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電影院」:對《炎拳》的認識

作者:Helipteru

文章包含劇透內容,請謹慎閱讀

藤本樹,你好自由!

藤本樹從小就經常畫畫,初三時,他購買了數位板,開始以長門は俺的筆名在新都社上發表漫畫。17歲時,向《JUMPSQ.》投稿處女作《院子里曾有兩隻雞。》,隨後通過AO入試(類似於我們的自招)進入了大學的油畫系,懷著「畢業前不出道就去死」的決心,以獲2013年11月皇冠新人漫畫獎《戀愛令人盲目》出道。

作品風格上,因酷愛電影,他創作的漫畫分鏡具有獨特的電影感。藤本對於主角之外的角色並不怎麼愛惜,有時候會一通亂殺,加之其出乎意料的劇情風格,他被讀者稱為「地表第二自由漫畫家」。

因為可以免去描述人物關係,漫畫中常常會出現妹控情節,這一點在《炎拳》中也有所體現。

上圖為藤本樹的推特,以下為其簡介翻譯:

我是藤本樹,一個三年級的小學生。我創建了推特賬戶。我喜歡炎拳和電鋸人,謝謝。

哥哥和妹妹

用常規的概括思路來看,《炎拳》講述了一個叫阿格尼的男人為向德瑪復仇,忍受著不斷燃燒的苦痛,一直前行的故事。一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似影隨身,有的只是匆匆過客。在與他人的交往中,阿格尼的立場隨之變化,最終迎來了永久的沉睡。

這樣的故事大體上看和jump一派的絕大部分少年漫畫並沒有多大的區別,而令《炎拳》從一眾作品中脫穎而出的要素之一,便是其背景。

故事設定在「舊時代」後的300餘年,即「新時代」。在寒冷的未來,物資極度匱乏,阿格尼與自己的妹妹露娜,作為兩位再生能力祝福者,通過不斷砍下手為全村人提供賴以生存的食物。來自當時一個由宗教統治的城邦——貝城的德瑪,來到了阿格尼所在的村莊強征奴隸,發現村中人食用人肉後便通過自己「將目標燃燒至死」的祝福,殺死了除阿格尼以外的所有村民,包括其親妹妹露娜。而阿格尼的再生能力過於強大,無法被火焰燃盡,便以一直燃燒的姿態獨自存活了下來。露娜臨死前的一句「活下去」,成了他當時存在的唯一理由,故事由此開始。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中人物的命名:阿格尼取自agnoy,意為極大的痛苦,同音的agni,在印度神話中指的是火神;露娜及後文會出現的桑分別取自luna與sun。

主角與導演

《炎拳》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角色是「導演」賀利田。導演想看電影,但在這樣的世界中早就沒有了這樣的一類藝術。活了300年的導演不甘寂寞,在得知阿格尼的存在後,便將其從險境中救出,讓阿格尼做主角,自己做導演,拍出一部好看的電影。

導演在漫畫中代表著「讀者」這一群像的映射,他總是告訴阿格尼去復仇,去把「只要殺了德瑪什麼都會做」當作自己的想法,讓這一位主角入戲。與此同時,導演因覺得自己不夠酷,不能當主角,而只有像阿格尼這樣「外形夠酷」的人,才能成為故事的主角——讀者們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可以凌駕於紙張或是屏幕之上,俯視主角,卻始終無法成為主角。

在《炎拳》與《電鋸人》中,都有關於電影的橋段。在這裡,導演說到「人死亡後就會去到電影院里」,我認為這是個很有趣的意象:電影院是溫暖的,舒適的,導演說人死後會去電影院,是出自他內心對電影的真正喜愛。電影在故事中作為舊時代的藝術標誌的同時,承載了導演對舊時代的一切懷念。

在一段情節中,阿格尼身上的火焰融化了腳下的冰面,阿格尼便落入水中,在導演的一聲「阿格尼———」之後,鏡頭第一次轉向了電影院。當阿格尼望見座位上的妹妹後,便想在妹妹身旁坐下,導演卻一把拉開了阿格尼,坐在了妹妹的身旁,在簡短的回憶後,說出了自己的願望:想要像電影中的主角一樣,去拯救他人。

鏡頭又拉回現實,導演在冰冷的湖水中與阿格尼相擁,並把阿格尼救上岸。

作為再生能力者的導演,接觸到阿格尼身上的火焰後,親身體會了阿格尼長久以來的痛苦,終於理解了阿格尼活著的理由,最後說出了「活下去」。

導演對整個《炎拳》故事的推進起了很大的作用。從在火車上救出阿格尼,並第一次與尤達交手,到安排阿格尼與以尤達為首的敵人對決,再到教導阿格尼如何扮演好一個眾人心中神的形象,最後到向阿格尼敞開心扉,捨生救下阿格尼,並以一句「活下去」延續了他繼續前行的意志為終。在一段劇情里,導演被指出是一個「外貌女,內心男」的人,這也成為了導演敞開心扉的開端。在後來的情節中,阿格尼以自己過於弱小、不完全為由,成功挽留了導演,導演也在與阿格尼的對話中,無意間透露出自己長期以來奇怪的表現只是為了維持一個受人喜歡的,「瘋瘋癲癲的女性賀利田」的形象。

