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安文藝》2018年第1期 (總第43期)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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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說
茶王(十三至十五)——施少鵬
十三
華園大道上有一間理髮店,師傅叫籃春來,說是籃生的遠房表親,今年四十齣頭,國字臉,高顴骨,為人和善,整天樂呵呵的樣子,對誰都笑,尤其是小孩。給小孩剃頭是件麻煩事,越小越麻煩,不是哭就是鬧。但籃春來卻有辦法對付小孩,他很會哄孩子。籃春來手藝高,為人又好,所以圩上的人上至保安團長文少博、鄉長林金光,下至普通茶農,小孩子,都喜歡到他這裡來剃頭。
這天晚上,天有點冷,又下著雨,沒到八九點鐘,和園大道上的店鋪便都提早關了門。除春曉客棧門口的燈籠亮著,而且偶爾還有一兩個人走動外,整條街道靜悄悄的。籃生幫張管家關了店鋪門後,說要到他表兄籃春來那聊天,披了件棕蓑就去。
籃生到了籃春來的理髮店門口,看四下沒人,就輕輕敲響了店門。一會,籃春來在裡面問是誰。藍生回答是他。門吱咯一聲開了,籃生閃身進去。籃春來把頭伸出門外看了看,外面黑黑的,什麼也沒看到,便輕輕把門關上。
理髮店一前一後兩間瓦房連著,前面為理髮室,後面為卧室。兩室中間隔一道牆,牆上設一扇木門。理髮室左側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鏡子下方是一個木台,木台上放著剃刀、剪刀等理髮工具,木台前是理髮椅,室里另外還有幾張凳子。
籃生進了卧室,籃春來隨後也進去,並把那扇木門關上。籃生一下就意識到一定有什麼重要任務了。下午籃春來借口到茶莊買茶葉,順便到茶間看他,悄悄叫他晚上到理髮店裡來。籃生當時就意識到可能有任務,現在看到籃春來很神秘的樣子,他更加相信下午的判斷。兩人脫掉了鞋,坐到床上,面對著面。籃春來還沒開口,籃生說了:「春來兄,是不是家裡給我下達了任務?」籃春來看著他點了點頭。籃生激動地說:「太好了,我可憋著……」籃春來壓低聲音說:「你別高興得太早,這次任務可不簡單。」籃生說:「再重的任務我都不怕。你不知道,我憋得難受死了,總想著回家跟同志們一道幹個痛快。」籃春來說:「你以為只有你憋得難受?別總想著幹個痛快!你不是不知道,現在敵人的封鎖依然很嚴密,我們的處境還十分困難。下午縣委來了指示,要求分散隱蔽的同志繼續隱蔽下去,沒有命令不要活動,以免暴露身份。縣委說保存力量是革命的需要。我們必須服從命令。」籃生一聽,剛才的高興勁一下消失了一半,他說:「你……我剛才問你是不是家裡給我下達了任務,你怎麼點頭?」籃春來說:「我點頭怎麼啦?」籃生說:「這麼說家裡真給我下達了任務?」籃春來說:「是給你下達了任務。」籃生立刻喜上眉梢,他說:「春來兄,家裡給我下達什麼任務,你快點說!」籃生已經按捺不住。
籃春來和籃生都是鳳凰山的游擊隊員。受組織派遣,籃春來幾年前以剃頭匠的身份來到圩上,理髮店就是游擊隊的一個地下交通站。前年夏天,國民黨第三軍第九師鄧海光部攻陷大南山之後,糾集了潮澄饒三縣的地方反動武裝,大舉「圍剿」鳳凰蘇區,蘇區的蘇維埃政權受到嚴重破壞,根據地陷入困境。為保存革命力量,蘇區主力部隊和縣委先後轉移到了閩南,在中共閩粵邊特委的領導下,堅持閩粵邊游擊戰爭,而一部分留在鳳凰山的同志,則暫時分散隱蔽起來。籃生被組織安排到烏崬茶莊。因為考慮到林仲濤在鳳凰鄉的地位,以及他的社會關係,組織覺得籃生到烏崬茶莊最為安全,而且對今後的工作也有好處。為了聯絡的方便,籃生和藍春來對外便以表兄弟相稱。不過為遮人耳目,平時兩人來往也不多,基本是籃生一個月到籃春來的店裡來剃一次頭。
籃春來嚴肅地說:「下午郝隊長派人來傳達了縣委的指示,還給你下達了一個命令,讓你到潮州城去取一批藥品上山。前幾天游擊隊員小劉去取葯出了事。現在城裡的交通站又重新弄了一批葯,郝隊長希望你能夠完成這個任務,越快越好。」
郝隊長就是郝明輝,他是鳳凰山游擊隊隊長。
籃生說:「郝隊長回鳳凰了?」
籃春來說:「回了。半個月前,轉移在詔安坪路的潮澄饒縣委,執行閩粵邊特委關於建立鳳凰赤色支點的指示,派郝隊長回鳳凰開展工作。郝隊長帶領的游擊隊原來在饒詔邊境活動,他接到命令後,立即帶著隊伍回到鳳凰。沒想隊伍剛到棋盤村就遭遇了敵軍的四面包圍,損失慘重,有十位同志當場犧牲,十幾人受傷,其中好幾個是重傷員,生命危在旦夕。為了搶救戰士的生命,郝隊長派小劉進城取葯。小劉把葯藏在竹籮底部的夾層里,回來準備過北門渡口時,被守渡的國民黨兵搜到。為使城裡的交通站不受連累,小劉乘敵人不備縱身跳下韓江,結果被敵人擊斃在江里。」
聽了籃春來的話,籃生沉思了起來。屋裡頓時寂靜得能聽到油燈火焰跳躍的聲音。
看到籃生沒吭聲,籃春來以為籃生感到為難,他說:「這次任務的確艱巨,但這批藥品很重要,關係到游擊隊十幾個傷員的生命。」 籃生抬起頭來說:「再艱巨的任務我也不怕!我……我是在想怎樣才能夠確保把這批藥品安全送到山上。小劉出了事,現在敵人一定提高了警惕。」
「是的,所以我們要想出個好辦法來。」
「現在時間急迫,早一刻把葯弄到手,傷員們就多一分生的希望。」籃生看了看籃春來,說,「剛才我在想,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險棋了!」
「走一步險棋?」
「對,只有走一步險棋!」
「好,走什麼險棋,你說來聽聽。」
籃春來邊說邊卷一支紙煙遞給了籃生,自己又卷了一支,然後從床頭桌上拿起油燈,兩人湊上去吸燃了紙煙。
籃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之後說:「我想請林雪琳幫我完成這個任務。」
籃春來一聽,滿臉驚愕地看著籃生說:「什麼,請林雪琳幫你?就是林仲濤的那個女兒?」
籃生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就是她。」
「你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她了?」籃春來急了說,「隨便泄露機密是違反組織紀律的。」
「沒有。」籃生說,「看你急的,我怎會違反組織的紀律呢?」
「那你怎麼說要請她幫忙?這不就要暴露身份了嗎?」
「我相信她一定會為我保密,而且也會幫助我。現在情況緊急,我想只好請她幫忙,完成任務才多一分把握。至於風險,我想還是有的。我自己倒無所謂,自從參加革命,我就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黨。我之所以說這是一步險棋,主要是擔心萬一出了事,我就害了林雪琳,也對不住林莊主。」
籃生雖然這麼說,但籃春來覺得請林雪琳幫忙還是不太妥當。多年的地下鬥爭,已讓籃春來養成了辦事細心謹慎的性格。籃生看出籃春來的心事,他叫籃春來放心,說林雪琳不會壞他的事。
籃生自前年來到烏崬茶莊隱蔽之後,在與林雪琳的接觸中,感覺她雖然長在豪門,卻絲毫沒有半點小姐的嬌氣。她不但吃苦耐勞,而且很樸實,很有正義感,是一個進步的青年。有一次在閑談中,林雪琳無意中向籃生透漏出心聲,說她很佩服轉戰在鳳凰山上的游擊隊員,說他們為了自己的理想,不怕受苦受累,不惜流血犧牲,是真正的男兒女兒。籃生後來經過進一步的觀察,覺得這些話確實是她的心裡話。籃生相信林雪琳,不但覺得她是一個進步的青年,而且知道林雪琳深深地愛著他。林雪琳已幾次向他示愛,只是每次都讓他婉言拒絕。那還是上個月的事,那天兩人在烘茶間里,林雪琳終於控制不住感情,緊緊地抱住了他。那時天正下著大雨,烘茶間里就只有他們兩人,而且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進來。當時籃生全身一陣顫慄,愣了一會,說不可以這樣,就推開了林雪琳,林雪琳一陣傷心,雙手捂著臉,轉身跑出烘茶間。看著林雪琳雨中的背影,籃生心疼如割。說心裡話,籃生打心底愛林雪琳。別說她的家庭背景,就她的聰明和美貌,真是百里也難挑出一個來。林雪琳能愛他,他覺得很幸福,但他不敢接受這份愛,他把自己的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交給了黨,交給了革命,他怕哪一天自己倒下了就再也起不來,到時連累了林雪琳。於是他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只把林雪琳當妹妹一樣愛護。
籃生想到請林雪琳幫他,是因為他知道林雪琳跟王大頭相熟。王大頭原來是文少博的一名警衛,過去經常跟文少博到林仲濤家喝茶。王大頭通過文少博的關係,去年調到了一個很有油水的崗位,在潮州城北門渡口當檢查站的站長。意溪、歸湖、文祠、鳳凰等地百姓上城,從北門坐渡船較近。北門渡口整天渡來渡往,甚是熱鬧。王大頭把守渡口,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千方百計勒索百姓,調戲婦女,臭名遠揚。百姓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唾罵他。但唾罵沒用,除非不上城,否則到了渡口,還是要低著頭乖乖接受檢查。
聽了籃生的介紹,籃春來沉思了一會,說:「現在情況緊急,看來也只好如此了。不過,我有句話得說。感情歸感情,不能因為個人感情的事忘了組織的紀律!」籃春來後面的話說得有點嚴厲。
籃生說:「你放心,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為個人感情而忘記肩負的革命使命!」
籃春來說:「嗯,記住就好。」然後告訴籃生,進城後到甲第巷三號找一個叫李三寶的人,他是地下交通員,年齡五十齣頭,藥品他已經弄好了。籃春來還說了接頭的暗號。籃生默記下暗號後,兩人就商量起這次行動的細節。大約到了午夜,籃生才從理髮室出來。此時雨依然滴滴答答地下著,遠處傳來了幾聲犬吠。
第二天早上上班後,籃生到揀茶間去找林雪琳,說有事找她商量。林雪琳以為是生產上的事,就跟著籃生走。進了烘茶間,籃生就把門掩上。
林雪琳見狀開玩笑說:「籃生哥,你不會是要我和你去販私鹽吧?」
籃生壓低聲音說:「不是,不是,我怎會叫你去做那種事?」
「是也不怕,只要籃生哥你說一聲,我就跟你走。」林雪琳歪著頭,壓低聲音,很認真地說,「是現在走還是今晚走呀?」
