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輯師和導演, 應該像男女朋友一樣?

「做影片比較像是一個交往過程。如果你遇到可以當得起「男女朋友」的導演,那就是頻率接近,會做得特別好。如果頻率相反,但是彼此也能夠接受打架的過程,那也是另外一種享受,重點就是,我們都要尊重彼此。」

林欣民(左)丨第52屆金馬獎

剪輯師林欣民曾以四項作品分別入圍台灣第49屆及50屆金鐘獎最佳剪輯,並獲第50屆鍾獎最佳剪輯獎,剪輯作品涵蓋紀錄、劇情、廣告及MV。剪輯作品《大同》獲53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等獎項,最近在騰訊熱播的紀實真人秀《奇遇人生》是他第一次接觸真人秀項目,本次採訪我們會從紀錄片、真人秀和他的17年工作體驗分別聊聊。

Q&A

Q:為什麼會成為一名剪輯師呢?

林欣民:我最早是先決定要做幕後工作,早期接觸影像工作時比較怕接觸人,但是我對說故事很有興趣。很多人都想做導演,那時候認為導演一定都要跟很多人接觸,所以我就覺得要靠影像來講故事,好像做剪輯師不用面對這麼多人,後來發現也不是這樣。

我發現影像行業必須要跟人接觸,要理解各種情緒,了解各種交往的過程和狀態,然後才會去說一個好故事,這個是後來才理解。你問我一開始,我真的只是想躲在黑黑的小房間裡面一個人,面對著素材工作。

Q:今天再去看您剪輯的《大同》,比較有趣的地方是什麼?

林欣民:一開始就覺得挺有趣,因為我是一個不同體制下的觀眾。最初我以一個不同的社會文化視角去切入這個題材,所以導演和製片人找我的目的也是想看看不同體制下的人看這樣一位領導是什麼樣的狀態。

所以我當初是不熟悉或者不理解素材中的很多社會現狀的,和導演、製片人會有「拉扯」,導演及製片人覺得如果社會能夠多一點這樣的領導人物,他有決策力,並且在為廣大的社會福祉去努力,那這種人才是不是值得被大家看到或者會繼續出現?我會站在民眾的角度去看,所以和另外一位剪輯師小川、周浩、趙琦四個人坐在一起經常會聊社會問題和文化上的激蕩。

周老師不會很明確的告訴你剪輯里他不喜歡什麼,所以我們在剪完後會不停討論感覺上的問題,或者對於事件的堆疊上會呈現什麼樣的氛圍,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北京待了那麼久,有4-5個月。

Q:關於真人秀,好像經常有人說好看是因為剪輯剪得好,不好看也是因為剪輯「帶節奏」,網友會覺得剪輯的作用很大,你怎麼看?

林欣民:真人秀首先是看平台,比如一個真人秀在「騰訊新聞」和「騰訊綜藝」肯定不一樣,因為他們關注的點不一樣,那我的空間也會不同。比如運營方或導演他們所關注的議題是在藝人上,那我們的導向就是在藝人,剪輯就會幫助這件事情。比如《奇遇人生》,拍攝了5天,以紀錄片的觀點來說某種程度上講一個人不會有太大改變,那麼你需要從議題中去發現和刺激到他們的表述或者某個高光時刻。

如果真的從紀實的方式去處理這趟旅程,那要考量觀眾能不能夠買單一種平鋪直敘的講述。其實剪輯只是要提煉出我這集到底能夠講出什麼樣的故事,雖然有時候還真講不出什麼故事。如果有些明眼人會看得出來,所謂真人秀,它要拿來跟紀錄片比真的是比較虛,那它的重點大概是要做比較刺激眼球,比較獵奇,或者快速獲得心情滿足的點,然後去提煉我們需要的一些元素。

我之前基本上沒有做過綜藝,它基本上就是商品,很多事情是在為商品服務。不管是藝人還是甲方都被商品「綁住」,如果你要做這種類型的節目,應該思考你尋找的議題是否是真的有社會意義,能夠去引發一些比較有趣的過程。真人秀為什麼難?因為大部分真人秀因為要好看是有台本的,所以真的去記錄的時候,真的會比較難。

在紀錄片里,除了比較有感受性的內容以外,如果是比較平鋪直敘的畫面,那要有豐沛的情緒陷入裡面,如果沒有就要讓人物有很大的變化,或人物在過程中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我們得去思考這樣的變化。剪輯其實是去提煉出,他怎麼樣會不會有這樣的變化?會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Q:不管是MV還是電影、紀錄片、電視節目,從剪輯角度看相通的地方是什麼?

林欣民:從剪輯的角度來看是,你所呈現的東西中希望觀眾相信的是什麼?你能不能做到?所以觀眾是不是能接收到你講的故事,這是剪輯最大的一個宗旨。不管是MV或者紀錄片,有很多風格和表現手法,但是最終的目的就是,觀眾看完以後有沒有抓到創作者的意涵?