導演自始至終都強調著自己對電影對熱愛,這也是導演在這部漫畫作品中的一切表現里,最為原始,真實的一項。作品裡導演在火車上聊著蜘蛛俠這樣的超級英雄,也通過講述自己喜歡的演員湯姆·克魯斯在熒幕之外所做的事之齷齪改變不了自己對這樣帥氣演員的喜愛,很好地反映了導演對成為英雄的渴求,也揭示了漫畫想傳達給我們的一個信息:每個人都是演員。

與電影中演員們的任務一樣,每個人都扮演著各自的角色,維持著示人的形象,但在這麼做的同時,我們卻與通向自己想成為的人的道路漸行漸遠,就如導演以瘋瘋癲癲的形象示人,心中卻渴求著成為拯救他人的英雄一樣。

對宗教的演繹

在故事的前半部分,阿格尼在導演的安排下與以再生祝福者尤達為首的貝城軍隊展開搏鬥,並取得勝利。貝城中的人被分為兩種:「使用的人」與「被使用的人」,阿格尼的勝利給被壓榨已久的奴隸們第一次帶來了希望,「炎拳」的火焰賦予了他們抵抗的權利,第一次看到了變革世界的可能性。自此,阿格尼被奉為名為炎拳的神,收留了來自貝城的奴隸,以及隨後到來的追隨者們。憑自己的再生能力,阿格尼又一次以自己的血肉哺育了他人,並成立了一個信奉「阿格尼」教的村落。

宗教的維繫能力始終是不牢靠的。十年後,宗教已經成為統治村民的工具,原本受到阿格尼幫助的純真的男孩,桑,也變為假借宗教之名,施行強權的統治者。

活下去!

通篇來看,在故事中有一定地位的人物,如露娜,導演與尤達都對阿格尼說過「活下去」

但是在一開始,阿格尼並不想活,甚至一心求死過:

一切的痛苦都從阿格尼第一次被點燃開始,烈火焚身的痛苦讓他一心求死,但此時的出發點僅僅局限於生理上。在幾年的適應後,無盡的,大雪紛飛的生活給阿格尼的心理帶來了打擊:自己是為什麼而活?阿格尼開始找尋著自己生存的意義。先是為妹妹殺死德瑪復仇,再是扮演電影主角,然後是扮演神明,與扮演一個家人,到最後擊敗誤入歧途的桑。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是阿格尼對於自我價值的探索。

在與所謂「家人」決裂的過程中,作者再次以電影的表現手法,插入了一段阿格尼小時候與村莊里祭司對話的回憶:

「祭司大人......我...可能不是阿格尼......在以前的地方被稱作柴薪......我的手和腳丟到暖爐里燃燒的話可以生火。有時候我看著那些火......覺得我或許就真的是柴薪吧。現在,我的手和腳變成了大家的糧食。雖然感覺這種想法很蠢...但總覺得自己不就是豬和雞什麼的嗎...」 「阿格尼......自己究竟為何物,不是自己能明白的。雪被人們第一次看見時,知道了自己是白色的,被第一次觸碰後,才知道是冷的,憂鬱的;火被人們第一次看見時,知道了自己是紅色的,被第一次觸碰後,才知道是溫暖的,危險的。阿格尼,你也是被大家接觸後,那時候才能明白自己是什麼。無論阿格尼你再怎麼認為自己是柴薪也好,豬也好,雞也好,但在我們看來,你不是柴薪,也不是豬。大家見到阿格尼後,會感到元氣滿滿,接觸你後,又會覺得你很溫柔。自己究竟為何物,只有被人們第一次評價後,才能明白。」

在與桑的決戰後,尤達也向阿格尼坦露了自己的心意:希望阿格尼遵從本心,而不是扮演一個又一個的角色。

看到這裡,整個故事想要討論的問題已經很明朗了:人到底為什麼而存在?但是《炎拳》作為漫畫,只能做到提出問題,很難給問題一個實際性的答案。

對《炎拳》想表達的主義,通常分為兩種看法,分別是存在主義虛無主義,接下來簡單談一下我自己的看法吧。

《炎拳》可以被劃為一個以解構主義為基調的漫畫。在本作品中,阿格尼從通過他人獲取自身意義,轉變為以自己的意志活下去。阿格尼自身的存在是無意義的,但他切身的痛苦,卻又不得不驅使自己找尋意義,到最後意識到他人口中一句又一句的「活下去」其實是對自己的詛咒,自己由他人給予的意義太天馬行空,太一廂情願了。但是導演的出現,為讀者們帶來一個觀察故事中世界的全新角度。漫長的生命給了導演更多的時間沉澱自己,觀察世界,理解這個世界的荒謬,無意義。出於對電影的喜愛,他用攝影機記錄著這個世界,痴迷於一切在他眼中有意思的東西。