「雪琳,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林雪琳一聽半側過身去,雙手扭弄著衣襟,然後斜眼偷偷瞅了籃生一眼,說:「重要的事?對你重要,對我可不一定就重要哦!」
籃生挪過一步,對著林雪琳說:「雪琳,真的有重要的事。」
看籃生滿臉真誠中還帶著一點急的樣子,林雪琳內心感到一陣無限的溫暖。平時她是多麼希望籃生能跟她說說話,哪怕是隻言片語,她也會興奮大半天。林雪琳那天就是在這烘茶間抱住了籃生,結果讓籃生推開,當時別說她的心有多疼。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付出了那麼多的熱情,而籃生卻總是沒有感覺到,甚至還以近乎殘酷的冷淡相待。好在幾天後籃生主動向她表示歉意,並再三解釋說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不敢愛她。林雪琳當時的眼睛就紅了,她說什麼配不配,只要我們相愛就行,並一再追問籃生愛不愛她。為了不傷林雪琳的心,籃生只能說等他考慮考慮再說。剛才籃生找她,並說有重要的事,她就猜想也許要說這事。
「有什麼事,你說吧?」林雪琳說著又瞅了籃生一眼,她的心怦怦直跳。
「雪琳,實在對不起,過去我一直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你隱瞞了身份?」林雪琳眼睛瞪著籃生,疑惑地說。
「是,我隱瞞了身份。我……我是鳳凰山游擊隊員。」
「什麼,你是……」林雪琳很驚訝,她的話說了一半,連忙放低聲音說:「籃生哥,你……真是……」
「是,我真是游擊隊員,兩年前隊伍轉移時,我留了下來,併到了你家的茶莊。」
林雪琳一下急了,以為籃生跟她說這話,是要離開她,便說:「籃生哥,你是不是要走了,特來告訴我?」
「不是,我不會走!」
「真的?」林雪琳一聽立即興奮起來。
「真的,我不會走。我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請你幫忙。」
籃生接著就把要辦的事情詳細告訴了林雪琳。籃生以為林雪琳會一口拒絕或表示為難,沒想她聽了之後很高興地說:「好呀,我正想上城玩哩,這事我答應了,現在就走。」
「不是去玩!」籃生認真地說。
林雪琳嘟著嘴說:「我就想上城去玩嘛。」
籃生說:「剛才告訴你了,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關係到十幾個戰友的生命。」
林雪琳調皮地說:「好吧,我答應幫你就是,不過你要怎麼答謝我?」
「答應了我就請你去吃張羅鍋的蘿蔔糕。」
「不要!誰稀罕蘿蔔糕?別說張羅鍋的蘿蔔糕,就是蔡羅鍋、施羅鍋的蘿蔔糕我也通通不要!」
「那就請你吃羅四的牛肉丸。」
「也不要!誰稀罕吃?」
「那好,你說我該怎麼答謝你?」
林雪琳不再嘟著嘴,轉而很高興,很認真地探求說:「我說了你真照辦?」
籃生點著頭說:「堅決照辦!」
「好,這話可是你說的,反悔了是小狗!」林雪琳挺著胸,閉起眼睛,說:「你抱我吧!」
籃生沒有想到林雪琳提出的是這個要求,頓時臉有點紅了。籃生從十六歲加入游擊隊,大大小小的仗少說也打過幾十場,從沒有這麼緊張過。林雪琳的臉也有點紅,她的表情正充滿著期待,痴痴的期待,就像久旱的土地期待著雨露的滋潤一樣。林雪琳的表情讓籃生感動,也讓他覺得很幸福。多好的姑娘呀!籃生真想緊緊地抱住她,久久地抱著不放。可是,籃生沒有這樣做。昨夜從理髮店回去後,他就打了退堂鼓,不想叫林雪琳幫忙,他真的怕連累了她。只是想到了十幾個戰友的生命,最後他才下得了狠心。讓林雪琳幫忙,是把她推到一個十分危險的境地,籃生已覺得對不住她,他不想今後讓她在感情上受到更大的傷害。因為他明白自己總歸要離開她,離開她回到隊伍去,他的生命已屬於革命,他時刻聽從著組織的召喚。
林雪琳閉著眼,幸福地等著籃生抱她,等了一會,藍生沒有動,她的眼眶就熱熱的。又等了一會,籃生還是沒有動,她就慢慢地睜開眼睛。林雪琳看到籃生直直地站著,沒有想抱她的意思,她咬了一下嘴唇,強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悲傷地說:「籃生哥,你……你真的不要我嗎?」說罷,兩行眼淚就掉了下來。
籃生一看急了,說:「不……不是的。」
籃生越是否定,林雪琳越覺得是籃生在安慰她。她說:「好吧……我答應你。什麼時候走,告訴我一聲。」林雪琳說完抹了抹眼淚,低著頭轉身就要走。
籃生看到林雪琳轉身的一瞬間,眼睛裡充滿著無盡哀傷,他的心頓時如刀割一般,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上前一步拉了林雪琳一下,然後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林雪琳頓時像觸了電一樣,全身酥酥麻麻的,也緊緊地抱著籃生,隨著兩行熱淚又掉了下來。
一陣熱烈的擁抱過後,林雪琳說:「籃生哥,你是可憐我?!」
籃生一聽,有些哽咽說:「不,不,雪琳……我……我愛你!」
林雪琳抬起頭來,用蒙蒙的淚眼看著籃生說:「真的嗎?」
籃生放開一隻手抹了抹林雪琳的淚痕,說:「真的,我真的愛你!」
「籃生哥,有你這句話,別說上一趟城,就是你現在讓我去赴死,我也不會推辭!」
「雪琳,跟我說句真話,是不是你答應我的請求是因為愛我?」
林雪琳一聽,輕輕推開籃生,抹了一下淚痕,低著頭,笑著說:「誰……誰稀罕你了?」說著,臉上已紅紅的。
籃生捧起林雪琳的臉,認真地說:「雪琳,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不全是。」林雪琳也很認真地回答,「籃生哥,不知你記不記得,我曾對你說過很佩服轉戰在鳳凰山上的游擊隊員,他們為了自己的理想,不怕受苦受累,不惜流血犧牲,是真正的男兒女兒。當時我還不知道你就是鳳凰山的游擊隊員。說真的,能夠為游擊隊做點事,我覺得很光榮!」
「雪琳,我相信你!」籃生說罷,又緊緊地抱住了林雪琳。
第二天天剛亮,就有一台竹轎抬到了米廬的門口。兩個轎夫的年齡都在四十開外。他們放下了轎子,一個進去,另一個蹲在門口吸起了旱煙。大約一刻鐘時間,進去的那個轎夫提著一個藤箱子出來了,接著林雪琳挽著母親的手也出來了,跟在她們後面的是雷香香、巧兒和籃生。
林雪琳穿著一件紅底印著白、黃兩色大牡丹花的緞旗袍,旗袍高領,細腰,長度及膝蓋下,半短袖;披著一條玉脂色大羊毛巾;抹著淡淡的口紅;後腦勺盤著一個圓圓的髮髻,髮髻上插著一支銀釵,銀釵的一端墜著一節精緻的小銀鏈,走起路來,那小銀鏈搖擺著,很有動感。林雪琳這麼一打扮,十足一個貴小姐,跟平時樸素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那個轎夫把藤箱子放到轎上去,然後彎著腰請林雪琳上轎。雖然林雪琳只是要上一趟潮州城,但方碧珠卻像女兒要遠行,而且三年五載也不能回來一樣。林雪琳已上了轎,方碧珠還拉著她的手再三吩咐她別貪玩,照完相就回來,還有晚上不要逛街,要早睡等等。為了幫助籃生,林雪琳謊說要上城去照相。方碧珠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林雪琳老纏著,後來又得知籃生也要去,心裡明白了幾分,就同意了,並叫巧兒一起去。方碧珠打心裡贊成女兒跟籃生交往,也希望籃生將來能成為她的女婿,但他們倆畢竟現在還沒有名分,擔心兩人結伴會招致一些議論,就叫巧兒一起去,既可避嫌,女兒也有個照顧。林雪琳因為能幫籃生,並且又跟他一起上城,從昨天心裡就一直甜滋滋的。母親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其實她半句也沒聽清楚,只是一個勁地點頭,她的心早已上了路。這邊方碧珠在吩咐女兒,那邊挺著大肚子的雷香香在向巧兒作臨行前的交代。籃生站在一旁,此刻他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他需要林雪琳幫他這個忙,因為這關係到十幾個戰友的生命。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讓林雪琳去冒那麼大的風險,這事弄不好,會讓她丟生命的。事到如今,只有一搏了!籃生這樣鼓勵自己。
起轎了,林雪琳轉頭去跟母親和二媽揮手,她的表情是輕鬆的,就像真的是上城去玩、去照相一樣,根本不是要去完成一件特殊的、十分危險的任務。林雪琳的這種表現,倒讓籃生有了些許的慰藉。林雪琳揮著手,方碧珠和雷香香也在跟林雪琳揮手。雖然只是上城,而且明天就能回來,但看得出她們倆對林雪琳還是有點牽掛。籃生走了幾步又跑回去,對方碧珠和雷香香說:「大太太,二太太,你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小姐的。」說罷深深地向她們鞠了一躬。籃生轉身的一剎那,覺得肩上有千萬斤重。
太陽已爬上了大質山,華園大道沐浴在紅紅的霞光中。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圩上很熱鬧,有賣豬崽的,有賣大米、雞蛋、鵝、鴨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牲畜的叫聲,嚷嚷響鬧成一片。因為人多,林雪琳的轎子走得很慢。因為時間還早,沒有顧客,籃春來拿著幾條毛巾蹲在門口磨磨蹭蹭地洗著,一邊洗一邊往大道那邊張望。轎子還沒到門口,籃春來就大聲嚷著:「表弟,上城呢?可早哩。」籃生走上前,說:「是啊,是啊,陪小姐上城。表兄可要交代買點什麼東西?」兩人對視了一眼。籃春來說:「不要,不要。山路不好走,你要照顧好小姐哩!」籃生說:「知道的,表兄。」就拱手與籃春來道別。
文少博的保安團在後河和牛牯崬各設有一個檢查站。一到檢查站,林雪琳報上自己和父親的名字,簡單接受了一下檢查就通過。一路上,蒼松翠柏,鳥語花香,又有心愛的人相隨,林雪琳感到無限愜意。要不是為了遮人耳目,林雪琳真想自己走路。