我常常會問導演,你希望觀眾看完之後,是要什麼樣的感覺?比如說我空空地出來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那是還蠻挫折的一件事情。再比如我看完一部片子感覺有好有壞,或者有悲傷有快樂,可以講出一種氛圍(那就比較好)。

對我們來說這種氛圍是我們在創作的時期就能夠提煉出來的一種精神,那其實你就達到了某種目的,這是我做剪輯的一個最主要的目的:幫助導演去有效的傳達他最需要觀眾去理解到的一個觀點或感受。

Q:紀錄片、故事片、電視節目,在剪輯不同的內容會對彼此有幫助嗎?

林欣民:肯定會有幫助,除了導演的概念,我認為剪輯師內心會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在故事片或紀錄片中,我需要對音樂的感知可能就來自於MV,那對於MV的節奏感、意象式畫面等做法可能會在別的片子里用到這種技法。

這些技法就是一個活用的東西,因為每一種片型有它專屬的一種節奏感。如果看的或做的片子越多,那你在轉換中就不會失去節奏感。

比如現在做平台的真人秀,它的節奏跟院線片肯定不一樣,一般紀錄片的節奏,跟劇情片的節奏也不一樣。觀影經驗是主觀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導演和剪輯,我說每個人都可以干導演,每個人也都可以干剪輯師,他可以看完電影可以這是好剪輯也可以批評剪的很爛,確實在每個人內心中,都會有一個說故事的方式。

我不認為剪輯師要超級主觀,他必須要有包容性才適合當剪輯師,既要有自己的堅持,也要理解大眾,跟導演一起激蕩出一種創作者的方向,我們提供出在各種節奏變化中的可能性。因為剪輯師要當主要創作者的另外一個眼睛跟另外一種觀眾的視角,我們做的片子是要給大多數的人看,我認為包容性是比較重要的。

Q:[42時]的一位老學員想問,公共平台的紀錄片和獨立紀錄片在剪輯結構上有什麼區別?

林欣民:各家電視台他們都有一套既定的模式。那譬如說我最常接觸的國家地理來講,他們有很清楚的腳本,主要是在早期的電視平台里有收視習慣調查這種概念,所以比如電視就有「廣告點」做分段。

電視台會研究觀眾在哪個部分比較專心,開頭怎樣吸引觀眾?怎麼樣帶入第一段第二段,再轉成第三段再帶到比較不重要的第四段第五段,這是幾家大型的紀錄片都有的一個腳本概念。不像獨立紀錄片,你怎麼講故事都可以,有時候他們覺得鏡頭太長太慢了,他們也沒辦法接受。

Q:確實是這樣,全球不同的媒體平台都依據自己的文化背景、價值觀和受眾去定自己的方向、口味,包括故事節奏。也有學員想知道你有沒有哪些好習慣對自己的工作是有幫助的?

林欣民:第一點,我倒不覺得平常一直要鑽研在研究電影,或者是研究技法、軟體中去。能夠有好的作品,應該是要好好地去生活。認識和體驗人,然後去享受情感。你要有真摯的情感交流才會在回到影片的時候有多一層的認識,你會知道我用什麼樣的二維呈現方式,這是我認為很重要的一件事。

不是專註在專業上,而是去接觸一些哲學、去生活、去旅遊這些事情,比一直專註在專業上有用。

大家都在講悲傷或者各種情感,但是你沒有真正去體驗過?如果你看不到很多生活狀態,你也沒有跟不同的種族和文化交流過,只專註自己的小圈圈,可能你的圈圈就是那麼小而已,那你怎麼讓你的價值變成一種普世價值?其實是在說服人上,會有問題。

另外一點,我認為剪輯師不要把自己當成一個絕對的創作者,因為你要跟很多環節合作,要養成良好的工作習慣:就是你必須要把東西整理好,要跟著調色,跟著聲音,跟著很多環節去做溝通。我認為就是在專業里這是一個互相理解,然後共同創作的一個過程,不要把當剪輯甚至影像中的任何一環在概念上太主觀。

其實做影片都比較像是一個交往過程。如果你遇到可以當得起「男女朋友」的導演,那就是頻率接近,會做得特別好。但是如果相反,彼此也能夠接受打架的過程,那也是另外一種享受,重點就是,我們都要尊重彼此。

Q:最後一個問題,從剪輯的角度,會不會看這是否是個「好鏡頭」?或者有「電影感」?

林欣民:從我做各種類型的片子來說,不會針對太細節的東西去想,因為我還是認為是否觀眾抓到你的意涵?大部分的觀眾不會去抓你某個鏡頭表現的是什麼意思。它是整體性概念,比如鏡頭運動、鏡頭傳達、鏡頭框景是不是都輔助到你想要表達的那個故事?它的氣味跟氛圍是不是統一的,那就是跟你鏡頭的選擇和排列是會有關係的。

所以我的重點還是在於事情可不可以講清楚,能不能感受得到。我是一種比較感覺式的剪輯法,一整部片從鏡頭的選擇,到角色的表述,再到表述的方式,我認為在堆疊起來之後,會不會夠獲得一種感受,不是某個鏡頭不順或者不好。

所有感情的線路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會佔70%,那感情的線路就是包括在鏡頭及角色表現,還有剪輯跟堆疊的狀態上面。

圖文丨張安寧

來源丨愛上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