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人能跳得了我的舞」 直播尬舞團

2017年12月3日,鄭州商城遺址公園一角,尬舞團在公園直播跳舞,引來眾人圍觀。(南方周末記者 王瑞鋒/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12月21日《南方周末》)

在2016年初前,這些稱王稱帝的尬舞者,還都是鄭州最邊緣的人群。

「尬舞」門檻超低,但想走紅卻不那麼容易。秘訣正在「尬」字。

這看起來更像是一部分人消費另一部分人尊嚴的遊戲。

「紅毛皇帝」顧東林快六十歲了。頂著一小撮粉紅色頭髮,勁爆的音樂一響起,他就瘋狂搖擺手臂,扭動身軀,食指中指呈二指禪狀,不斷向前揮擊。這些看起來並不規律和諧的動作,伴隨著音樂,循環往複,不止不休。

「我的舞豪邁、霸氣,像皇帝。」他對自己充滿信心。但在人人稱王稱帝的尬舞圈,「紅毛」並不是公認最具影響力的那個人。

尬舞紅遍網路後,47歲的滎陽人王福元宣稱自己才是這種怪舞的創始人,「十多年前我就結合快四、慢四、交誼舞和蹦迪,獨創了搖擺抽筋舞,就是尬舞。」他自稱電王,「我的舞快如閃電」。

比起顧東林,號稱已「走向世界」的他,形容自己是「觸電舞神哥」,「靈敏度流水線一樣,擺動自然」。

或許是因為這種與眾不同的特殊能力,收留「電王」的武術教練李明篤信,「電老師」的影響力,跟網友的互動,不是局部的,而是全國性的,甚至輻射到了國外。「這個影響力是客觀存在的。互聯網存在的地方,就有老電的影響力。」

「我們的粉絲六億了。」「電王」激動地揮著手說,他相信自己的影響,已是世界公認、全球頂級,「沒有一個人能跳得了我的舞」。

秘訣正在「尬」字

想跳好「尬舞」,這種在專業舞蹈老師看來純屬「瞎跳」的舞蹈,門檻超低,但想走紅卻不那麼容易。秘訣正在「尬」這一字。

為了營造「尬」的效果,「電王」專門去染了發。「唱歌有唱歌的髮型,跳舞有跳舞的髮型。」他認真讀完一本髮型設計書,最終選了黃色,但粉絲不接受,最後不得不「換成紅黃白,花了110」。

「尬舞沒有固定動作,就是隨心所欲,想怎麼跳就怎麼跳。還有鴨子舞,摩托舞,什麼都能跳,就是隨性,就是嗨,音樂快了你就快點動,慢了就慢點。」說到興起,紅毛從床上下來,打開電腦音樂,瘋狂擺動、展示自己的舞技。

正是上午十點,陽光透過門縫擠進屋裡,十多平米的房間仍然逼仄陰冷,零下四攝氏度,跟室外幾乎一樣。紅毛皇帝和伴侶佳佳才剛剛起床。這是他租住的一棟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樓,月租200元。

一頭紅髮的佳佳自稱是沖著紅毛的尬舞而來,「他的舞姿迷住了我」。

32歲的佳佳是甘肅人,今年3月,在直播平台上看到了紅毛的尬舞后,突然被鏡頭裡瘋狂扭動、毫無顧忌的舞姿打動。她宣稱自己從老家辭掉了工作,飛到鄭州投奔紅毛。紅毛計劃,今年春節後,和佳佳一起到甘肅見父母,然後結婚。

對於紅毛來說,通過尬舞收穫愛情乃至婚姻,確乎是意外之喜。在2016年初以前,這些稱王稱帝的尬舞者,還只是鄭州最邊緣的人群。

47歲的「電王」小學沒畢業就到鄭州打工,三任老婆先後棄他而去,不知所終,在鄭州的大部分時間,他基本處於半流浪狀態。類似生存狀態的,還有嗜酒的「化肥」和「猴王」。而紅毛早年離婚後,獨自拉扯女兒十多年。

直到2016年年初,有一天,剛剛愛上網路直播平台的小年輕「二強」,逛公園,拍到火辣的熱歌和瘋狂扭動的身軀,把這段視頻傳到直播平台上。

尬舞奇怪的擺動讓人們笑得前俯後仰,迅速被平台推薦,這段視頻點擊率頓時超過80萬,粉絲增加了一萬,尬舞隨之火爆。

這時網路直播正在起步,二強現場直播尬舞,粉絲們用手機給主播送「禮物」,——在現實世界中,它們可兌換成人民幣。二強隨即買了音響,給廣場舞大媽交了300元場地費,讓尬舞者在旁邊跳,他負責直播。