「垃圾電影」這個要素在藤本樹的最近的一部作品《電鋸人》也有出現,但在兩部作品中的意義卻截然不同。

導演由衷地愛著電影,對於一些不能再粗製濫造的電影,眼淚也會跑出他的眼眶。這個世界何嘗不是如此呢?這個世界由垃圾電影、宗教、不存在的神和千千萬萬的謊言編織而成,但是這樣又未嘗不可,一部觸動心靈的電影就是好電影,一個令人落淚的世界就是好世界,是一個值得個體存在的世界,哪怕它再荒謬,再無意義。

這樣的存在主義在加繆的荒誕循環、反抗循環中都有所體現,《炎拳》的大體故事背景與《鼠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永恆的冬天讓人們求神拜佛,尋找宗教虛假的片刻安慰。但在這群人中,也不乏反抗者:他們深知人自身的弱小,面對永冬,人類可能會無數次地敗下陣來,但是不能因為反抗沒有未來就放棄反抗,沒有人比像阿格尼這樣的再生祝福者更加深知生命的脆弱。「我一直不習慣看見人死去,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知道」這是《鼠疫》中的醫生里厄的話,在《炎拳》里,阿格尼也有著相似的言論:「我不希望再看見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看清存在並沒有意義之後,人的心理往往會分出兩個走向:否定自己的存在並自我毀滅,或是給自己創造意義,哪怕意義本身就是荒謬的。而導演選擇的路便是後者。通過導演口中的「電影院」作者劃分了一條生與死的界限,同時給出了一個意識到自身價值的場所。

故事的最後,阿格尼通過導演留下的錄像機中「炎拳」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來揮動拳頭,這樣不斷重複的畫面,從另一個視角——也就是讀者的視角,描繪了阿格尼的價值:對充斥著絕望的世界揮舞拳頭的反抗者,激勵他人投身其中的精神領袖。

相逢在宇宙

故事的最後,重獲新生的阿格尼,以「桑」的名字,與自認為是「露娜」的尤達在宇宙中重新相遇。這樣一個殘酷的故事最終有了一個溫暖的結局,阿格尼與尤達,這兩個昔日處於敵人關係的人,以sun,luna的名字,在宇宙中,僅保留著模糊的記憶,重新相遇,日月相輝,個人認為這種結局十分浪漫,有點道家的味道。

但是,一直探尋著妹妹的痕迹的阿格尼,最終卻在一個與「妹妹」相似的皮囊的懷中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寧靜,這何嘗不是一種荒謬呢?阿格尼並不是沒有看清這一切的荒謬和無意義,而是選擇一種更溫和的方式與荒謬相容,從某種意義上看,這樣的行為算是逃避,但對個體而言,這也是一種勇氣。

跳出故事來看,藤本樹並沒有把文筆著重於對存在主義的浪漫與可貴的謳歌,而是重點的去描述了主人公阿格尼對於自我價值的確立,對於存在意義的尋找的過程。

故事也討論了另一個問題:人際關係對個體的影響。不論是貝城中被當作柴薪使用的人,或是「炎拳」的身份,「活下去」的期望,亦或是社會發展進程中出現的阿格尼教,這樣的因素都是外在的,是外人以自己心中期望的樣子去影響著阿格尼。尤達卻站在另一個方面,她就是決定他人是「使用的人」還是「被使用的人」的外人。「相逢在宇宙」其實也代表著這兩種扭曲的世界觀以自己最純粹的樣子相遇並融合了。

一些無關緊要的

接觸《炎拳》的契機還是因為在讀完如日中天的《電鋸人》之後,對藤本樹產生興趣,了解了《炎拳》這部作品,並在這之前就對「對他使用炎拳吧」這個梗有所耳聞才入的坑。光看名字,我曾一度以為《炎拳》是一個像《天元突破》這樣子比較燃的漫畫,沒想到還是非常具有藤本樹風格的一個作品。

再提點關於《電鋸人》的吧。

和《電鋸人》相比,《炎拳》給我的感覺是一種很難說出來的苦悶,絕望。如今《電鋸人》要動畫化,各類周邊也漸漸出現,《炎拳》的進一步發展卻遙遙無期。可能是因為《炎拳》的分鏡更加專業,並不是很適合動畫的表現形式,也可能是因為《炎拳》沒有《電鋸人》那樣塑造出的一個個酷炫的人物形象吧。但《電鋸人》的動畫化一方面表明了它確實有著迎合主流觀眾審美的能力,一方面也預示著《電鋸人》可能會更加的出圈。隨著粉絲群體的擴大,觀眾的質量便會良莠不齊,所以《炎拳》的不溫不火,可能也滿足了我的一點點私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