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曾經的兩大絕殺類型，除了犯罪片，就是喜劇片。
如今港產犯罪片還在苟延殘喘，港產喜劇片則瀕臨滅絕。
所以聽說《還是覺得你最好》要上映，還是屁顛屁顛買了點映票。
就算八成要爛，但是有黃子華在，怎麼也得有兩成好笑吧。
年輕觀眾可能已經不知道黃子華是誰了。作為把港式棟篤笑（也就是香港脫口秀）開到紅館的第一人，他是很多粉絲口中的「子華神」。
如今，黃子華在網上流傳最廣的段子，來自他和鄭裕玲主演的港劇《男親女愛》。他扮演的賤男余樂天貢獻了許多打工金句，今天看來依舊賤得無出其右。
但是有一點必須承認，黃子華在棟篤笑和電視劇上的成就，完全沒有複製到電影領域來。
他出演的電影里，基本沒有豆瓣超過八分的。得知《還是覺得你最好》（以下簡稱《最好》）一度衝到豆瓣8.1，還以為是黃子華老來俏。
誰知道這片子，只有老，沒有俏。
01
這裡必須說明一下，喜歡粵語梗的朋友一定要選擇粵語版本。
我看的是國語版本，許多地方明顯能感到本來應該是笑點，卻因為配音和文化差異完全笑不出來，觀影體驗很不好。
比如據網友說，開場三弟女朋友說三弟喜歡「大長腿」，原話應該是「doubble may」——一個有點低俗但比「大長腿」自然太多的梗。
子華的爛港普大概是非粵語地區觀眾最能get到的語言梗，也因為國語配音變得莫名其妙，一點也笑不出來。
當然，配音問題不能為這部電影整體的崩壞負全責。
《最好》最大的問題是主創的愛情觀和性別觀與當下的社會語境完全脫節。
片中的人物彷彿全都活在20年前，他們的心結、訴求以及轉變根本搔不到當代適婚人群的癢處。
《最好》的兩大主題，一是愛情，二是家庭。
其實它想要傳達的家庭觀沒有任何問題。在這一點上，《最好》繼承了以懷舊為主題的港片始終如一的主題：
家庭，是抵禦外部社會變遷最後的堡壘。而家人，是家庭存在的唯一基礎和意義。
這個主題在千禧年之後的港片中格外明顯，其中不乏將愛情、家庭，乃至整個社區文化等元素囊括進整部電影的優秀作品，《歲月神偷》是個中翹楚，《每當變幻時》則勝在自然討喜。
你會發現，這些影片的主角都在苦苦堅守自己的店鋪或者某種手藝。《歲月神偷》中的父母經營著一家羅記皮鞋店，風雨再大也要死死保住鞋店的屋頂，《每當變幻時》里陳奕迅和楊千嬅一個是豬肉佬一個是賣魚妹，想方設法保住街坊們賣了一輩子菜的菜市場。
而最終影片要表達的都是，即便鞋店和魚檔保不住，只要人還在，精神家園就永遠不會崩塌。
有人，就有燈。這種典型的家族傳承觀念一直是東亞社會高度認同的價值觀，作為一部商業喜劇片，《最好》在家庭和傳承這條線上是穩妥且工整的。
片中的三兄弟雖然無人繼承父業做叉燒，甚至也不是親兄弟（三人血緣關係之混亂，可以參考爾冬陞秦沛姜大衛三兄弟），但是依舊十幾年如一日地生活在父親的叉燒店裡，過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生活。
從一開始拒絕分家，到最後與舊觀念和解，領悟到「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大哥對「家庭」的執念以及執念的瓦解，在片中都有跡可循。
他操心，講義氣，最看重家庭成員的團結，雖然有很重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好面子又愛逞強，但是為了能讓大家庭團結和諧，也願意犧牲自己的面子，打掉牙願意往肚子里咽。
本片最大的喜劇效果就出自他的性格特徵。
片中，二弟跟大哥的前女友好上了，為了避免尷尬，二弟想要搬出去住。但大哥為了讓這個家不散掉，稱自己早已對前女友斬斷情絲，堅持讓前女友搬進來同住。
此後，圍繞鄧麗欣這個女朋友，大哥和二哥展開了一系列暗中較勁，親情差點因此覆滅。
