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遜的抒情,霍金的思考,阿德南的詩歌

◎織工

羅伯特·威爾遜今年親臨烏鎮戲劇節,這本身就帶給人某種樂觀的情緒。他年逾八秩,精神健旺,彷彿過去三年整個世界的混亂與困厄都不曾給他留下陰影。不過他帶來的新作《H-100秒到午夜》仍然觸及本屆烏鎮戲劇節的一個重要主題:末日。

「H」「100秒」「午夜」

我在戲劇節只待了四天,看到的作品很有限,但《等待戈多》《終局》《倒行逆走新世紀》都在講末日,這恐怕不是偶然。以人類的殘忍和愚蠢而言,末日在我的想像中只可能是一場鬧劇,所以當威爾遜如此從容而抒情地談論人類末日時,這部作品奇異地產生了撫慰人心的力量。

作品標題中的「H」,代表天體物理學家霍金,他關於人類生存重大問題的文章是這台作品的核心靈感來源之一。開演前,這個發光的字母就懸掛在舞台上方。根據《原子科學家公報》於1947年設立的末日之鐘(一個虛構的鐘面,標示出世界受核武威脅的程度:午夜零時象徵核戰爆發,世界末日來臨,《公報》雜誌社會應世界局勢將分針撥前或撥後,以此提醒各界正視問題),1947年距離午夜還有7分鐘,而「100秒到午夜」是2020年評估後更新的數據,提醒著世界,應對核戰爭、氣候變化和網路信息戰的威脅已經刻不容緩。

我們比有史以來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午夜。時間如此緊迫,威爾遜卻仍然維持著他一貫反戲劇性的舒緩節奏,彷彿末日並不是一個突發的災難事件、一個緊急的營救任務,而只是一個沉思冥想的契機。

超出人類生活範圍的思考

全劇開場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刺耳音樂,出自薩克斯演奏家理查德·蘭德里(他曾是菲利普·格拉斯樂團的重要成員)為概念藝術家勞倫斯·韋納的實驗電影創作的配樂。兩支薩克斯的聲音互相纏繞、挑釁、衝撞、爭奪。這可能是整場演出中最戲劇性的時刻。隨後,演員延斯·哈澤出現在一個長方形的光區內,身著黑衣,直挺挺地坐著,他的臉突然撕裂成痛苦的猙獰,似乎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無聲地傳遞出患漸凍症的物理學家的病痛。但全劇的第一句台詞卻是黎巴嫩詩人和畫家埃特爾·阿德南的詩句:「假如我諸事不做,只畫玫瑰,又會如何?」

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僅僅一句話就平息了末日驚恐。

隨後是那些關於末日必然產生的問題:「生命誕生於何處?」「宇宙有起點嗎?」「如果有,在那之前是什麼?」「我們是誰?」「這一切的意義和計劃是什麼?」以及反反覆復地確認:「上帝存在嗎?」——這是霍金遺作《十問:霍金沉思錄》中的第一個問題,他的答案是:「我們來自於『無』,而不是神。」我想這也是威爾遜的想法,「無」是他許多作品的主題。

阿德南的詩作穿插在其中,提供了一些溫暖的色彩。此外還有霍金糟糕的冷笑話。坐在輪椅上的老嫗引用本雅明,將自己描繪成「新天使」,注視著廢墟,被進步的風暴吹向未來。「新天使」是宇航員,將為要離開地球的人類提供旅行代理,而宇宙先驅們將是傑夫·貝索斯、理查德·布蘭森、埃隆·馬斯克這些商業巨頭——耄耋之年的威爾遜雖然變得更加溫和,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流露了反諷意味。

