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去年在平遙的時候有人問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問題:怎麼現在章回體的電影這麼多?
對《世間有她》而言，116分鐘要講完3個故事真的夠用嗎？節奏要加快，鋪墊不夠——婆媳、異地情侶、同居夫妻——《世間有她》堆疊的過多信息即使在2020年的疫情背景下，在女性視角的襯托下，想要脫離八點檔家庭劇的氣質，也是一件太過理想化的事情。
《世間有她》的定檔之路頗為曲折，從去年五一到現在經歷了反覆的撤檔和改檔，如今和觀眾見面，讓我們看到了曾經熟悉的女導演們的新表達。
關於李少紅導演的短片，網上有評論：除了周迅一貫優秀的表演外，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表達。這一評論亦能代表我的想法，所以對於影片的第一個段落，實在沒有什麼話可說。本篇內容，主要談一談陳冲導演和張艾嘉導演的兩個段落。
- 陳冲：在求新中回歸 -
整個段落很有美感，讓我想到了陳冲的導演處女作《天浴》。
通過影像的美感讓相對單一的空間呈現出故事性，用鏡頭語言挖掘人物深層次信息是《天浴》獲得金馬獎的原因。儘管當時那部片子的主創只有服裝設計朴若木還參與了這次的創作。但我依然願意把陳冲的這個段落看作是《天浴》的精神延續，呈現了《世間有她》三個段落中最高的完成度。
段落開頭是一個運動長鏡頭 ，隨女主演黃米依的角度在熱熱鬧鬧的新年超市魚貫而行，同時交代出故事背景——在武漢上大學的北京女孩曉璐，即將在與大學同學男友李昭華的異地戀中度過這個最長的冬天。
春節的氣氛與黑白的質感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反差。這個鏡頭與周曉璐走親戚時在姥姥家樓下的主觀變客觀鏡頭，定下了全片的影像基調。可以說，陳冲的這30分鐘在大部分時候是有鏡頭語法的。
陳冲鏡語上的另一大設定是用色彩建立主客觀——手機屏幕里是彩色屏幕之外是黑白——兩人間的相互溫暖和現實的殘酷形成強烈對比。
陳冲導演自己這樣解釋她的設定：記憶是黑白的，只有情感是有色彩的，我覺得解釋為視點上的主客觀更貼切，遺憾的是，這一設定並未貫徹始終。例如在周曉璐用手機拍攝姥姥家的舊照片時，手機中如果呈現彩色，能讓這一設定更有深度。
到了結尾的第三幕，曉璐回武漢收拾李昭華遺物，開場一個醫院外景的長鏡頭落幅在無邊落木蕭蕭下的雨後落葉中，味道十足。然而這樣的氛圍到了從周曉璐帶男友的遺物回屋開始就完全落入了一種電視劇節奏，黑白彩色的設定也陷入混亂。
試想，全篇的悲劇立足於熱戀中的少男少女一個冬天無法見面，就生死永隔。而手機的畫面作為對手戲呈現方式的這一設定正可以做到男女主角通片不出現在同一個畫面里，這種風格，只要確立了，就能夠最大程度上呼應結尾處女主一人的孤獨痛苦。
在現在的結尾里，戲劇高潮的對應畫面卻是李昭華遺物手機里兩人一起變老的一個APP照片效果，這一弄巧成拙直接沖淡了女演員黃米依的表演，本來被陳冲挖掘出的美感和狀態因為這一設計變得單薄。如果去掉這個畫面變為當曉璐收完了終於被晒乾的兩人衣物，而後拿著李昭華重新亮起的手機直接進入哭戲的長鏡頭，力度會強很多。
即使如此，黃米依在如此有限的篇幅里，抓住生活的微妙變奏讓角色充滿了餘韻。她和易烊千璽的隔空對話飽含新生代的力量感和脆弱感，陳冲作為最優秀的華裔女演員之一指導出了兩位演員明晰的個人烙印，是鏡頭語法在片尾失序後的全片最大亮點。
- 張艾嘉：溫和的致敬 -
影片一開始展現的是鄭秀文演繹的攝影記者鏡頭裡從車水馬龍變得死氣沉沉的香港街頭；市場里記者們長槍短炮只為捕捉一個老太太把剩餘的一袋米買走的畫面；餐廳男經理失去了工作，卻依然穿著得體的西裝帶小孩到公園，有不少溫情滿滿的細節：比如鄭秀文開門進屋看到零落的臟衣服、在電視機前睡著的孩子，以為菲佣懈怠，推開門後看到菲佣正在電話哄著自己的寶寶，同為母親將心比心的諒解......