明眼人不難看出，這一結構與經典喜劇片《家有喜事》系列十分相似。在前作的基礎上，本片又加入了更集中的戲劇衝突和更豐富的主題內涵，又以食物為明喻，與片中的人物關係一一對應。
要對仗又對仗，要成長有成長，每個人物的心結在片中都有交代，起承轉合也很符合商業類型片的規律。從劇作角度看，本片沒有大缺陷，按理說電影的成色不會太壞。
但是觀影時，你又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不適感。
如果說笑不出是因為方言隔閡，那麼劇情里很多承擔敘事和煽情的地方讓觀眾無法產生共鳴，就不能用語言問題來搪塞了。
落後的性別觀，才是它趕不上趟的真正原因。
02
拍當代愛情片，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對性別意識這一話題。
如果把愛情比喻為戰爭，古典時期的愛情大多是階級戰爭，而越接近當代的愛情，越傾向於性別戰爭或與自我的戰爭。
這一點上，黃子華的電視劇神作《男親女愛》切脈切得准。它的英文劇名就叫做 War of the Genders(《性別戰爭》)。
英文名比中文名誠實。這部劇實則男不親女不愛，女的看不上男的廢柴屌絲不求上進，男的看不上的女的霸道事逼沒有女人味。
它抓准了新時代男女的主要矛盾，於是人人叫好。
那這個時代有沒有把脈精準的愛情片呢？
有，去年上映的《愛情神話》就是。
它講的是中年人的愛情，但裡面的愛情觀非常新。
整部電影雖然以男人為視角展開，但實則講的是三個女人如何一步步挑戰男性視角的傳統規則，與之形成強有力互動，最終以不可控的方式帶領一個老派男人走向新式性別關係的故事。
厲害的編劇即使再愛他筆下的人物，也會如實寫下他的局限性。
對人物的殘忍，是對觀眾的仁慈。
很顯然，《愛情神話》的編劇兼導演是喜歡男主角老白的，但她從不吝嗇借人物之口調侃老白的弱點，這反而讓老白形象變得豐滿可愛。
有不少觀眾看完《最好》之後，會下意識地想到《愛情神話》。因為兩部電影在討論兩性話題時都極度依賴文本，兩性之間精彩的唇槍舌戰也都發生在餐桌上，「以食喻性」的特點非常顯著。
當然，更深層的相似點，是兩者其實都涉及到一個隱藏很深的微妙變化——
傳統男性氣質的衰頹在當代已經勢不可擋，一種新的性別秩序正在建立，處在裂變中的男女必須要經歷種種尷尬和不適，才能得到相對圓滿的階段性共識。
在《最好》中，大哥經歷的思想轉變本質就是如此。傳統的男子氣概，所謂的江湖義氣，所謂的父業子承，所謂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在更重視個人價值的當代社會已經完全脫節了。
對於現代家庭來說，最應該摒棄的就是「犧牲小我成就別人」的觀念，觀眾期待的大團圓是每個家庭成員都能在坦誠相對時依舊發展出完整的自我。
所以大哥必須要直面自己的真實情感，直面自己的尷尬和不情願，承認自己沒辦法忘掉已經變成弟妹的前女友，才能重新成為一個真誠的人，才有資格重新令家人團聚，得到愛情。
可惜的是，《最好》的編劇並沒有敏銳捕捉到新時代性別秩序的裂變。
《最好》在處理大哥與前女友的感情糾葛時，重點依舊放在了男女思維差異上。導致當年分手的原因，總結下來就是男的太大條太不善表達，女的太敏感太過情緒化。
但是要知道，這邊的輿論都已經進化到全網討伐「普信男」的地步，這種非常老套的性別刻板印象早就喪失市場了。
《愛情神話》的處理很巧妙。它塑造了幾個非常具有主動性的女性角色，而且她們的主動性完全是從自我利益出發。這樣不僅增強了人物的真實性，為男主角的被迫轉變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也暗合了時代對新型性別秩序的召喚。
《最好》在這方面則顯得很遲鈍。它完全從男性視角出發，將重點放在兩兄弟由「勾二嫂」引發的男性戰爭上。
