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潛力與生態: 國慶檔及其後的中國電影市場

國慶假期結束,市場數據出爐。突破50億的國慶檔電影票房,終於讓中國電影業者鬆了一口氣:這個創歷史同期新高的數字,為此前稍顯乏力的暑期檔挽回了一絲尊嚴,也算讓肩負著為國慶增光添彩使命的中國電影順利過關。不過,如果對今年國慶電影市場的評價僅僅停留在這個數字之上,那麼這份歡欣難免顯得膚淺。對於已經擁有500億體量的中國電影市場而言,任何成績與癥候,都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文藝創作,而呼喚著我們在更大的語境下解讀。

勝利:壓力依舊巨大

2019年國慶檔期,對於中國電影而言至關重要。電影市場在2016年遭遇斷崖之後,近幾年來一直「大步調整、小步前進」,《戰狼2》《流浪地球》《我不是葯神》等一批國產新類型電影、新生代影人取代了原有的好萊塢大片扛起票房。但這會停留在一時的天才與神作,還是會發展成蔚為大觀的國潮力量?各個月份過山車一樣的票房曲線,讓前景仍舊不甚明朗。加之前些年盲目擴張的影院與銀幕,在整頓市場、減輕票補、人流驟減後,時有關門歇業發生,電影市場不但承受著即時的轉型壓力,也承受著過去的舊賬清算。

根據貓眼數據,2019年1-5月中國電影分賬票房和觀影人次的同比增速均為負數,這是八年以來首次下降。而6-8月的暑期檔,則令人更感意外,6月、7月幾部種子影片悄然撤檔,8月關注熱點《上海堡壘》在暴風驟雨的群嘲聲中匆匆退場。如果不是黑馬《哪吒之魔童降世》「孤片撐全場」,暑期檔將會比上半年更加慘烈。這種壓力環境下,國慶檔三部主旋律商業大片聯手砍下50億票房,保證年度環比未降,可謂力挽狂瀾。

不過,但凡親自買票觀看國慶檔電影的觀眾,都會敏銳地發現一個現象:假期前夕與首日,影院人流異乎尋常的多。這一現象的直接原因,是《我和我的祖國》率先決定於9月28日超前點映,點映營造的輿論氛圍一般有利於正式上映的票房,《中國機長》與《攀登者》當然不甘落後、紛紛提前,最後三者競爭的結果,是假期開始之前,就已經能夠看到這三部電影,其「點映」範圍之廣,儼然已經等同提前開畫。而在相同的營銷模板指導下,三部電影的點映、首日預售票價都是9.9-29.9元的超低票價。近些年,票補消失後驟降的觀影人數,足以說明今日的中國電影觀眾,還是價格敏感型居多,初映幾日平易近人的票價,才又讓他們走進影院。甚至,不乏為了趕著首日低價,而帶著家人朋友、一日連看三場的年輕人。國慶檔期的市場暖意,背後同樣涌動著觀眾與定價相互博弈的暗流。

另一方面,觀影人數與票房表現的強烈相關,也說明觀眾對電影質量的信心之缺乏,只有低價,方肯試錯,主動權掌握在觀眾手中,《阿凡達》式可以拉高定價的電影仍舊難覓。而現實的殘酷性還在於,隨著互聯網經濟越來越發達,影院所依靠的大型商場生態,正在逐步降溫。如果說十年之前,大家閑暇時間裡還有唱K、聚餐、逛街的消費習慣,能讓人們在進行這些活動時順便看場電影,那麼衰退的KTV、發達的外賣、繁榮的電商,則正在慢慢斷掉影院的引流渠道。在需要年輕宅人「專程」出門看場電影的今天,不提升質量、而且是整體電影質量,就只有割讓議價權、討好「羊毛黨」。50億漂亮票房背後,如何讓電影質量、觀影習慣、消費市場都進入良性發展的軌道,還需要在壓力中繼續探索。

女性:正在「和平崛起」

衡量電影質量的標準多種多樣,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定是這部電影能否對其所處的環境保持敏感,反映社會風貌、體現時代精神。相比十年前的《建國大業》,同樣走群星璀璨路線的《我和我的祖國》「大題小做」,將焦點從偉人和大歷史,轉向百姓與小日子,位置從觀禮台上走到觀禮台後、台下,讓崇高感與煙火氣交融,完成了命題作文的升級轉型。同樣也因為這種轉換,讓更多不同性別、身份、階層的人們,得以在歷史中顯影。

在《我和我的祖國》宣傳之初,七名導演中唯一的女性薛曉璐就備受關注,以《北京遇上西雅圖》這樣都市愛情輕喜劇為人所知的導演,總不免令人猜測她是否會帶來一段以女性為主角的浪漫故事。不過獻出《回歸》的薛導卻選擇了對大歷史正面強攻:拍香港回歸、拍外交磋商、拍升旗儀式。而依靠「手錶/時間」這個以分秒喻百年的象徵作為線索,又讓這份守正突破了愛國主義的簡單素描:割讓香港時,前現代清政府對百年時間的無知、漠視和缺乏想像,收復香港時,現代民族國家對一分一秒的管理、掌控和賦予意義,中國不但對上了英國的「時刻」、終於和世界同步,而且讓擁有格林威治標準時間的老牌帝國,來與我們「校表」。屬於女性的敏感細膩,不但沒有被大歷史吞沒,反而對撞出了意蘊豐富的層次,讓《回歸》與《前夜》呈現出了不同的風味。當然,惠英紅飾演的香港女警,也為這個故事增添了一抹亮色。

