是什麼。當時程一言還嘲笑他。華仔也想過這個問題,當時他有問過我,我告訴他「你純粹是專業而已」,他的角色認為執法者就是要執行法律,這就是專業。其實這個角色兩次都失敗了,第一次抓貪污的警察,哪知道抓到最後全香港貪污的警察被特赦,但這也是宿命,曾經被他查的警察之後救了他;第二次,查完公務員查商家,一樣都是失敗,程一言最後只被判了三年。值不值得這個問題怎能不問,但你問我答案,答案真的是不能這麼算,只有去做。這跟我拍電影的想法一樣,如果每次都想拍電影有什麼價值,我會拍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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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熟悉的東西全剪了

南都娛樂:好多人會拿《金手指》和《風再起時》比較,《風再起時》最初版的時長有6個多小時,最後剪成2.5小時,《金手指》的2小時時長是一開始就設定好,還是說最後為了市場剪成2小時?未來出dvd時,會不會搞個加長版? 

庄文強:我沒那麼誇張,我第一個版本是3小時,接著剪掉了一些場景變成2.5小時,剪走了一些情情愛愛的場景。張叔平看完後幫我剪成現在2個小時的版本。不會出加長版了,其實你最後做出來的東西已經決定你講故事的方法。我這一次挑戰了一些東西,我放棄了好多以前港產片的要素,比如你硬加一條感情線進去,還要有些恩怨情仇,其實我有拍,但我還是放棄了。我觀察了過去幾年,大家不是很想看到這些東西,你看《奧本海默》也是,它的感情線只是輕微提及。這部電影比我們複雜多了,它講原子物理學,出現的人物比我們還多,三場審訊交叉剪輯。我看《奧本海默》的時候,我們已經剪好了,我看到的是,其實大家都在面對同一個問題——我們都選擇放棄原來舊有的表達方式。例如幾個兄弟坐在一起喝酒稱兄道弟的場景,我全剪了。現在回看這些橋段真的不行,我覺得好肉酸(難看)。

南都娛樂:2023年全球票房冠軍的《芭比》,會不會也是另外一種出路?

庄文強:《芭比》更離譜,它其實是四段故事,它也是一個口號式電影,一直在叫口號。(南都記者:你個人喜歡《芭比》這種電影嗎?)好難講,我近十年去電影院看電影時留意到,在內地很多人看電影是會玩手機,好像在直播自己看電影。我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但現在有點習慣了。我發現,拍電影需要用更大的官能刺激去刺激觀眾,劇情更加不可以拖沓了。這幾年我喜歡的電影,比如《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很好看的電影,但沒人看。《過往人生》,它基本沒有故事,但為什麼那麼多人有共鳴?《曬後假日》,老爸和女兒去旅行,它用家庭影院的方式那樣去拍,但又是很大迴響。最近的《富都青年》,這部電影其實也是沒什麼故事,就是在看吳慷仁表演。有人還會出來說沒故事才好。疫情三年,我們整個觀念是改變了,全球的觀眾都在家看電影,好片爛片大製作小製作都看過,甚至以前不會看的很另類的電影都看過。三年之後,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碟中諜7:致命清算(上)》失敗了。這部電影的失敗是一個很大的啟示,它不可能是爛片,它簡直就是地球上動作片的天花板,但為什麼現在的人不看呢?《速度與激情10》都不至於這樣,《敢死隊4》《奪寶奇兵5》全部都不行。而且《碟中諜7》還講了ai,它不是沒有新東西。傳統的商業片全都不行了,現在行的都是有點另類的電影,比如a24的崛起。最近最行的電影是《自由之聲》,講人口販賣的,它拍得很聰明,好像是動作片但其實沒有打過。 

大家的觀影習慣已經不同了,已經不想進戲院看熟悉的東西。我剪走的那些片段就是大家會覺得熟悉的東西,比較遺憾的是剪掉了阿sa角色的背景故事,其實她的角色張嘉文坐牢前和程一言是見過面的,而且她還會和後來的殺手有關係。但是我怕大家覺得又是《無雙》那些熟悉的東西,所以還是剪掉了。

庄文強表示比較遺憾的是剪掉了阿sa角色的背景故事。

南都娛樂: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未來港產片還有哪些突圍而出的創作方向?

庄文強:你們還沒看到《年少日記》,放心,你們遲點能看到。《年少日記》講故事的方法,真的不是以前那種,一定要順著故事。故事本該有多少戲劇性就讓它有多少戲劇性,而不是強行追求戲劇性。以前經常說港產片「盡皆過火,儘是癲狂」,但看多了也會厭,也許過多十年說不定大家又會喜歡。之前有幾部港產大動作片的問題就在於人物太過分了,觀眾開始覺得人物不是這樣的。

南都娛樂:近幾年,內地和香港都有一種對於昔日香港的懷舊情緒,你覺得這種懷舊的風潮會不會反過來影響大家去認識新一批香港創作者?

庄文強:未來你採訪《年少日記》《白日之下》的創作者就知道他們的不同。你問我會不會有影響,我會說不會有很大影響,什麼時候能產生影響,你做了一樣事情出來,它是很賺錢的,就會有很大的影響。但我覺得不會發生這件事。

采寫:南都記者 劉益帆

圖片: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