據說,威爾遜最初的計劃,是請阿德南為延斯·哈澤寫一部獨角戲。早在1984年,阿德南就曾參與威爾遜的《內戰》的創作,擔任法國部分的編劇。2021年阿德南的離世使這個計劃變得不可能。威爾遜選擇阿德南和霍金是很合理的,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思考都超出人類生活的範圍。阿德南一直生活在國籍和國界之外,她說:「我覺得自己是地球公民。我對地理很敏感,意識到我們是太空中的一個星球。」霍金第一個提出由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聯合解釋的宇宙論,他是量子力學的多世界詮釋的積極支持者。而在威爾遜空曠的舞台上,人的形象總顯得渺小,他們彷彿像著魔一樣,飄浮在某個神秘的宇宙之中。

威爾遜的舞台像一台機器

遺憾的是,戲劇構作約阿希姆·盧克斯的工作並不算出色。至少在我看來,他在整合阿德南和霍金的素材時,似乎忽視了兩者之間的張力。

阿德南的詩歌通過大自然的表現形式來書寫:她列舉植物和鳥類豐富的名稱,捕捉太陽色彩的細微變化——用她自己的話說:「大自然的力量通過色彩傳遞給我們。」自然在阿德南的生活和藝術中都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她相信人的救贖只能通過與自然同化來實現。在生前最後一次接受採訪時,她仍在強調對美的感受力。

而在霍金看來,地球只是險惡的羈絆,唯一的出路是「打破時間限制,向著宇宙進發」。在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成立50周年紀念活動上,他曾將宇宙說成「新大陸」,希望迎來一個像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的「宇宙大發現」時代。劇中有一句台詞說出他的樂觀:「我們應該殖民太空嗎?當然!」當盧克斯將這兩種不同趨向的內容雜糅在一起時,原本的張力被消解了。隨著演出的進行,開始時的壓倒性、震撼性變得越來越輕歌劇化。

顯然,《H-100秒到午夜》是威爾遜少有的注重文本的作品。甚至有評論家認為,在威爾遜漫長的舞台生涯中,內容第一次變得比形式更重要。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我們只是太熟悉威爾遜的形式,它很難再使我們感到驚奇。然而真正賦予演出以整一性的,仍然是強大的形式。當霍金的思想被劇場轉化為一個瞬間的事件,在某種程度上就被空心化了,抽象的概念轉化為一種感性的經驗。相比演員所說的內容,威爾遜更在意演員說話的姿勢。圍繞五位演員,他用光影、色彩、線條和音樂創造了一個冥想和詠嘆的情境。尤其到演出的後半程,不斷重複的文本主要不是通過意義,而是通過物質的聲響產生一種回蕩的效果,如潮汐拍打沙灘。「宇宙是一台機器」,劇中一再重複霍金的這句話;威爾遜的舞台也像一台機器,它用每一個瞬間都精確控制的理性來訴諸我們的感官。凝視久了,彷彿也和舞台上的人物一樣飄浮起來,飄浮在宇宙之中,連末日100秒的倒計時也製造不了懸念了,因為該發生的終會發生。

演出的最後回到無憂的童年,編舞家露辛達·蔡爾茲為菲利普·格拉斯的音樂編排了三段極簡芭蕾,如精靈在海洋和岩石間飛舞。「生命若不有趣就會悲慘。」「不要看你的腳下,要抬頭看天。」這兩句話乍聽好像不著痛癢的心靈雞湯,但是如果人類的完美和救贖不再被理解為歷史的命運,也不再被視為進化的目標,那麼面對末日,我們也許不必為人類悲悼,而可以為宇宙驚奇。

在《H-100秒到午夜》首演之後的2023年,末日之鐘再次被調整——距離午夜90秒。三年時間,縮短10秒。我們經歷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經歷。不妨引用阿德南的另一首詩:「我們中的一些人對私人災難並不陌生,它們日積月累,成為我們的日常食糧和日常經驗。」也許真正的末日確實不像末日影片中那樣充滿使人腎上腺素激增的暴烈景觀,而是像威爾遜的舞台一樣寂靜。

一切歸於無,但並非終結。

因為有生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