二強驕傲地宣稱,正是因為他,才讓尬舞走向了世界。現在,他教一名身材矮小、長相奇特的人尬舞,為他取名「猴王」。

直播尬舞能刷多少錢?二強諱莫如深。現在,他擁有四個直播號,最多的一個粉絲兩百多萬,團隊有二十多人,「可以跟你說,我一年為團隊的花費不低於20萬。」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坍塌的「帝國」

但尬舞者們憤憤不平,「憑什麼我們跳舞二強直播,錢都讓他掙了?」眾人相繼散去,又各自註冊直播平台賬號,直播自己尬舞。

紅毛皇帝是最早跟二強尬舞團鬧分家的那個人,四個月前,他就準備成立自己的尬舞團。

那時,紅毛皇帝「統治」的地方還是鄭州火車站。在西廣場,他的舞姿吸引了三名少年。他們是來自四川涼山彝族的三兄弟,老大18歲,老二、老三16歲。夏天,老二小學期末考試結束後,他們想掙錢,沒有告訴父母,偷偷從家裡溜出,鎮上的中介把他們介紹到山東臨沂一家鴨場。工作又累又苦,三兄弟又從鴨場跑出,從臨沂北站坐車到鄭州火車站,轉車去西昌前,他們弄丟了錢包,靠跟親戚朋友索要紅包買泡麵度日,在火車站廣場流浪了七天七夜。

彼時三兄弟已經一天沒吃飯,盯著紅毛放在旁邊的包子。每天在西廣場尬舞的紅毛早就注意到三兄弟,他把包子給三兄弟,吃完包子,三兄弟想跟著紅毛干,學跳尬舞,「管飯就行」。

紅毛爽快答應。之前,他只有三個女徒弟,一個不愛學習的女初中生,一個12歲半夢想當大明星的女童星,還有一名逃婚出來的女子,都是在西廣場看到紅毛尬舞,拜他為師。

三個徒弟給他端茶行拜師禮,稱「紅毛師傅比爸媽還要親」。他也盛讚三兄弟「一學就會,少數民族有舞蹈天分」。

紅毛視這些徒弟為股肱,他打算自己的尬舞團壯大後,與二強團隊、少林團隊抗衡,「二強有猴王,個子一米四,長得像猴子,少林有變性人,粉絲都愛看。」

為了讓徒弟們安心尬舞,他為彝族三兄弟和倆女生租了房,每月房租600元,五個人擠在房間里的兩張床上。

但紅毛沒想到的是,這段師徒情誼只維持了兩個月,就因為錢鬧掰。「管吃管住還不行,他們要我開工資,一人一月一萬。我哪有那麼多錢。」師徒不歡而散。

緊接著,16歲的彝族老二和12歲半的女徒弟莉莉在賓館過夜,被巡邏的警察發現並被帶走。案件代理律師證實,老二知道莉莉只有12歲半,承認跟她發生了性關係,目前以涉嫌強姦罪被批捕,案件已移交檢察院。

一夜之間,「紅毛皇帝」顧東林苦心營造的「帝國」突然坍塌了。提及被警察帶走的徒弟,紅毛頗為謹慎,「跟我有啥關係,他們是離開我後出的事」。

但這位河南尬舞圈的「翹楚」,依然難掩懊喪。在「三國爭霸」的鄭州尬舞圈,他試圖和二強對抗的尬舞團如此脆弱,輕輕一推,就分崩離析。現在,其他徒弟也不辭而別,只剩自己和伴侶佳佳、大雪三個人。

「尬舞哪裡低俗了」

但「電王」已經火了。他宣稱自己現在接單不斷,「廣州有電視台說要建舞團,開場舞就是我的。遼寧山東新疆河南鄭州,都有請我。一個人一天150。」

在網路直播平台上,一位叫「壯壯」的漂亮女主播,一次在平台對他示愛,「壯壯說我愛你電王,永遠不變心。我問你真的愛我嗎。她說是。我去天主教堂火神廟觀音寺磕頭,感謝天地。」

但和從來沒見過面的「壯壯」姑娘一樣,網路上風頭一時無兩的尬舞,在現實社會裡,並不怎麼遭待見。

「低質流量、低質主播、低質內容、低質用戶,匹配的都是屌絲,是流量中最不值錢的那一批。」網紅經紀公司老闆劉俊對尬舞觀察許久,他用「四低」定義這一特殊的表演形式。

自出名以來,尬舞始終被斥以醜態和低俗,紅極一時的尬舞者被城管驅逐,紅毛和電王等人,都已經輾轉七八個公園和廣場,仍然找不到固定的舞場。

對於「低俗」的評價,紅毛非常不滿,「我們不摟摟抱抱不衣著暴露,尬舞哪裡低俗了」。

不過,在二強的直播間,人們最愛的橋段依然是那些讓人臉紅的東西——紅毛在直播間被一名離異女羞辱,電王在麥地里直播吃麥苗,兩名智力缺陷者被挑逗談情說愛,一群人把氣球裹在胸前跳尬舞……