籃生一路走,一路反覆地盤算著還有什麼考慮不周的地方,他要儘力做到這次行動萬無一失。好在一路順利。到了北門渡口已是晌午。渡口北岸沒怎麼檢查,幾個背著步槍的士兵只是站在一旁吆三喝六,不停地催人們快走。到了對岸,情況可就大不相同。無論是要上岸的,還是要坐船過渡的,每個人都要被搜身。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在接受檢查。姑娘挑著一擔空竹筐,看樣子是上城賣了菜回來。一個歪脖子士兵嘴上叼著一根煙,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摸來摸去,摸到了姑娘的胸口,還用力捏了幾下。姑娘顯然不是頭一次經歷這種情形,她除了臉上有點羞澀外,沒有驚叫,也沒有逃避,獃獃地站著,任由他捏。看到這情形,籃生心頭頓生怒火,心裡罵道:「真是一群畜生!真該收拾收拾!」但因為有重任在身,籃生還是儘力控制著心中的怒火。林雪琳看在眼裡,滿臉怒氣,籃生忙向她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要她注意自己的表情。這時候有兩個士兵向他們走來。高個子士兵邊走邊說:「檢查!檢查!每個人都要檢查。」矮個子士兵走過去就要搜林雪琳的身子。林雪琳後退一步說:「幹什麼?」矮個子士兵露出半口金牙冷笑說:「哎嘿,我們要幹什麼你還不清楚?搜身!」林雪琳說:「你敢!」高個子士兵走過去說:「怎麼不敢!難道你是共匪不成?」籃生連忙湊近前,賠著笑臉說:「長官誤會,長官誤會。這是我家小姐,鳳凰烏崬茶莊林仲濤莊主的千金。我們是上城辦事的。」矮個子剛才給林雪琳一吼,臉上很過不去,他說:「我才不管是誰的千金還是百金,反正要從這通過就得接受老子的檢查,要不就按共匪論處。」籃生說:「長官你這樣說可就冤枉我家小姐了。」矮個子士兵指著籃生、巧兒和兩個轎夫說:「你……你……還有你們也通通要搜,不然也按共匪論處。」矮個子士兵說著就要向林雪琳動手。林雪琳說:「慢,你們一定要搜也可以,去叫你們站長出來!」兩個士兵一聽,都不約而同地打量起林雪琳來。林雪琳昂著頭,全然一副不把他倆放在眼裡的樣子。這下可把他們激怒了。高個子士兵並不認識林仲濤,他想,不就是什麼人家的小姐嘛,老子把著渡口就是老子最大。他說:「搜!」就抓住林雪琳一隻手。矮個子士兵一聽,就撲過去。籃生他們知道兩個士兵是想占林雪琳的便宜。林雪琳穿著緊身旗袍,披著一條圍巾,身上能藏什麼東西?還不是一目了然。即使要搜,也該搜那個藤箱。看到林雪琳就要受到侮辱,籃生一個箭步上前,想抓住高個子那隻手,但轉念一想,還是把手放下來。好在林雪琳乘勢用力一摔,擺脫了高個子的手。籃生賠著笑臉對兩個士兵說:「兩位長官真誤會了,都是自家人,有話好說。」高個子士兵說:「誰跟你們是自家人,別套近乎,老子可不吃這一套。」籃生說:「長官,聽我說,聽我說……是這樣的,林莊主跟你們站長是老朋友。不信,你們去問問。」兩個士兵不知籃生的話是真是假,一時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檢查站在這邊渡口有一字兒排開的三間瓦房,王大頭此時正半躺在屋裡沙發上蹺著腳抽煙,聽到外面嚷嚷的,以為出了什麼事。他猛抽了兩口煙,然後把煙蒂丟掉,起身走了出來,邊走邊說:「是誰敢來這裡耍賴呀,給我把他扔到……」王大頭看到林雪琳,話說了一半趕快改了口,「呀……這不是林小姐嘛?好久不見,又變漂亮了。」王大頭說著笑嘻嘻地走過去。林雪琳從王大頭一走出屋就認出他,但她裝作很驚喜的樣子,打量了他一下,然後說:「咦……這不是王站長嗎?發福了,差點都認不出來了。」王大頭說:「哈哈……還不是原來那猴相。」王大頭在鳳凰圩的時候,外號叫大頭猴,因為他長得確實瘦,臉上幾乎沒什麼肉。林雪琳說:「真發福,也年輕了。」王大頭受到讚許,摸了一下下巴,嘻嘻地說:「是嗎!我……我倒沒感覺呀。」兩個士兵看到這情形,慶幸剛才沒有動手搜林雪琳的身,連忙站在一邊,說:「站長。」林雪琳說:「看來文團長沒有推薦錯人,這渡口讓王站長把持得嚴嚴實實的,連我也被懷疑是共匪,要搜身。王站長,你看我身上能藏什麼,還用得搜?」王大頭的眼睛盯在林雪琳高高的胸脯上,說:「誤會,誤會。」又轉過臉去,訓罵了那兩個士兵說:「你們的眼睛都長到屁股去了?這是烏崬茶莊林仲濤莊主的千金,搜,搜,搜你姥姥的耳朵。」兩個士兵說:「是!」就退到一旁。王大頭轉過臉來,笑著叫林雪琳進屋去喝杯茶。林雪琳叫籃生打開藤箱讓兩位士兵檢查,說不能讓王站長難做事,然後就跟王大頭進去。兩個士兵自然不敢仔細檢查,只是粗略看了一下。其實藤箱里除了林雪琳的幾件衣服、一個錢包和一些化妝品外,並沒有其它什麼東西。
王大頭跟林雪琳挨坐著,林雪琳立即聞到了他身上有一股臭煙味,卻不便挪開,只好忍著。王大頭一邊沖茶招待林雪琳,一邊向她詢問有關文少博和圩上的情況。林雪琳本來很討厭王大頭,尤其討厭他那雙色迷迷的眼睛。過去王大頭和文少博到她家時,除了一些禮貌的客套話外,她很少跟他說什麼話。不過今天不同,王大頭有問的,她都熱情回答,王大頭沒問的,她也主動跟他說。林雪琳說她知道他在這裡當站長,但不知道他也要在渡口值班,所以沒帶茶葉來,請他原諒,下次上城一定帶來。還說今天喝了他的茶,受到他的熱情款待,明天一定在城裡給他帶兩瓶好酒。林雪琳的話,說得王大頭樂不可支。王大頭拉起林雪琳的手,再三表示感謝。林雪琳知道王大頭在吃她的豆腐,感覺想作嘔,但還是順勢說:「王站長,我明天一定給你送來好酒,不過你可不能貪杯,喝醉誤了公事,我可擔負不起哦。」林雪琳話說得又深情又體貼,讓王大頭聽得心花怒放,他說:「嘻嘻……這個請林小姐放心,我喝酒從不會誤事的。再說,是林小姐送的酒,我怎捨得一下喝那麼多?得留著慢慢享用哩。」說著那雙猴眼又色迷迷地看著林雪琳,柴一樣的手掌摩沙著她的手。林雪琳說:「說好了,酒明天我就送來,也有文團長的一份,你要是不在,我可通通帶回去送給文團長了。」林雪琳朗朗地笑著。王大頭說:「明天一定恭候林小姐,恭候林小姐。」林雪琳知道王大頭已上了鉤,她輕輕把手抽了回來,說還要趕路,就起身告辭。王大頭有些不甘,林雪琳的轎走遠了,他還站在檢查站門口跟她揮手。
潮州城的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都設有檢查卡,上水門也有。籃生他們選擇從上水門進城。上水門檢查卡有游擊隊的內線,交通員老李昨天已給內線送了情報,說今天籃生他們要進城完成一件特別任務。上水門有四個士兵在站崗。林雪琳的轎子到了門前就停下來,當時就有一年輕的士官走過來,問她進城是幹什麼的。林雪琳回答要到開元寺拜佛,為父母祈福。年輕士官獨個打量了他們一下,然後叫林雪琳打開藤箱。巧兒就打開了藤箱。年輕士官瞧了瞧,然後拿起一支口紅端詳了一下,又放回原處,就讓他們進城。此時日已過午,轎子到了太平路胡榮泉小吃店前就停下來。林雪琳叫籃生和巧兒進去吃「鴨母稔」,林雪琳說她最喜歡吃這裡的「鴨母稔」。籃生他們進去後,兩個轎夫就到街旁吃粿汁去。兩個轎夫也是游擊隊員。抬轎是下人,不能跟林雪琳一起進去,怕引起別人的懷疑。吃了「鴨母稔」,林雪琳他們就去八方客棧住下。林雪琳、巧兒、籃生三人住在樓上,裝扮成轎夫的兩個游擊隊員住在樓下。稍做休整之後,林雪琳換了一套旗袍,化了一下淡妝,帶著巧兒,坐著轎子就去悅顏相館照相。照完相,就去開元寺拜佛。這些都是事先安排的,目的是為遮人耳目。
在林雪琳他們走後,籃生獨自去了甲第巷。藍生找到三號門牌,左右看了看,沒發現有人跟蹤,就輕輕敲了敲門。一會,一個中年男人開門探出頭來。中年男人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他打量了一下籃生,說:「請問先生你是……」籃生說:「我姓張,叫張義。聽蔡先生說你有幾件古董要賣,就過來看看。」中年男子說:「請問張先生是要看瓷器還是要看玉器?」籃生說:「我想看銅器。」中年男子說:「不好意思,我沒有銅器。」籃生說:「那就看古畫吧!」中年男子說:「張先生喜歡山水畫還是人物畫?」籃生說:「我喜歡花鳥畫。」中年男子說:「花鳥畫有。」籃生壓低聲音說:「你就是李三寶同志吧。」中年男子點了一下頭說:「請進吧!」藍生又左右看了看,就進去。中年男子隨手關了門。進了裡屋,中年男子緊緊地握著籃生的手說:「同志,辛苦了。」籃生說:「不辛苦。葯在哪?情況緊迫,明天一定要送到家。」中年男子說:「就你一個人?」籃生告訴他還有幾個人一起來,就住在八方客棧。中年男子告訴籃生,黃昏時候有一個叫張小姐的會把葯送到客棧里去。然後就在籃生耳邊嘀咕了一陣,又交代籃生晚上千萬別逛街。他說最近街上查得很嚴,尤其晚上。籃生點了點頭。籃生待了一會就告辭。
籃生回到客棧等了好一會,林雪琳他們才回來。
太陽的餘暉把潮州城照得紅彤彤的時候,一輛人力拉車來到八方客棧的門口停下,接著從車上下來了一個女青年。女青年穿著紅色旗袍,一手提著一個黃色珠片手袋,一手提著一袋梨。下了車,她把那袋梨交給了車夫,接著從手袋裡取出一面小圓鏡對著臉照了照,又用手輕輕摸了一下髮際,然後把小圓鏡放回手袋後,對車夫說:「進去吧!」
八方客棧櫃檯前的男服務員見女青年進來,連忙上前賠著笑臉哈著腰說:「歡迎張小姐光臨!歡迎張小姐光臨!」
張小姐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潮安商會會長張志賢,在潮州城裡,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張小姐。
張小姐說免禮了,然後就向男服務員打聽一個叫張義的住在哪。男服務員誠惶誠恐地翻了一下登記簿,然後告訴她住在二樓三號。張小姐從車夫手上接過那袋梨,叫他在門口等,自己就上樓去。
籃生從甲第巷回來後,一直在房間里緊張地等著,他不知道張小姐能否順利把葯送來,好不容易等到太陽西墜時有人來叩門。原來是張小姐到來。籃生與張小姐對上暗號後,把她迎到了房間里。張小姐正是送葯來的,葯就藏在那袋梨裡面。
第二天,籃生陪林雪琳去悅顏照相館取了照片,然後就回去。像往日一樣,上水門和北門渡口的檢查都很嚴格,好在上水門有內線接應,就像進城一樣,很順利地通過。
林雪琳一行到了北門渡口時,沒有立即過渡,而是直接去找王大頭。林雪琳自己進去見王大頭,其他人就在門口等。王大頭是個酒色之徒,林雪琳送給他幾瓶好酒,又用幾句軟綿綿的話挑逗他,他一下就心花怒放。為了讓王大頭相信自己是上城來玩,林雪琳還拿出了剛照的照片給他看。王大頭色迷迷地一下看著林雪琳,一下看著照片,看得直往肚裡吞口水,並摸了林雪琳幾下手背。林雪琳走時,王大頭直把她送到了渡船上。船開了,王大頭還扯著嗓門說:「雪琳,代我向文團長和林莊主問好!」林雪琳笑著說:「放心吧,一定的!」籃生他們幾個都在心裡笑。
籃生他們走到文祠葡萄園,拐進一片竹林,有一個游擊隊員在那裡接應。籃生把藏在竹轎兩根抬桿里的葯取出來,交給了那位同志,然後回圩去。那些葯被及時送到了傷員的手上。
十四
林仲濤在海口的茶行開在天津路,兩間店鋪相連,每間店鋪有三十幾米深,前面為櫃檯,後面為卧室、倉庫和烘茶間。茶行的鋪號還叫烏崬茶莊,是鳳凰烏崬茶莊的分號。茶行開張的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二日。林仲濤一到海口,便馬不停蹄地布置鋪面,然後寫好了請柬就去拜會海口潮州同鄉會,以及海口茶商會的會長和理事們。茶商會的人一聽林仲濤就是做出茶王那個茶莊的莊主,個個表示敬佩和歡迎。潮州同鄉會的人其熱情更不在話下,都說林莊主的事就是同鄉會的事。越南萬春茶行的蔡老闆之前已接到林仲濤的信和請柬,也趕來祝賀。