而以女性作為主角的《護航》,則是新生代男導演文牧野的作品。如果說同樣受人喜愛的《奪冠》里,70後徐崢的「政治正確」,是雖然沿襲了傳統性別表達結構,將女性的離去與歸來以國家資源的方式理解,但在細節上為其賦予「職業女性」「物理學家」「載譽榮歸」的新色彩。那麼85後文牧野的鏡頭裡,對女性則是自覺的平等尊重,和不自覺流露出的熱愛與讚美。她們的英雄主義是臨危受命,但更是解危、無危。相比亂世襯托出英雄,她們更希望世界永遠和平。女飛行員們身著制服、腋夾頭盔,瀟洒甩髮、箭形走來的畫面,為一代年輕女性提供了新的想像,她們的奮鬥與嚮往、價值觀的終點,不再是成為飛行員的女朋友,而是成為飛行員自身。

從《我和我的祖國》,到《中國機長》與《攀登者》,在國慶這個意義特殊的檔期中,第一次密集出現如此多的女性形象,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巨大的進步。而且這些女性形象因其職業化與專業化,也絲毫沒有令價值觀保守的觀眾感到冒犯。性別平等的普及不是通過性別對立和性別鬥爭完成的,而是以「成為更好的人、創造更好的社會」作為共同的目標。其實,在三部影片的比較之下,很多觀眾都會得出「戀愛越少,故事越好」的評價,《攀登者》里女氣象學家強行與男主產生感情線刷出的存在感,反而不如《中國機長》里女乘務長冷靜發出業務指令拉的好感多。這次國慶試煉中,從幕後到台前的女性力量與女性形象,也將為未來中國電影創作提供新的思路。

生態:逐漸走向多元

國慶檔三強爭霸固然熱鬧,不過同樣應該看到,國慶檔之內,三部電影同屬主旋律商業大片,《中國機長》與《攀登者》更是高度撞型,只是70周年大慶里的氛圍里,人們高度的愛國熱情吸收了這三份相似的大餐。國慶檔之外,9月和11月的電影市場格外冷清,10月一周的熱度幾乎拔盡三個月的地力。這樣形成的熱鬧,暫時挽尊可以,長遠發展堪憂。

成熟的電影市場與理想的檔期安排,一定是多部不同類型的電影形成矩陣、錯峰上映,不同審美趣味和休閑需求的觀眾群體都能得到滿足,大盤在較長時間內保持熱度,或者高峰之前的預熱、之後的餘溫能綿延出一條緩線。當前電影市場有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就是雖然電影的類型正在逐步形成,但營銷推廣彷彿都用的是一個模板。於是當一部備受關注的大片鎖定檔期,原定此期的其他影片都紛紛改期避讓,而當規模相似的幾部影片同期競爭,就都開始進入搶點映、壓票價、雇水軍的惡性競爭。

其實,當一部大片上映,帶熱大盤,能形成非常好的傘狀效應,保護、促進同期中小成本電影。人們只要進入影院,海報立牌、貼片廣告,都能對同期其他影片的產生有效宣傳。熱議大片帶來的社交氛圍,讓人們產生結伴觀影意願,而社交意願一旦形成,具體看什麼電影倒退居其次了,挑選同行夥伴「都沒看過」的電影時,小成本佳片反而容易撿漏。而規模相似的影片,常常因類型不同,能夠吸引的觀眾群體本身就不一樣,僅僅以檔期為標準進行同業競爭,甚至在口碑上相互抹黑,反而分散了吸引人們走進影院的力量。中國電影市場所蘊含的潛力,足以讓多部同期電影豐收,而激活大盤的關鍵,還是在於形成具有差異化的多元生態。

在熱鬧又單一的國慶檔之後,市場將迎來回調淡季,而接下來的2020年春節檔,目前已有九部電影定檔,第一梯隊就有五部大片,不能說不密集。《唐人街探案3》和《囧媽》將分別在偵探推理與公路喜劇兩個類型上進行系列化嘗試,電影系列能否立得住,從2到3可謂關鍵。陳可辛的《中國女排》和林超賢的《緊急救援》,都是在導演自身的創作序列上向前推進,港台影人能否駕馭「中國」題材,他們能否在自己的水平上繼續提升、創新,值得關注。國產動畫《姜子牙》在「大聖」與「哪吒」的影響下,已經力壓多部大片,成為春節檔第二受期待的影片。此外,第二梯隊成龍的《急先鋒》預計合格但不出彩,而《金禪降魔》則恐被前者壓過。第三梯隊的另兩部小片則更需要依賴大盤熱度帶動。

這些電影誰會堅守春節,誰會臨陣調檔,目前仍未可知。不過,相比國慶檔的主旋律,春節檔的多元性已經初現端倪,票房極限即將面臨挑戰。國慶檔電影的宣發得失,將為接下來的檔期提供借鑒,這些備受矚目的國產影片,是在壓力中你死我活地進行質量和口碑的拼殺,決出未來的內容之路,還是在合縱連橫中攜手帶活電影大盤甚至商業生態,創造新型的營銷策略,都是在國慶過去的今日,值得放眼關注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