這固然是對老派港式江湖片的致敬。但是要知道，大多數港產江湖片的性別意識都是極其落後的，所謂的「勾二（義）嫂」，不過是男人們為了爭奪對女性的所有權互相廝殺。
表面上是男人們為了「愛人」，實則還是為了捍衛對所有物的控制權。女人都是「被搶」或為了兄弟情誼「被放棄」，雄性爭奪地盤的故事裡，除了以色侍人或是做好賢內助的角色之外，真沒她們什麼事。
如今想再拍「勾二嫂」的故事，必須要全面、徹底、不留情面地顛覆這種古老的男性視角，才能拍出新意。
但是《最愛》的主創沒敢下這個狠心。
鄧麗欣扮演的前女友完全沒有被賦予相應的主觀能動性。她被塑造成一個優柔寡斷的女人，在發現余情未了的時候，對過去的老情人只會上演苦情戲，說著「你是個男人，必須做出了斷」之類的台詞。
這裡，她或者說編劇下意識將情感僵局的破局人身份再次理所當然地讓給了男性。
但《愛情神話》就會明確地告訴觀眾，當男人面對新舊秩序猶豫不決的時候，往往是女人勇敢往前邁一步打破僵局。
不敢說高下立見，但誰更貼近時代脈搏，不言而喻。
03
這裡講一個小插曲。
《男親女愛》中鄭裕玲扮演的女主角毛毛姐一經播出就大受歡迎，她的許多台詞今都被很多觀眾奉為當代獨立女性宣言。
但多年後編劇接受採訪時表示，毛毛姐的原型是當年他在TVB的頂頭女上司。編劇稱當時的TVB「女權至上」，處處壓制自己，為了泄私憤，他才寫出了毛毛姐這麼一個工作能力極強，但龜毛、毒舌的女性形象。
誰知自己最討厭的女人竟然如此受觀眾歡迎，雖然沒安好心，但也歪打正著成就了經典。
這個例子實在太過黑色幽默。
男編劇極盡所能嘲諷的東西，恰恰是當代女性最喜歡最需要的東西。
對於這樣的男性編劇來說，想要創造出一個真正有血有肉，招觀眾喜歡的女性角色，第一要務就是——
一定不能喜歡她。
一旦他想要把自己喜歡的元素都傾注在一個女性角色身上，那這個女性角色的刻畫就註定要失敗。
很顯然，《最好》的編劇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大哥的新女友喵喵。
於是我們看到一個擁有魔鬼身材天使臉蛋以及俠客心腸的完美女友。
她從天而降，帶著對大哥不由分說的崇拜，穿梭在每個家庭成員當中，幫助每個人解開心結。
儘管編劇有意識地在片中加入了三弟妹自我意識覺醒的段落，但圍繞喵喵的戲份幾乎全部都在強化她身為「網紅」的刻板印象——
講話一定要疊字發嗲，在飯桌上也要比心做手勢，一個跟三弟打聽大哥過往情史的場景，硬生生演成了《美女特務拷問部》。
這大概就是主創心中的完美新女性，彷彿一個天使牌永動機，不僅負責家庭成員的心理健康，還負責緩解家庭男性成員的性饑渴。以喵喵為模板量產一批AI女友，應該會深受廣大宅男群體歡迎。擁有了喵喵，就等於同時擁有了炮友、保姆、老師、心理醫生，一魚多吃又被玩出了新高度。
但AI女友最完美的地方，在於她對主人的愛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只需要在她的設置里寫下這麼一句話，「我是你崇拜的對象」，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執行崇拜你的命令，愛你、包容你，幫你解決所有煩惱，絕對不會反問你一句：
你為什麼愛我？
而這部電影最可怕的地方，就是片中所有情侶都經不起這句拷問，卻依舊以一家人的身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團圓飯。
甚至，三弟的女朋友明明已經感受到自己對三弟的愛已消失殆盡，卻還是在結尾選擇回家吃飯。
你問回家吃飯的理由？
AI女友不需要理由。
中國人吃團圓飯更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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