這天上午,鳳凰烏崬茶莊在海口天津路的分號人頭攢動,鑼鼓喧天。海口潮州同鄉會的會長和理事們來了,海口茶商會的會長和理事們也來了。大約十時左右,揭牌儀式正式開始。潮州同鄉會會長主持了儀式。首先由林仲濤致辭。林仲濤先感謝出席揭牌儀式的嘉賓朋友,然後表示鳳凰烏崬茶莊分號今後將恪守商道,和茶商會的會員們一道,為弘揚中國的茶文化,為開拓中國茶葉在國外的市場而共同努力。林仲濤的致辭樸實、誠懇,贏得了在場嘉賓朋友和駐足觀看群眾熱烈的掌聲。接著,茶商會會長宣讀了賀信。然後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潮州同鄉會會長、茶商會會長和林仲濤共同揭了牌。之後潮州同鄉會的舞獅隊表演了舞獅節目。整個揭牌儀式隆重、簡短、和諧、熱烈。
烏崬茶莊海口分行的開張,令蔡老闆異常高興,他說這樣今後跟烏崬茶莊做生意就方便多了。林仲濤告訴他,當初決定到海口來開茶行,是考慮把這裡作為鳳凰烏崬茶莊的中轉站,既方便南洋的老客戶,尤其是蔡老闆,又有利於開拓更多的海外市場。林仲濤的眼光和膽識,令蔡老闆十分佩服,他表示今後會努力把生意做得更大,實現雙贏,併當即向林仲濤定了幾十擔茶葉,交貨時間為春節前。林仲濤告訴蔡老闆今後可直接向林義要貨,他已在這裡租了幾間倉庫,一定能滿足供貨。蔡老闆說這樣甚好。
林仲濤這次來海口給自己定了一個時間表,最遲十一月初就得回去。家裡那麼大的一個攤子,又是年末,該辦的事還很多,還有就是雷香香快生產了。開張第二天,林仲濤便把茶行交給了林義掌管,自己站在背後指點。林仲濤知道林義對自己很忠誠,但經營茶行除了忠誠外,還應該懂得怎樣做生意,懂得怎樣做茶。好在林義聰明好學,而兩位茶工既懂行又勤快,茶行的經營很快就進入了正軌。
因為林義進入角色很快,沒多久就把茶行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林仲濤就放心地回家。
那天上午陽光很好,張管家在店鋪前正掛起遮陽布,看到林仲濤回來,高興得打著舌鼓說:「恭……恭喜……恭喜老爺喜得貴子!」林仲濤一聽說:「張管家你說什麼?」張管家說:「老爺你回來正好,二太太前天生……生了一個男孩。」林仲濤說:「你……你是說我得了個兒子?」張管家說:「對……對,老爺喜得貴子了!」林仲濤把手裡的藤箱扔給了張管家,飛亦似的向家裡跑去。
林仲濤一口氣跑進了茗齋的卧室,進茗齋時,差點與秋雲撞個滿懷。雷香香額上綁著一條毛巾躺在床上,剛才她才餵飽孩子的奶,孩子在她身邊正甜甜地睡著。
「香香,我來了,讓我看看兒子,讓我……」林仲濤按捺不住高興的心情,進到房裡,才發現聲音大了,忙壓低聲音說,「讓我看看兒子。」
雷香香看到林仲濤,萬分驚喜說:「老爺,你回來了?!」
雷香香雙手按著床想坐起來,林仲濤連忙示意她躺下,然後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說:「回來了,回來了。香香辛苦了!」
「是老爺辛苦!」說不清是激動、高興,還是什麼,雷香香的聲音有點哽咽。
林仲濤往床的內側一瞧,兒子正睡得香。
「香香,這就是我的兒子?!」林仲濤說罷,就要用手去摸兒子的臉蛋。
雷香香說:「老爺,你的手……」
「呵呵……」林仲濤說,「對,對,對,我的手還沒洗乾淨。」
雷香香撲哧笑了,說:「看老爺急的。」
方碧珠、巧兒、李嫂聽說老爺回來了,連忙過來。張管家、林雪琳、籃生隨後也從茶莊過來。茗齋一下熱鬧了。孩子剛出生幾天,還在憩臘。孩子出生12天內平安,稱為「過臘」。這12天稱「憩臘」期。在這12天內,家裡不能動鎖和搬動傢具,還要保持安靜。林仲濤跟雷香香說了幾句話後,就和大家到後廳上去。
林仲濤簡單向大家介紹了海口茶行的情況,然後向方碧珠問起了兒子的生辰八字以及請奶媽的情況等等。方碧珠把一張寫有兒子生辰八字的紅紙交給了林仲濤,還告訴他,奶媽已經請好,幾天後就過來,還有拜神靈的一切事宜也都安排好了。按規矩,孩子出生10天要拜神靈。林仲濤感激地看著方碧珠說:「碧珠,這些日子我不在家,你辛苦了,謝謝你!」方碧珠說:「老爺你怎麼說謝謝的話,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再說,家裡的事有什麼辛苦。都說在家千日好,出外迢迢難。要說辛苦,該是老爺。」林仲濤說:「男人嘛,到外面闖蕩不能說辛苦。不辛苦哪來事業?哪來成功?」張管家說:「老爺說得對,說得對。」林仲濤接著說:「家裡這麼一個攤子,又遇香香生產,你辛苦不辛苦,我心裡明白。」李嫂說:「老爺你不知道,二太太生產時,大太太兩天兩夜都沒有合過一眼。」方碧珠說:「李嫂你別多嘴。」又對林仲濤說:「老爺你別聽她亂說。」林仲濤很深情地看著方碧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方碧珠給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林仲濤拿著兒子的生辰八字,高興地到玉齋日館請劉先生推算,知道兒子五行缺火,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繼輝。林仲濤希望兒子將來繼承家業,使烏崬茶莊的事業更加輝煌。
兒子滿月時,林仲濤整整擺了四十桌酒席,其隆重和熱鬧程度,自不必說。
轉眼就到了臘月。張管家算盤一響,烏崬茶莊今年的生意和利潤都比去年多了四五成,茶莊上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笑意。每年臘月二十四至次年正月初五,是茶工放假的時間,臘月二十四要喝完工酒,發紅包,這是林仲濤的爺爺林欣定下的規矩。這麼多年過去了,烏崬茶莊從沒壞過這個規矩。今年不僅生意好,而且增加了在海口的分號,林仲濤決定給茶工的紅包一律比去年增加五成,完工酒席也要辦得比往年更豐盛。完工酒席的菜譜是林仲濤自己敲定的,總共有十二款菜式,包括桂花炒魚翅、冰糖燉燕窩、銀絲蒸糕蟹、香橙焗鮑魚、五香鹵鵝掌、茶葉泡雞丁、茄汁炸錦鯉、欖油煎龍蝦、鮮筍煮螺片、金瓜伴芋泥、八方共赴會、五子同登科等,款款都是潮州名菜。
臘月二十三,在烏崬山茶場的茶工除一個人留下外,其他的都已提前到了圩上茶莊。第二天一早,茶工們就把茶莊的里里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接著有的洗桌洗椅,有的洗盤洗碗,有的洗菜洗鍋。專門從菜館請來的幾個廚師殺魚切肉,煮菜熬湯。經過一陣忙碌,到了中午,十二桌酒席準時開席。跟往年一樣,酒席擺在茶莊的揀茶間里。揀茶間很寬敞,收拾一下,可以同時擺下幾十桌。開席了,林仲濤首先致辭感謝茶工們一年來的辛勤勞動,接著簡單介紹了茶莊明年的發展思路,然後就帶著方碧珠、雷香香、林雪琳和張管家到各桌敬酒。酒席上歡聲笑語,酒香四溢。茶工們猜拳、勸酒、碰杯、吆喝、叫喊……酒氣伴著喜氣,笑聲伴著掌聲,喜悅、熱鬧的氣氛達到了沸點。
一個茶工向林仲濤敬酒後剛走開,林仲濤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斂,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張管家坐在林仲濤的旁邊,林仲濤表情和心情的變化躲不過他的眼睛。張管家低聲地問林仲濤:「老爺,你身體不舒服?」林仲濤看了看張管家,搖搖頭說:「不是!」張管家說:「菜做得不好?」林仲濤說:「不是,我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張管家說:「噢……」張管家估計林仲濤不是想起雷香香的爺爺,就是想起遠在海口的林義。一個是他的親人,一個是跟他情同父子的夥計。在這舉莊上下如此歡樂,如此熱鬧的時刻,他們沒到場,張管家相信林仲濤多少會有一點傷心。張管家知道林仲濤是個性情中人,有情有義,心軟如水,只是平時很難看到他表露出來,除非像現在一樣,處於有些醉意的狀態。
「老爺,你是想起了……」張管家試探著。
林仲濤拿起酒杯,咕咚一聲,把杯里的半杯酒喝下後,說:「我……我是想起了文谷山。」
席上的人都看著林仲濤。
林仲濤說:「我真是想起了文谷山。要是他不出那件事,我就不會把他趕走,今天他也就會和大家一樣,在這裡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喝酒。」
張管家說:「老爺你不必傷心,文谷山被老爺辭退,那是他咎由自取。」
林仲濤說:「不對,後來我知道了,文谷山其實也是個受害者,他只不過是一顆被別人利用的棋子。」
林仲濤沉默了一會,說:「張管家,你可知道他現在的境況怎樣?」
張管家說:「這……聽說他境況很不好。從我們茶莊出去後,他想進文恆茶莊,但文莊主不讓進,其他茶莊不敢要,他自己又不爭氣,不但沒吸收以前的教訓,乾脆住進了春曉客棧,白天黑夜跟林小鳳鬼混,還學會了賭博,沒多久,就把老爺給他的錢花光了。他沒了錢,春曉客棧就住不了,林小鳳也不再理他。後來他就在圩上打些短工。一個月前賣壽衣的陳老三死了,他被雇去抬棺材。不過最近再沒看到他。」
聽了張管家的話,林仲濤臉色陰沉沉的。
張管家見狀,拿起酒杯,笑了笑說:「我這是幹什麼,今天這麼熱鬧,卻啰啰唆唆說了那麼多廢話,影響了老爺的酒興,來,我自罰一杯。」說罷,就把酒幹了。
林中濤說:「張管家,你幫我打聽打聽文谷山在哪,就說我想見他。」
張管家不解說:「老爺,你……」
林仲濤說:「照著辦吧!」
張管家說:「好,我等下就去辦。」
吃完了完工酒就發紅包。除張管家、籃生和另外幾個茶工留在茶莊外,其他人拿了紅包就陸陸續續回家去。
張管家分發完紅包後,就去打聽文谷山的下落。好不容易得知文谷山在半個月前給一個後河人雇去開茶畲,便急忙趕往後河。當張管家看到文谷山時,差點認不出他來。文谷山跟一個月前被人雇去抬棺材時,又瘦了很多。他的頭髮長長沒有理,鬍鬚也長長的沒有剃,而且衣衫襤褸,簡直就像一個討吃的。張管家向文谷山說明來意後,文谷山甚為感激,但表示無顏見林仲濤。後來在張管家的一再勸說下,才同意跟他來見林仲濤。
