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的共同宿命

◎獨孤島主

上周五,《少年的你》連跑帶顛地趕赴院線公映,補了《好萊塢往事》的缺,卻意外地成為「後國慶檔」最亮的星。最初,影片依靠主演易烊千璽、周冬雨的粉絲帶動票房,之後的好口碑則吸引了更多路人觀眾走進影院。隨後, 「四字弟弟」大銀幕首秀的演技,「星二代」導演的文藝實力,周冬雨的自我突破,以及原著的「融梗」質疑等引發了一波波的熱議。

曾國祥可能是當今華語影壇青年導演中最擅長「化腐朽為神奇」的一位闖將,2016年首次獨立執導的《七月與安生》就將安妮寶貝那本相當具有本世紀初文藝烙印的小說重塑為當代「漂流青年」的精神史詩,似乎身體力行地表明:「星二代」的刻板身份之外,他是一個關心電影本體與人類精神變化的貨真價實的創作者。

《少年的你》給我的觀感亦是如此。儘管上映後關於電影及原著小說《少年的你,如此美麗》文本與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之間的相似度引發了大量爭議,但就影片本身的劇作構造及意涵所指來看,與其說是接近東野作品,不如說是導演曾國祥重新打造的一個架空了空間背景的當代中國寓言。

片中發生的一個虛構城市的校園霸凌情形,可以指向故事所定位時間2011年的中國許多地方,取景於重慶的諸多特有景觀諸如高架橋、上下坡路,給予了觀眾實在的代入感。影片前半部分圍繞周冬雨飾演的陳念在復讀學校的見聞與經歷展開,步步推進地呈現了她為上一個遭受霸凌的死者蓋上衣服,進而自己淪為下一個被欺凌的目標,當嘲弄與羞辱達到無法忍耐的程度,爆炸級的變化隨之發生。

敘事手法來看,前半段是中國電影中久違了的現實主義,通過拍攝重慶城市空間的光怪景觀,呈現身處高考熔爐的高中生因各自不同的家庭背景而產生的內心焦灼。校園霸凌是教育體系中的「頑疾」,不同歷史時期的表現形式不同,而在影片表現的2011年,智能手機與微信的出現,加劇了片中陳念被折磨的烈度,呈示出完全的互聯信息時代中惡性人際關係對具象的摧殘成倍擴大。

在一場地下停車庫的追逃戲中,陳念沿著螺旋車道往下奔跑,鏡頭飛速後退,拍出螺旋狀的頂燈與急速下墜的人體,仿如墮入無底深淵,這樣明確的地獄之門意象加在一個母親背債出外打工的孤獨高考復讀女身上,過分顯出其重量,但又同時呼喊出地變天驚的精神求生本能。

在這樣緊切的境遇下,易烊千璽飾演的小混混小北出現,無疑是對陳念的終極拯救。《少年的你》全片圍繞兩人微茫的相濡以沫展開,但絕非拿來主義式的僵硬人物關係,片中無論陳念與小北的情感進展、警察鄭易與陳念之間的同理互解,皆有豐富的遞進層次,人物關係往往置於影片下大力氣展現的是對「校園霸凌」的全方位思考。陳念在片中數次對警方與校方無法保護弱勢群體直接發出質疑,對這一議題的思考上升到相當的社會高度,正是這樣荒唐又真實的世界,促成了陳念與小北這對微觀命運共同體的緊密連接。

在看此片時,我腦海中不斷閃現的其實並不是東野圭吾的作品片段,而是不久前剛讀過的世情通俗小說大師王度廬的一部社會言情長篇《古城新月》,小說講民國時代北京城裡,落拓失意的窮少爺教師柏俊青,對他愛戀關護的純真女生白月梅說道:「無論什麼事情我全都失敗了,只有你,是我唯一的成功」,最終不摻一絲雜質的角色篤信的真愛變成了對自身漂泊命運的自思自嘆。

《少年的你》中小北為陳念所作出的一切犧牲,其實從本質上也是基於一種對自我價值的主動棄絕:我只是街頭混混的命,你卻可以通過高考擁有未來。個人認為這一點是非常中國的,拋開電影所設置的相當具體又相當極端的情境,現實生活中,父輩對子輩的期許,戀人之間忘我的相互關照,忘年知己的君子交往,在許多情況下都是基於這樣的情感基礎,結合影片所揭示對高考制度下教育體系某種程度本末倒置的弊端,這種孤獨卑絕的了斷意味更趨明顯。

由此亦可見導演曾國祥及其延續自《七月與安生》製作團隊在這樣的青春主題商業片中體現的作者思路。片中多次出現的對城市空間的虛無感官展示,大特寫描摹人物受審時極致細膩的微表情,不斷提示著觀眾去注目每個人物(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施暴者)個體靈魂與外部世界的赤裸相對。影片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亦在於此,將容易落入奇觀性表達的心理懸疑恰到好處地嵌入一種頗具華人世界特色的社會現實,並最終令劇作中的人物與社會產生連環互動,將青春的慘烈落實到觀眾觸摸得到的血肉現實,這是在鏡頭語言風格之外更為宏觀的作者思路,也是我之前所言「化腐朽為神奇」的地方。

影片道盡灼烈少年熱情的同時,並沒有迴避主人公自身的懦弱與他們的自省,無論是陳念、小北、鄭易或魏萊,都是高度縮影的虛構城市裡「考試綜合症」的一部分,他們同考試後被瘋狂丟棄的書本紙張一樣,身不由己,但絕對不甘寂寞,更不甘沉默。

《少年的你》是少年們的共同宿命,但更重要的恐怕在於,這也是他們渴望改變,因此向不太美好的生活宣戰的一串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