而這一切伴隨著的，是被在疫情期間的工作和家庭串起的一對攝影師夫妻瀕臨破碎的關係，是主人公鄭秀文本就喘不過氣的生活重壓里愛漸漸淡去的掙扎。
在《世間有她》里，張艾嘉用屬於自己的30分鐘，致敬了電影史上3部著名的《婚姻生活》。突破了她自己一直以來用不讓人討厭的唯美風格表現女性生活，書寫女性之間細微情感的模式。
《婚姻生活》Scener ur ett äktenskap (1973) 英格瑪·伯格曼
《婚姻生活》Domicile conjugal (1970) 佛朗索瓦·特呂弗
這兩部《婚姻生活》堪稱萬世師表，強烈建議所有打算結婚的朋友拉著自己的另一半攜手觀看且堅持看完（雙片配合服用效果更佳）——這兩部經典一冷一熱，都帶有強烈的導演個人痕迹——畢竟導演們是人性手術刀伯格曼和影評人成精的特呂弗啊。
80年代的時代特點已不可複製，一番對照下來，還是2019版《婚姻故事》對張艾嘉的影響更大。
《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 (2019) 諾亞·鮑姆巴赫
這種影響因為兩部影片中段都有近十分鐘的重場吵架戲，而更為凸顯，帶大家比較一下：
隨著疫情的逐漸加壓，鄭秀文和馮德倫夫婦二人無處釋放的憤怒委屈的一次爆發，成了全片的最大看點，在家裡爭吵的的這一場戲，始於因為孩子發燒被居家隔離，兩人無助的在家裡等醫院的新冠檢測結果，以電話開場，到第二天出結果結束。整場戲的台詞很散，馮德倫的表演缺乏代入感，由於是實景拍攝，調度上顯得捉襟見肘，甚至在後三分之一處安排女兒入畫來給攝影機越軸的契機，但客觀上破壞了封閉空間性強化衝突的效果。結尾處，無聲源音樂漸入而後又直接跳切到第二天清早兩人枕肩而眠，從電影語言上來說也是相互矛盾的處理。凡此種種，都顯出導演的猶疑。
但如果說張艾佳一以貫之的女性書寫賦予了30分鐘短片以調性，那麼鄭秀文就是用表演挽救了這十分鐘——她近乎哀求的指責，崩潰的摔打，嗚咽含混的台詞——以上種種看似失控的地方反而是最好最真實的，更有意思的是，她無意間流露出的一種女性的拙，卻給了人物巨大的真實感。
「我是說你矛盾啊！」 鄭秀文在爭吵中崩潰地咬牙切齒地說。工作、孩子、家、愛，每一個獨立的事情都那麼重要，揉在一起後卻突然這麼擰巴這麼煎熬，讓人疲憊和失望。
反觀《婚姻故事》，隨著全片第一次私下調解，在得知兒子有可能不能和自己生活之後，男主Charlie爆發更換律師，雙方和解可能消失。攝影機迅速帶我們來到這經典十分鐘的發生地——Charlie居住的汽車旅館。整場戲從一開始就通過對話交代了孩子亨利的不會出現。隨著運鏡打開空間，我們看到宛如囚籠一般的旅館開間，隨著Nicole關門這一暗示性動作，兩人的困獸之鬥就此拉開序幕。除了台詞的尖銳，兩人的位置關係也不斷變化，從屋子兩頭的沙發，一直到十分鐘結束時Charlie跪地抱著Nicole的腿哭泣。整個表演一氣呵成，旗鼓相當的亞當·德萊佛和斯嘉麗·約翰遜以一種話劇式的張力把觀眾牢牢地按在座位上，強迫他們審視生活的真相。
貫穿《世間有她》屬於張艾嘉的全段落的核心，歸根結底是在現有權利結構下女性的覺醒和男性的不自知與對女性覺醒的不適應，以及這兩者帶來的不可調和的衝突。當馮德倫不得不同意鄭秀文從事與自己相同的攝影記者工作，意味著夫妻核心權利關係的扭轉和男性強勢地位的喪失。我們同情鄭秀文，是因為看到她的生活隨著疫情一步步地失序，陷入困境，卻沒有看到正是因為她原來是在生活中扮演最多角色的那個人，才更凸顯出後來的失去。
如果把《世間有她》張艾嘉部分算作《婚姻故事》系列的一員，這系列的寶貴之處就是把「中年人的婚後生活」這本充滿了雞飛狗跳的書撕開來，一頁頁鋪平攤在眼前讓觀眾去面對，去感受，去反思。
《世間有她》依然是一個碎片化作品的典型，她的種種虎頭蛇尾讓我想到警世之作《不要抬頭》里的詹尼佛·勞倫斯飾演的女科學家在電視訪談現場的一段話：也許面對某些事件的表現，就應該讓人恐懼，讓人緊張；不要有任何的娛樂化和煽情。
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未來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作 者
三彩唐
攝影指導
高校教師
自媒體人
主編：栗子
排版：央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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