林仲濤第一眼看到文谷山時,眼睛呆直了,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像討吃一樣的人,竟是烏崬茶莊原來的師傅。他傷心、憐惜、內疚地問文谷山為何落得如此狼狽。文谷山不敢看林仲濤,低著頭,愧疚地說自己對不起他。林仲濤問起了文谷山的近況。文谷山的回答支支吾吾,大概說是在打一些短工,但諸如幫人家抬棺材之類就沒說了。林仲濤已明白了文谷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就不再細問,交代張管家等下給文谷山發紅包,給籃生髮多少就給他發多少。文谷山一聽說不行,他不能拿紅包。林仲濤說紅包不是給他的,是給他的母親和孩子的。林中濤說快過年了,家裡沒幾個錢這年怎麼過。文谷山一聽,霍一聲就向林仲濤跪下,含著淚千感謝萬感謝,感謝他的大恩大德,並連續向他叩了三個響頭。林仲濤上前扶起文谷山,並拉著他的手,說如果他願意的話,過年後,讓他去海口幫林義的忙。林仲濤叫張管家去找文谷山時,就有這個打算。文谷山再次向林仲濤跪下,表示今後一定會好好乾,否則自己就不是人。張管家看到文谷山重新回到茶莊,心裡又高興又感動。張管家既為文谷山高興,也為林仲濤感動。
烏崬茶莊新年開工的日期定在正月初五,文谷山初一就回到茶莊。臘月二十四林仲濤叫張管家去把他找來,並給他發了紅包,讓他感動萬分。初一一大早,他來向林仲濤拜年,然後回到茶莊,做些開工前的準備工作。元宵節過後,文谷山就押著幾十擔茶葉到海口分號去。
十五
文谷山到了海口分號後,成了林義的得力助手。開張半年後,分號的生意就佔了整個茶莊的一半,這是林仲濤當初沒有想到的。
正當林仲濤躊躇滿志,準備繼續藉助海口分號這扇窗口,進一步拓展海外市場時,日本帝國主義製造了「七•七盧溝橋事變」,發動了滅亡全中國的侵略戰爭。8月12日,日本軍艦開始在汕頭港游弋威脅。烏崬茶莊此時正有一批茶葉準備運往海口。貨船在起錨前得到消息不敢出海,在碼頭等了十幾天,依然不見日本軍艦離去,烏崬茶莊被通知取回貨物。沒能及時發貨,耽誤了客戶的生意,林仲濤心急如焚。9月9日,日機開始在潮安縣境內狂轟濫炸,潮州城西車站、縣中學、發電廠均被重磅炸彈炸中,全城被迫停電三天,人心惶惶。亡國危機面前,林仲濤挺身而出,迅速組織召開了鄉茶葉協會會議,向大家通報有關情況,並以協會全體會員的名義,上書國民黨饒平縣政府,要求當局積極做好抵禦日寇進犯的準備。一向積極反共的饒平縣國民黨政府當局,迫於形勢以及當地駐軍對抗日已表了態,順水推舟做了一些消極的備戰工作,頒布了夜間燈火管制制度,號召各鄉挖防空洞等等。保安團團長文少博藉機向鳳凰鄉要求增加「壯丁費」、「槍支費」、「訓練費」。鄉長林金光哭喪著臉去找林仲濤,說鄉里沒錢,請他幫忙。林仲濤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捐款沒說的。林仲濤不但帶頭捐了五萬銀圓,還積極發動茶葉協會其他會員捐款。在林仲濤的帶領下,短短几天時間,全鄉為抗日共募捐到二十八萬銀圓。就在此時,鳳凰鄉謠言四起。有說日軍所向披靡,不久就會攻進鳳凰;有說主張堅決抗日的地方,將會被日機炸得稀爛;有說共產黨號召全國人民團結起來,築成民族統一戰線,是想借抗日獲得一個喘息的機會,等將來時機成熟了,就會把刀口對準國民黨。面對種種蠱惑人心、製造混亂的謠言,上級指示籃春來和籃生一面繼續隱蔽並保護好圩上的交通站,一面觀察圩上的動靜。
烏崬茶莊的茶葉銷往海外,運輸靠海上兩條主要通道,一條是從澄海或汕頭碼頭到新加坡,另一條是從澄海或汕頭碼頭出發,經珠江口,過海口,穿北海到達越南的下龍港。1938年6月21日,日軍佔領南澳島,潮汕形勢日益緊張。10月23日,日軍佔領了廣州。戰事的緊張,加上海上運輸通道受到日本軍艦的威脅,烏崬茶莊國內和國外生意陷入蕭條,茶葉價格降了四五成。林仲濤遭受了自他接手茶莊以來最為嚴峻的考驗,茶莊近百個茶工,差不多已辭退了一半。烏崬茶莊尚且如此,其他茶莊的處境就更為艱難,鳳凰鄉的茶葉生產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然而,災難還在後頭。
1939年2月10日,離農曆臘月二十四隻有兩天的時間。這天凌晨,北風蕭蕭,星月無光。一陣飛機的轟鳴聲和地動山搖的爆炸聲,震破了海口寧靜的夜空,炸開了海口沉睡的大地。日本陸軍飯田支隊和日本海軍第五艦隊共1萬多人,在飛機、軍艦的掩護下,開始向海口發起登陸進攻。不少人還沒有明白那轟隆隆的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已身首異處,粉身碎骨。炸彈、炮彈落下之處,火光四起,哭聲一片。黎明前,日軍就在海口西北角的天尾村至榮山寮之間海岸登陸了。林義和文谷山他們是在半夜裡被爆炸聲驚醒的。開始他們以為是打雷,後來聽出似乎還有飛機聲,覺得事情不妙。林義趕緊披了件棉襖開門出去。接著,文谷山、陳亮、劉明效也都出去。這下,飛機的轟鳴聲和炮彈的爆炸聲聽得清楚,遠處漆黑的夜空隨著爆炸聲,此起彼伏閃著紅光。林義對文谷山他們說,狗日的終於來了。
一段時間以來,當地的共產黨和國民黨駐軍都在積極準備抗戰,青年學生、婦救會上街宣傳抗日,發動捐款,茶行那天也踴躍捐了款。
林義他們再也睡不下了。他們一邊聽著槍炮聲,一邊估摸著戰鬥的激烈程度和戰事的進展。到天亮時,偶爾只聽到一些零星的槍炮聲,街上來了許多逃難的人。從他們的口中,林義他們知道日軍已經登陸,並且很快就會到海口。街上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到了下午,街上逃難的人越來越多。
第二天,日軍就佔領了海口。鬼子砸店鋪,搶東西,還槍殺了幾個阻撓他們的店主,燒了幾十間民房,強姦了無數婦女。有一個臨產孕婦是一家米店老闆的兒媳,鬼子砸門時,她用木炭把臉抹得黑黑的,然後躲到放雜物的閣樓上,結果被一個鬼子發現。那個鬼子想強姦她,她奮力掙脫鬼子後往街上跑,結果被鬼子追上。鬼子用刺刀從她後面一刺,刺穿了她的肚子,她當場斃命。鬼子還不罷休,用刺刀剖開她的腹,拿出裡面同樣被他刺穿了身體的血淋淋的胎兒屍體,當街奔跑狂笑。
海口,籠罩在血腥和火光之中。
林仲濤的茶行跟其它店鋪一樣關門停業了幾天。到了第四天,鬼子在漢奸帶領下,一個店鋪挨一個店鋪敲門,要求店鋪開業,否則就燒店。無奈,大家只好開了店門。年關將至,在日軍槍炮控制下的海口,到處冷冷清清,死氣沉沉,沒人賣年貨,也沒人買年貨,絲毫沒有半點節日來臨前的氣氛。人們的臉,就像灰濛濛的天空一樣,陰沉沉的。街上除了扯著膏藥旗巡邏的鬼子,很少見到行人,偶爾有一兩個走過,也是步履匆匆。
除夕早上,天空陰沉沉的,半午下起了細雨。中午時分,雨停了,颳起了刺骨的寒風,街上行人絕跡。林義和陳亮正準備關店門,見幾個鬼子朝著店鋪走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個矮個子鬼子和翻譯。矮個子鬼子腰上一邊別著一把手槍,一邊掛著一把東洋刀。四個鬼子肩上扛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步伐整齊地跟在矮個子鬼子和翻譯的後面。
矮個子鬼子名叫三木,是個中隊長。三木世代茶農,家裡有成片的茶園,幾代人一直為皇室供應茶葉,並以此為榮。三木入伍前也種過茶,算是個種茶的行家。幾年前,三木家拿了白川茶參加巴拿馬國際茶葉博覽會比賽,結果敗給了中國的鳳凰茶王,三木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日軍佔領海口後,三木了解到產茶王的茶莊,在天津路開了一間叫烏崬茶莊的茶行。三木想,巧了,這真是老天賜給我為大日本帝國報仇,為家族報仇的良機。今天他就帶著翻譯和幾個士兵來了。
三木來到茶行,抬頭凝視著店門口掛的那塊寫著「烏崬茶莊」的招牌,翻譯躬著腰在他的耳邊嘰嘰咕咕地說著。一會,三木的嘴角就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然後走進了店裡。林義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上前打了一個招呼。三木通過翻譯問林義,鳳凰烏崬茶莊最有名的茶葉是不是叫茶王。林義很驚訝,他想不到鬼子竟也知道茶王,不禁打量了一下三木,心裡猜想著他的來意。林義愣著沒有回答,翻譯又問了一遍。林義問答說是,就是在巴拿馬獲得國際茶葉博覽會金獎的茶王。三木一聽大笑起來。三木的笑聲如哭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在後面裡間的文谷山和劉明效以為誰來了,出來一看,都呆了一下。林義心裡有點發虛,他不知道眼前這個矮個子鬼子為何大笑。三木笑罷,叫林義拿出茶王來。劉明效想說什麼,被林義制止。林義叫陳亮和劉明效進去,然後對三木說,要買茶王得在年初就訂貨,現在店裡沒貨賣。三木一聽臉色就變,說茶王是什麼東西,裝什麼稀貴。林義解釋說不是裝稀貴,一年也就只有十幾斤,現在店裡真的沒有。林義以為鬼子是慕名要來買茶王。一個鬼子就走到櫃檯前,用刺刀把貨架上一罐茶葉挑落在地。只聽嘭的一聲響,裝茶葉的玻璃罐摔了個粉碎,茶葉撒了一地。
「你……」文谷山攥緊拳頭,怒目瞪著那個鬼子。
三木上前,二話沒說,朝文谷山的臉就是一拳。文谷山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頓時兩條血龍從他鼻孔流到嘴唇,流到下顎,滴落在胸前。文谷山正想發作,給林義拉開。
三木說:「什麼茶王?是王八!你們支那人會種茶?你們只會養豬!」三木說罷,又像哭一樣放聲大笑,另外幾個鬼子和翻譯也跟著笑,都笑彎了腰。
林義血氣方剛,受到鬼子如此侮辱,真想揍他們一頓,但他還是咬了咬牙,忍住了。林義的表情和舉動,三木看在眼裡,他說:「你們的茶王不是在巴拿馬國際茶葉博覽會上,戰勝我們大日本帝國的白川茶獲得金獎嗎?今天我倒要看看它能不能供猴喝。」
林義聽出三木對茶王獲獎很不為然,他說:「太君,舉行國際茶葉評獎活動,是一種交流活動,不管哪個國家,哪種茶葉獲獎,都有利於促進各國茶葉的生產和茶文化的交流。我們中國有名茶,你們日本也有名茶,而且各有各的特點。」
「哈哈……笑話,你們支那有什麼名茶?我們的白川茶才是世界第一!」三木指著貨架上的茶葉說,「別說這些垃圾,就是用你們的茶王給我漱口,我還嫌它臭呢。」
文谷山一聽,火冒三丈,他嚴詞對三木說:「不准你侮辱我們鳳凰茶王,它是我們莊主一生的驕傲!」
三木說:「侮辱?我還想把它連根挖起呢。」
文谷山不客氣地說:「那得看我們鳳凰茶農的開山刀磨得快不快。」
一個鬼子一聽,用刺刀抵著文谷山的胸膛說:「我這就先挖了你的心!」
三木示意那個鬼子把槍放下。他說:「等著吧,等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隊踏平你們的鳳凰山,把那什麼茶王連根挖起,也讓你們的莊主驕傲驕傲,哈哈……哈哈……」