吸粉競爭白熱化時,紅毛尬舞團和二強尬舞團,都曾相繼跳入散發臭味的金水河,水中直播尬舞。

簡明的界面設置讓直播軟體易於學習和使用,並不需要很高的學識門檻,只花了半天,小學沒念完的電王就能熟練操作。

界面可以讓用戶最大程度地呈現內容。「一段視頻作品被關注之後,根據觀看熱度進入熱門區域,俗稱上熱門,一旦上了熱門,大量吸粉,吸粉意味著打賞和收入。」直播平台的一位前員工解釋。

雖然每家網路直播平台,都標榜記錄,但最終火起來的,依然是那些怪力亂神的表演,「老老實實記錄生活可能連一個贊都收穫不到,而精心策劃的表演才有可能獲得網友的青睞。上熱門回報誘人,為了上熱門,各種出位出格、審美下限,也就成了首選」。

網路直播確實給了草根機會。每天一打開手機,47歲的「電王」就開啟了明星之路。他坐在鏡頭前,新染的紅黃白三色髮型,整齊的夾克衫,行走坐卧吃飯穿衣,全程直播,被1.5萬個粉絲圍觀。

在虛幻的網路世界中,「電王」越陷越深。現在,他宣稱自己是世界舞王,擁有12億粉絲,98個國家關注,舞技超越美國巨星傑克遜,連奧巴馬都為他慶賀。

「這裡不讓尬舞跳」

「我並不看中錢,我直播一天就掙一百多,就圖個好玩兒。」紅毛為自己辯解。出名後,一家酒吧曾邀請他的團隊去表演尬舞,酒隨便喝,煙隨便抽,去了兩次,紅毛就讓團隊回來了,這次討論的是錢,「不給錢不中。」

看中利益的還有各色人等。一家討債公司找到「電王」「化肥」和「劉東力」這三位尬舞者,試圖打造「尬舞三劍客」,讓三人尬舞,賺取粉絲打賞。

或許是因為收益問題,也或許真是基於那公開的理由:「電王」和「化肥」嗜酒、劉東力常年不洗澡刷牙,使得這家公司老闆無法忍受。這一組合沒持續幾個月就宣告解散。

緊接著,一些經濟實力尚可的粉絲,把尬舞者接到自己家,幫助他們直播刷禮物,利益分成。一年時間,「電王」起碼被五個人收留,為他們直播。

不過在劉俊看來,尬舞直播並沒有投資價值,如果把美女的直播間比作別墅,尬舞直播間就是貧民窟,「人們關注尬舞,就是因為它底線低」。

劉俊的公司擁有多個美女主播,他的直播間更像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卧底尋覓土豪,暖場帶節奏,激發有錢人的攀比慾望,主播向土豪要禮物,場控踢出沒錢但罵人的屌絲,「只要第一波禮物刷出來,第一個土豪會被捧得很高,激起其他土豪的慾望。只要你刷過一次,你就會被捧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但在尬舞直播間,主播連設置陷阱的機會都沒有。「尬舞粉絲沒那麼多錢,所以只能直播各種妖魔鬼怪。」

這看起來更像是一部分人消費另一部分人尊嚴的遊戲。「尬舞滿足了屌絲,屌絲看了尬舞發現,我比這群人過得還好一些,無非是找個心理安慰,刷下存在感,因為他們大部分人在生活中是沒有存在感的人。」劉俊說。

但即使渺小如螻蟻,爭鬥依然存在。

2017年12月11日,鄭州商城遺址公園一角,二強直播尬舞時,一名尬舞者用身體擋住了他的直播鏡頭,點上煙對著視頻。二強覺得來者不善,雙方發生推搡,「直播不能抽煙、喝酒,不能有床,不能露文身,不然會被封號」。

這一天,一名武術教練手持關公大刀,在二強尬舞的場地前高喊,「尬舞給鄭州抹黑了,打倒尬舞,抵制尬舞。」

匆匆趕來的警察最終驅散了尬舞者,「我們接到要求了,這裡不讓尬舞跳,跳過頭了容易打架。」

那位武術教練,正是「電王」的新一任收留者。

(應採訪對象要求和保護未成年人需要,文中莉莉、劉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