三木笑罷,左手輕輕一揮,幾個鬼子立即上前,用刺刀挑,用槍托砸,把貨架上裝茶葉的玻璃罐挑落的挑落,砸碎的砸碎。頓時,茶葉撒了滿地,店裡一片狼藉。文谷山又攥緊拳頭,牙齒咬得咯咯地響。陳亮、劉明效聽到噼噼啪啪有東西被砸,急忙出來,一看,肺都氣炸了。鬼子砸了茶葉罐,又砸櫃檯。文谷山實在忍無可忍了,伸手抓住了一個鬼子的槍托,和鬼子拉扯起來。另一個鬼子見狀,嘴裡嘰里咕嚕說著什麼,同時一個弓步上前,白亮的刺刀往文谷山的肚子就猛刺過去。文谷山慘叫一聲,雙手想捂住肚子,鬼子把刺刀抽出來後又猛刺了一刀,再把刺刀往上一挑,文谷山立即倒地,肚子里的腸子嘩啦啦都流了出來,頓時血流如注。林義看文谷山倒在地上,撲過去抱起他哭喊著:「谷山兄……谷山兄……」陳亮也喊叫著文谷山的名字,一邊喊一邊迅速用雙手把文谷山流在地上的腸子捧進他的肚子里。文谷山已昏死過去,劉明效不停地搖著他的肩膀。鬼子們在一旁得意地大笑。林義他們不停地喊叫著文谷山的名字,喊叫了一會,文谷山的嘴角才微微動了動,林義連忙把耳朵靠過去,但聽不出他在說什麼。文谷山失血過多,沒一會就斷了氣。看到文谷山雙腳蹬直,劉明效猛地站起來,隨手操起一隻凳子說:「狗日本,我跟你們拼了!」 劉明效把凳子舉到頭頂,正想向刺死文谷山的鬼子砸過去,三木掏出手槍,嘭嘭兩槍射中劉明效的胸膛,劉明效口裡噴出一股鮮血,應聲倒下,雙腳抽搐了幾下,也斷了氣。
頃刻之間,兩個同事就這樣慘死在鬼子的刀槍下,林義清楚鬼子是為他們的白川茶敗給茶王報復來了。他放下文谷山,慢慢站了起來。
「哈哈……哈哈……」林義朝著鬼子冷笑幾聲,然後用力扯開胸前的紐扣,露出結實的胸脯,對著鬼子說,「來吧,你們不就是因為白川茶敵不過我們的茶王報復來嗎?殺吧,朝這開槍呀!」
陳亮見狀,毅然大步走過去跟林義肩並肩,也露出胸脯,吼叫著:「狗娘養的,開槍呀,朝這開槍呀!」 面對著鬼子的槍刀,林義和陳亮大義凜然,毫不畏懼。鬼子們一下子都很震驚,四個拿步槍的鬼子把槍口對著林義和陳亮,紛紛往後退。三木拿著手槍也往後退,邊退邊說:「也希……也希……」
林義回頭看了看地上兩個已經斷氣的同事,咆哮了:「開槍呀!你們拿著刀槍對付我們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羞恥不羞恥?」
陳亮上前一步,繼續吼叫著:「開槍呀!有種的你們開槍呀!」
鬼子又往後退了一步。
三木咬著牙,目露凶光,從牙縫裡又擠出兩個字:「也希……」
林義也上前一步,說:「你們不就是報復來嗎?現在已殺了兩個,還剩下我們兩個呀!」林義說罷又哈哈大笑。三木的臉色頓時青一陣,白一陣,他問林義說:「你笑什麼?」
林義說:「笑什麼?我們高興呀!我們四個人死了,也是為茶王而死,死得光榮,死得其所,這是你們成全了我們。只是我覺得你們很可憐。」
三木惱羞成怒,他說:「你放屁,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所向無敵,為何要你可憐?」
林義說:「你們因為白川茶不敵我們的茶王,就侍機來殺人報復。你們不覺得這樣的行徑很卑劣,很可憐嗎?」
三木一時沒有話說。
林義說:「你們怎麼就不想我們的茶王是怎樣獲勝的?」
三木沒有回答,但從表情知道他是想聽林義怎麼說。
林義就很驕傲地說:「我們的茶王樹齡已有七百年。七百年來,它經歷無數風吹、雨打、霜凍、冰寒,至今仍屹立在我們鳳凰山之巔。雖然茶畲貧瘠,但它枝繁葉茂,香飄四海。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它具有悠久的歷史,具有頑強的生命,具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這,就像我們中華民族一樣!我們中華民族具有五千年燦爛的歷史,雖然我們經歷過無數的風風雨雨,跌倒過,也被侮辱過,而且現在正被你們這些侵略者蹂躪著。但是,我們的民族精神不會倒,我們的人民不會倒,永遠不會!我堅信,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打敗你們,就像我們的茶王打敗你們的白川茶一樣!」
「別說了!你別說了!」三木氣得渾身發抖,他向天花木板連開了三槍,然後氣急敗壞地命令另外幾個鬼子說:「快點火,給我把這茶行燒掉!」
兩個鬼子掏出打火機就衝進裡間,林義和陳亮要攔阻他們。另外兩個鬼子拿著槍把林義和陳亮逼到牆角,四個人拉扯起來。兩個進入裡間的鬼子,砸了煤油燈點燃了被子和蚊帳。一會,裡間便燒起來。林義和陳亮使盡渾身力氣,推開鬼子,衝進裡間去救火。鬼子乘機把櫃檯也點燃了。頃刻之間,茶行大火熊熊,濃煙滾滾。鬼子揚長而去。
林義和陳亮兩人衝進裡間時,裡面的火已燒得很旺,兩人撲了這邊的火,那邊的火又燃起來。黑煙帶著熱浪,嗆著他們喘不過氣。林義見救火無望,就想取茶行的賬簿衝出去。慌亂之中,他一時竟找不到鑰匙,便叫陳亮幫他砸掉桌子。兩人一邊咳嗽,一邊舉起桌子重重砸在地上。砸了幾下,桌子終於給砸散了架。林義連忙揀起賬簿,拉著陳亮就往外沖。此時櫃檯間的火勢也很猛,幾個貨櫃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火舌熊熊,木擱樓也已燒了起來,人根本出不去。林義拉著陳亮又退回裡間,然後把賬簿塞給陳亮,命令他說:「這是茶行的賬簿,生意的往來賬目,客商的欠賬,都記得清楚,你要親手把它交給林莊主!」林義說罷,從地上揀起桌子的一條腿,哐啷幾下把後窗的窗玻璃砸掉,然後半蹲在地上,叫陳亮踏著他的身體從窗口爬出去。林義咳嗽得更厲害,他衣服的一角已著了火,陳亮要幫他撲滅,林義說:「別管我,快走!」陳亮邊咳嗽邊說:「那你……」林義說:「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快!快!」陳亮含著眼淚踏著林義背部,爬出了窗外。
等鄰居知道茶行失火時,裡間和外間的火已燒得很猛。情況十分危急,鄰居們有人拿著臉盆一邊敲一邊喊救火,立即有很多人都過來救火。但因水源不足,大火迅速吞沒了茶行,並蔓延到周邊。情急之下,大家拆了幾間房子,阻斷了火路,最終才沒造成更大範圍著火。
這場大火,除林仲濤的茶行外,還有相鄰的十幾間店鋪也被燒毀。天津街上,哭聲一片。
再說陳亮含著眼淚爬出窗口後,把賬簿綳在身上,就和左鄰右舍的人一起參加救火。到了傍晚時分,在大家的幫助下,在還冒著青煙的廢墟中,陳亮找到了三具被燒焦了的屍體。
第二天,當新年第一縷陽光無力地照射著大地的時候,陳亮把林義、文谷山、劉明效埋在了郊外。半個月後,陳亮終於等到了有過海的船隻,便起身先坐船,再從湛江走陸路回鳳凰。離開海口之前,陳亮到林義他們的墳前燒香祭拜他們,並挑了些香灰,用紙包起來,揣在懷裡,然後逐一叫著他們的名字,說要帶他們回家。陳亮說到要帶他們回家時,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陳亮回到鳳凰,在後廳上見到了林仲濤。陳亮只叫了一聲莊主,便暈死過去。林仲濤連忙緊按他的人中。當時方碧珠、雷香香、秋雲也在場。方碧珠連忙去取來萬金油抹在他的太陽穴上,雷香香則拉著他的手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折騰了一會,陳亮才醒過來。陳亮醒來後,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從懷裡掏出包著香灰的紙包,又從包裹里拿出賬簿,然後講述了鬼子在海口分號殺人放火的罪行。林仲濤聽罷,咆哮著:「狗日的鬼子,我林仲濤不會忘記你們欠下的血債!」
陳亮雙手顫抖地捧著那個紙包,哽咽說:「林義兄、谷山兄、明效兄,你們到家了,莊主正在迎接你們。」陳亮說著又是放聲大哭。方碧珠、雷香香、秋雲也都跟著哭。林仲濤也已淚眼模糊,他走過去接過那個紙包,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一會,淚水就刷刷地往下掉。他哽咽說:「林義、谷山、明效,你們回家了……」頓時,大廳上哭聲一片。過了一會,林仲濤又說:「林義、谷山、明效,你們和陳亮都是好樣的,在敵人的刀槍面前,你們沒有丟烏崬茶莊的臉!沒有丟中國人的臉!!林義、谷山、明效你們三個人,是為中國人的尊嚴而死,為茶王而死,你們死得其所!可是,林義啊林義,我現在要罵你,你要衝進裡屋拿賬簿幹什麼?我還不相信你,不相信你們嗎?人家有欠債又怎樣了?就是再多的錢又有比生命更重要嗎?你不進去,也許現在還會活著呀……」林仲濤說到這,已經說不下去了,失聲痛哭起來。哭了一會,林仲濤又接著說:「林義、谷山、明效,你們生為烏崬茶莊的人,死為烏崬茶莊的鬼。明年除夕,是你們的忌日,我會讓整個茶莊的人,都來祭奠你們的靈魂。你們放心吧,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的屍骨葬到烏崬山上!總有一天,我會為你們報仇雪恨!!」林仲濤說罷,吩咐張管家去置辦一個龕和買一個香爐,並對在場的人說:「林義、谷山、明效是為茶莊而死,為茶王而死,今後逢年過節要祭拜他們!」
(未完待續)
一約既定,所以萬山無阻——浩淼
(一)
「親愛的上鋪,我回來啦。」一個賤賤的聲音在宿舍門口響起。
「別動!你看著點,把你的腳給我抬起來,別把垃圾給踢散了,我收拾了半天了!」我扔下了手裡抓著的抹布,急急地回頭朝宿舍門口嚷嚷。
被我這麼一喊,室長半抬著左腳杵在宿舍門口,獃獃的不知所措。彷彿宿舍門口插著一支一米八幾長的竹竿一樣,竹竿上還掛著一袋晃晃悠悠的行李。
「那我怎麼進去,你這垃圾一坨一坨的。」隔著老遠我都看到室長滿臉寫著「愁眉苦臉」這四個字。
「算了,你別進來了,你等我出去,然後我們一起把這些垃圾收拾出去吧。」我伸手拿起了我身邊桌子上的可樂和幾個垃圾袋然後順著牆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宿舍門口。
「我們宿舍怎麼變得這麼亂了,垃圾這麼多。」室長說。
「上次放假趕上勇進差點被學校開除,我們都沒心情收拾,後來勇進被輝哥保下來,我們急著趕回家垃圾也沒收掉就走了,」我在桌子上放下那瓶可樂,掏出幾個垃圾袋,「少廢話,幫忙把這些垃圾收掉吧,不然我們今晚就要在垃圾堆里睡覺了。」
「好好好,不過等我喝口水先,我這一路過來跟扔烘乾機里一樣,都快脫水了,你可樂給我喝一口先。」室長順手抄起我剛剛放在桌子上的可樂,動作自然,以至於我都沒反應過來,沒有及時阻止他。
「我靠!這都什麼玩意兒啊?」室長吞下了他喝到嘴裡的可樂後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可樂啊,這瓶身上面不是寫著嗎?」我指著室長手裡的瓶子。
「怎麼一點氣都沒有?」室長蓋上了瓶蓋,使勁地晃了晃他手裡的半瓶可樂。
「正常,這瓶可樂放假前就扔在這裡了,這過了幾十天,有氣就見鬼了。」
「靠!」室長聽我這麼說,立馬從我手裡奪過一個垃圾袋,然後蹲在地上開始摳自己的喉嚨。
「別摳了,你的手指指不定比這瓶可樂還臟呢。你怎麼搞的,真口渴你路上不會買水喝啊。」我說。
「我倒是想買水喝,可是搭車在半路才發現忘記帶錢包了。」
「你這都能忘啊你,別是丟了吧。」我說。
「對哇,也有可能是丟了哇,這個問題我倒是沒考慮過。」室長拍了拍額頭。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掏出來一看,發現是班長打給我的,於是我接通了電話,跟班長說了幾句後我把電話給掛了,而室長正在翻他剛剛放在一邊的行李,我問他:「你幹嘛呢?」
「我想打電話給我媽確認一下我的錢包是不是忘了帶,但是我怎麼找不到我的手機了。」室長頭也不抬,於是他額頭的汗水一顆一顆地滴落在他的行李袋上,但是他卻沒有心思抬手去擦一下。
「別找啦,」我把手機塞進褲兜里,朝四周看了看想給室長找兩張紙巾擦擦汗,「你的錢包真丟家裡了,班長打電話給你是你媽媽接的電話呢。你媽媽還讓班長跟你說,你的錢包忘帶了。」
「啥?」室長目瞪口呆,「班長打我的電話為什麼是我媽接的?」
「很明顯,」我終於在桌子的抽屜里翻到了兩張皺巴巴但乾淨的紙巾,隨手遞給了室長,「你不但忘記帶錢包了,你連手機都忘家裡了。」
「額,好像是這樣。」室長半張著嘴,終於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問題。
「把汗擦乾淨然後來幹活了,快點弄完我請你喝水吧。」我抖開了手裡的垃圾袋開始處理地上的垃圾。
「對了,那班長打電話給你幹什麼?」室長也開始動手幫我。
「啥?」我聽他這麼問我,停下了手裡的拖拽動作,保持著一個奇怪的姿勢看著室長,「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班長打電話給我幹嘛么?你不會忘記了你幹嘛要提前過來了么?」
室長迷茫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啊,我手機里的備忘錄裡面倒是有記著要提前過來學校,但是我當時忘了記下提前過來要幹嘛,所以我忘記了。」
我扔下了手裡頭裝得滿滿的一袋垃圾,沉默了一會才說:「這樣的備忘錄還有意義么?」
(二)
室長坐在師大圖書館倉庫角落裡的小板凳上,認真地清點著下學期要上的七門課的教科書。
他挺直脊樑,瞪大雙眼,滿頭大汗,左手的小指高高翹起,悶熱的空氣讓室長把褲腿卷了起來,露出了他小腿上招搖的腿毛。
這真的是「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我回過神來繼續干我的活:把室長清算好的《計算機專業英語》照著名單,按我們班各個宿舍的人數分配成一摞摞,然後放到一邊。
這時圖書館倉庫的鐵門被人推開,滿是鐵鏽的門軸摩擦著發出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的聲音。
「你們怎麼把這門給關了?這裡面太悶了,我走時不是給你們拿把椅子擋著不讓它關上嗎?」推門進來的是班長,她手裡提著一袋飲料,一邊說一邊拿起門邊的椅子又放到了打開的門板前,阻止它關上。班長轉身時,我看到她後背的衣服被打濕了一大塊。
「給,可樂。」班長歡快地從那個塑料袋裡掏出一瓶可樂給我。
「哎呦,還是冰過的!你哪裡搞的?」我接過班長遞給我的可樂時發現這可樂是冷凍過的。
明天才正式上課,學校別說小賣部了,食堂還沒開門,這個時候要買到飲料都難,更別說是冷凍過的可樂了。
「哈哈,我就知道,吃驚吧。我去學校外面的超市買的,翻山越嶺呢,厲害吧。」班長叉腰,一手掏出又一瓶冰凍可樂高高舉起。大概在班長的想像中,她此刻背後正打出閃爍的燈光,頭上飄下彩帶,同時響起「噹噹當」的BGM吧。
「厲害厲害,厲害爆了。」我點頭哈腰,一邊擰開可樂的蓋子。然後把可樂的瓶口放在嘴邊,一抬頭,冒著氣泡的液體呼嘯著從舌頭上划過,我低下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班長又拿著她「翻山越嶺」買來的可樂遞給室長。室長低著頭,翹著「蘭花指」的手掌笨拙地清點著一沓《資料庫應用技術》。
班長突然原地跳了一下,然後沖著室長的左耳喊:「嘿。」
室長顫慄了一下,手裡拿著的一沓《資料庫應用技術》掉了下來,抬頭瞪大雙眼看著班長。我喝著可樂非常勤快地數了一下,整整八秒,室長才解除了痴呆狀態,反應過來他是被惡作劇了。
他抱著頭,手指都插到頭髮里:「啊啊啊,你幹嘛,我都數了三四十本了,被你這麼一喊都亂了。」
「哈哈哈。」班長臉上一個標準的壞笑,兩個嘴角高高的揚起,我都快覺得她再張揚一點的話,兩個嘴角就要咧到太陽穴上去了。
班長把手裡的可樂遞給了室長:「吶吶吶,拿去拿去,你們都休息一會吧,我來接手啦。」
班長等室長接過她手裡的可樂,沒再廢話,翻開原本裝著教科書,現在已經空了的破爛麻袋,一時間灰塵飛揚,霉味四溢。費了好大一會功夫,班長終於從一堆破麻袋裡拖出了一張小凳子,然後拉過室長清點了一半的《資料庫應用技術》清點起來。
「喂,班長,你怎麼不吩咐多幾個人過來幫忙,你看其他班都是一堆人一起動手,一下子就弄完了。」室長一邊吞著可樂,一邊含糊著說話。
「叫了啊,但是都說沒空呢。打暑假工,旅遊什麼的。」班長一邊說一邊清點,停頓一下都沒有。
「但是,那個誰……對了,那個饒綠綠,她不是來了么,我早上有看到她啊。我還跟她打了個招呼呢,怎麼沒喊她過來幫忙。」室長說。
「叫不動呢。」班長說。
「為什麼叫不動?你不是班長么?怎麼叫不動一個副班長咯,你看我也是副班長,你一喊我就來了。」室長很天真地繼續抖出他的問題。
班長原本順暢的清點動作滯緩了下來,氣氛有點尷尬。
我抑制住想撓頭的動作,室長這反射弧真的跟飛出槍管的子彈的彈道一樣,又長又直的。我打了個嗝,用右手的手肘在室長的左邊肋骨上撞了撞,然後舉起左手的食指伸到嘴巴前面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誒,班長,你可以一邊說話一邊清點喏?」我說。
班長又流暢地繼續清點起來,然後她回答我的問題:「這很簡單啊,我記得班裡每個宿舍的人數,每個宿舍的人數是四到八人不等,都不超過十,這樣的數目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不用一本本數的。」
也就是說,班長一個人就幹了室長外加我的一半工作。這樣一來,我和室長就剩下苦力活了。
「對了,副班長,這學期有個『優秀班幹部』的評選,我把一個參與評選的位置留給你了。」班長繼續發揮她一心兩用的技能。
「哎呦,這個名額終於落在我們男生這邊了,我還以為除了苦差事,這種好事是輪不上我們咧。」室長說。
我咳嗽了一下說:「沒問題吧,雖然是有參與評選的資格,但是這不是要投票的么,除了我們這邊八票,誰會投票給這個人。」我朝室長努了努嘴。
「女生那邊我私底下幫他說一說,應該會有很多人投票給他的。沒問題,包在我身上。」班長放下最後一摞清點好的《資料庫應用技術》,自信地說。
(三)
我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霸佔了一張桌子,認真地看小說。我的前面坐著老頭和室長。老頭很勤奮地趴在課桌上睡覺,室長扔了一張紙巾在老頭的嘴巴邊,防止老頭的口水流到大腿上。
講台上的老師開始板書了,她拿著白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個花體的英文單詞。我趕緊低下頭,整塊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寫的四十多個英文單詞彷彿一張巨大的白色蛛網,多看兩眼我覺得我一會要渾身不舒服,口吐白沫了。
這時,有一個人趁老師轉身也聞風而動。
班長抱著書越過課桌間的過道在我旁邊的空位置坐了下來。
「我說你今天怎麼一個人坐一張桌子了,原來是為了偷看小說,上課不專心。」班長湊上來看了看我手裡的書,壓低聲音嘲諷我。
「是這樣的,我放假的時候覺得身體不舒服,就去看醫生,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後發現我是有英語過敏的癥狀,一看到英語單詞我就會有流鼻涕打呵欠等過敏癥狀。」
「屁咧,吹,繼續吹。」
老師已經板完書了,又開始講課了。這時我發現前面一個同學回頭向我和班長這邊看過來,於是我壓低腦袋,都快把臉貼到桌子上去了:「少來,你不也沒認真聽課。」
「呵呵,這種課小case啦,我都已經報名準備考英語八級了。」我聽班長這麼一說,一時語塞。班長假裝看書,其實臉是沖著我這邊的。姣好白皙的臉上硬邦邦的沒有顯露出表情,但是我覺得這個姑娘如果條件允許,一定會因為反將了我一軍而跳起來吧。
「好了,不逗你了,我過來是找你們說正事的。」班長抬起手在室長後背狠狠地戳了一下。室長猛地挺直脊樑,用力地扭頭,他頭上的頭髮都順著他的轉動甩向一邊。室長以為是我惡作劇戳他的,於是看都沒看,開口就說:「你大爺的……」話說了一半室長突然發現戳他的是班長,於是他硬生生的把他嘴裡的粗話吞了下去,生硬地接上了後半句話:「……身體好么?祝他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我和班長看室長這麼生硬地把話給圓回去,都差點噴了,但是上著課我們只能憋著,結果我們臉都憋紅了。
這時我發現之前那個同學又回頭看我,這次她和我對視了一眼就轉過頭去。
我吸了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揚起右手手掌朝下揮了一下,跟班長說:「冷靜點冷靜點,一會被老師踢出去了。我們小點聲,別吵到別人了。」
班長點點頭,然後她伸長脖子,把臉湊到室長的後背說話:「喂,副班長,其他宿舍的投票都投了,就差你們宿舍了。」
「額,我忘了。」室長艱難地扭轉脖子回頭壓低聲音說話,這導致他發出來的聲音都跟他的脖子一樣扭曲了。
「我就知道你忘記了,要不是你手機忘記帶過來學校,你的手機早就被我打爆了。」班長用力地戳了戳室長的脊樑,後者悶哼了一聲。
「息怒息怒,沒事啦,還來得及不是,不就差我們宿舍嘛,我們八個當然都投票給室長了。我們投完票是不是投票結果出來了,怎樣,這個傢伙評上了沒?」我又再次給室長轉移話題。
班長打開她的《計算機專業英語》,裡面夾著一本《專業英語八級辭彙》和一張名單,她撐開名單拿著筆在上面打勾勾說:「這次包括你室長在內一共是兩個人參加評選。加上你們的這八票,你們室長就是23票了。我們班是45個人,所以另外一個同學是22票。你室長領先了一票。」
「哎呦,室長這種貨色居然有23票呢,我以為這個挨千刀的最多就8票呢。」 室長聽我這麼說,右手伸到背後朝我豎了個中指。
「你別說這次還真的是很懸,另一個參加評選的同學跟你們不一樣,她們宿舍是和數學班那邊的同學合住的,她們宿舍只有4個人是我們班裡的。你們這邊的『友情票』是8張比她多了4張,」班長把名單又夾到她的書裡面去了,「不過要我說,沒我幫他拉票的話,他還真的沒這麼多票呢。」
「是是是,辛苦班長大人了,結果出來,我讓室長請你吃……」我的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下來,因為我發現那個同學第三次回頭看向我和班長這邊。我撓撓頭,探頭看了看老頭,這傢伙繼續安穩地趴在桌子上冒著鼻涕,睡得非常安穩,完全沒有被我們吵到的跡象。
「真他媽見鬼了。」我又抬頭看那個頻頻回頭看我們的同學,我認得她,她是我們班的第二個副班長,叫饒綠綠。
班長看我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就問:「幹嘛?」
「班長,另一個參加評選的同學是誰?」我問。
「饒綠綠。」
「哦,這樣啊。」我說。
這時下課鈴響了起來。
(四)
豬哥端著飯盆和一碗免費湯放在我們吃飯的桌子上時,室長正在認真地啃著一節基本沒有肉的排骨。
豬哥在我旁邊的位子坐下來,朝我打招呼:「你們中午也來食堂吃飯吶,怎麼才你們兩個,其他人呢?」
「他們都有事忙,就剩我和室長閑得長蘑菇。哎呦,豬哥,你午餐吃得挺豐富喲。」我斜眼朝豬哥的盆子里看去,兩根泛著油花的雞腿安詳地躺在所有的飯菜之上,如同高山上的寶石,熠熠生輝。
「你一頓飯吃兩根雞腿?這麼奢侈。」室長含著一口白米飯,張大雙眼瞪著豬哥的雞腿。如果眼神能吃東西的話,那麼豬哥這個時候回頭去看他的飯盆,就會發現他飯盆上現在放著兩根被啃得乾乾淨淨的雞腿骨。
豬哥沒有回答室長的問題,只是把飯盆朝他身體的方向拉了拉,然後用手肘撞了撞我,壓低聲音說:「喂喂喂,你們快看,那邊那個女生挺好看的。」
「哪裡?哪裡?」我和室長都立馬放下了舉著勺子的手,挺直了腰,抬起腦袋四處打量。
「那裡呢,你順著你室長的左肩看過去。」豬哥壓低聲音,湊過來跟我說。
我稍稍低下頭,往嘴裡送了一勺飯,再借著吞咽的動作抬頭朝坐在我對面的室長背後看去,立馬就發現了那個女生。她穿著一件白T恤,黑色百褶裙,一件淡藍色的襯衫被綁在腰間,襯衣下垂稍稍蓋住了素白的長腿。
那個女生周圍的空氣乾淨得如同用清水裡里外外地清洗過了一樣。
「切,不過如此。」我低低地說了一聲,準備低頭繼續吃飯。坐在我對面的室長朝他自己的左肩方向望去,於是他看到了食堂打菜窗口裡的食堂大媽正揮舞閃著晶瑩油花的手臂,用沾滿各種湯汁的袖套小心翼翼地擦掉額頭的細小汗珠。室長的兩個嘴角往下耷拉,然後他說:「我倒是理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審美觀。但是,豬哥,你的口味真的是……太重了。」
豬哥張大嘴巴看看室長又看看我,然後他說:「我突然覺得跟你們兩個考一樣檔次的分數來同一個學校讀書這個現實是對我智商的極大侮辱。」
「喂喂喂,」我敲了敲飯盆,「你說我室長我可以理解,但你把我帶上就沒根據了吧。」
「怎麼沒根據了。大哥,你要知道這種級別的女生你看多兩眼就算賺到了,能跟她說上兩句話這輩子就值了。而你居然跟我說『不過如此』。」豬哥拿著根筷子對我戳戳點點。
「切,你至於么?說兩句話而已,這有何難。」
「你就吹牛吧你,你真跟人家說得上兩句話,我這兩根雞腿就都給你。」豬哥用筷子敲了敲飯盆,發出「噹噹當」的聲音。
「你自己說的,」我立馬舉起手臂朝那個女生揮了揮,「班長,麻煩過來一下。」
班長,也就是豬哥口裡說的「那個女生」朝我也揮了揮手,然後朝我們所在的飯桌走過來:「我剛好有事想過去你們宿舍找你們呢,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了。」
「找我們?怎麼了?」我問班長。
班長雖然有時候有點神經質,不過她說有事就真的是有事,而且很大的可能是正經事。班長跟室長這幫挨千刀的不一樣。比如某天室長突然跟我說他有事要跟我商量,那麼八成他是無聊到發霉想找我打遊戲。於是我無視坐在一邊的豬哥高高翹起,已經碰到天花板的用來鄙視我的中指。
「上次那個投票結果是你得票高一票,」班長這句話是對著室長說的,「但是這個結果被指責『不公平』,可能得再投一次票。」
「這……誰說『不公平』的啊?」室長嘴裡含著飯,這句話說得含糊不清。
「還能有誰啊。真正關注到『公平』這個問題的人,投票過程就會提出來了。現在結果出來再說『不公平』,那麼這不明擺著是誰在『指責』了么?」我的語氣有點生硬,聲音不自覺地提高。
班長大概是想不到我的反應比室長還強烈,一時間她沒有說話。
「那要怎樣啊?結果都出來了。難道還要再來一次投票。可是一會結果又是我得票高,那又怎麼辦?再投么,直到她的得票比我高為止?」室長說。
「不,那倒不至於。饒綠綠同學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投票都是私底下各個宿舍的投票在室長那裡集合,再由各個室長把結果送到我這裡來。她指責的『不公平』就是這個過程的不公開,她是要求我們全班開個會,要有拉票,投票,唱票這三個環節。老實說……」班長說到這裡攤開雙手,聳肩,看著我說出接下來這句話,「我覺得她這樣說也沒什麼不對。」
我抓抓頭髮,吐了吐舌頭。班長朝我抿了抿嘴才接著說:「沒事的,我剛剛去各個宿舍走了一圈,即使再『公平』地投一次票,結果也一樣。再說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原來的投票就是公平的,我做的只不過讓投票的人知道他們要投票的對象哪個更合格而已。」
「班長,真是辛苦你費心思把這坨爛泥給扶上牆了。」我指著室長說。
「滾!」室長難得的立馬反應過來。
「哈哈,不跟你們開玩笑了,明天上午上完課留在課室里開會吧,你宿舍就勞你通知啦,我還有事,先走了。」
「喂喂喂,你的女神走了,你不要個聯繫方式什麼的么?」我看班長走遠了,回頭朝坐在我旁邊的豬哥說。
這時只見豬哥左右手各舉著一根雞腿,左一口右一口,狼吞虎咽。
「豬哥,你瘋了么!慢點吃,別噎著了。」室長跟我和豬哥隔著張飯桌,他站了起來,跟我一樣伸手,想劈手奪下豬哥手裡啃了一半的雞腿。
豬哥靈活地躲開了我和室長的夾擊,又狠狠地咬了兩口雞腿,這才扔下,滿嘴油花地說:「讓你坑我的雞腿,我現在吃到肚子里了,看你還怎麼坑。」
「你贏了。」我和室長同時翹起大拇指。
豬哥從褲兜里掏出紙巾擦了擦嘴巴上面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油花:「你們剛才說的投票是說你們班的『優秀班幹部』投票么?」
「是啊,你怎麼知道。」我推開了已經見底的飯盆,掏出紙巾,遞了一張給室長。
「我們班最近也在搞這個,為了這事班裡搞得烏煙瘴氣的。我勸你們放棄算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還是別白費力氣了。趁早GG,做些對人生有意義的事吧。」
「為什麼?我想論起來我比她更有資格吧。」室長抖開紙巾,一邊擦嘴一邊說。
「你們自己剛剛也聽到了,你們的對手現在是一種連臉都不要的狀態。資格算個屁,我們班裡為了這個『優秀班幹部』的獎金就差打起來了,你們這還算好的了。」
「什麼?這個還有獎金的?」我和室長吃了一驚。
「你看吧,你們到現在還沒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所以我才讓你們別費勁了。你們口中的那個饒綠綠,你們是沒法贏過她的,畢竟她連臉都不要了。除非你們比她更不要臉。現實點好么,兩位大爺,這不是小說,沒有那麼多的理所當然。獎金,或者應該說金錢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們看不透這一點最後只能輸得很慘。」
「哦……」我和室長拖長尾音回答豬哥。
豬哥彷彿一個絕世的劍客剛剛揮出了驚世的一劍,頓時意興索然,高處不勝寒了。於是不再跟我們廢話,認真地應付他那份已經沒有雞腿的午餐。
室長猛地一拍桌子,放在飯桌上的勺子彈跳了一下。正在喝湯的豬哥一哆嗦,小半碗湯灑在了他褲襠上,即使這樣他也完全顧不上收拾,只是一臉痴呆地問室長:「你幹嘛?」
室長說:「我明白了,你剛剛說的『順著我的左肩』望去。因為你們是坐在我的對面,所以我應該看我的背後,而不是左邊。」
豬哥目瞪口呆,緩緩轉頭看我。
「他是這樣的,跟他待久了你就習慣了。」我拍了拍豬哥的後背。
「我靠,你室長的腦迴路是一盤蚊香么?繞那麼多彎。」豬哥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五)
師大的男生宿舍樓是一幢陳舊的大樓,據說都有幾十年的歷史了,整幢宿舍樓的電路曲折纏繞如蛛網。為了安全,男生宿舍有嚴格的熄燈制度,每到晚十一點整幢大樓總是準時熄燈。
所以呢,我只能一邊摸黑走過陰暗的走廊去往走廊盡頭的廁所,一邊問候這扯淡的制度和那高昂的修繕費用。
隱隱約約地,我總是聽到走廊里除了我之外有第二個腳步聲。有時候還會聽到第三個,第四個甚至更多的腳步聲。
我不停地認真往後又往前看,確認整條走廊只有我一個人。
可是等我再次邁開步子往前走的時候,又有除了屬於我之外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彷彿我背後跟著成建制的幽靈一樣。
住在師大男生宿舍的每個男生起夜時都會遇到這樣的現象。
書生詳細的跟我解釋過這種現象,他非常篤定地告訴我這是一種聲學現象,有個很科技感的稱呼叫做,顫動回聲。師大男生宿舍走廊存在比較嚴重的建聲缺陷,腳步聲會在走廊的牆壁不斷反射而不消失,在安靜的夜裡造成這種「幽靈尾隨」的現象。
路過公共浴室的時候,我朝裡面看了看,發現浴室里的燈亮著。我立馬伸長手臂把浴室外面的電閘拉掉了,然後在浴室旁邊的樓梯探頭往下和往上望了望。要是被宿管大爺發現我們這層宿舍的浴室沒斷電,那作為懲罰這個月我們這一層的所有宿舍的電費都得翻一番了。還好樓上樓下都靜悄悄的,宿管大爺估計還沒上來巡樓。我鬆了口氣,轉身進了浴室對面的廁所。
解決完問題,我甩著手從廁所出來時,抬頭髮現廁所對面的公共浴室的燈又亮了起來,慘白的燈光如同大幕降落。
我清楚地記得浴室的電閘剛剛被我親手拉掉了,於是我來到走廊里,發現了電閘下面的地板有好幾個濕濕的腳印,從方向上看,我判斷有個人從浴室里走出來拉開電閘又回到浴室里。
我撓了撓頭,大半夜的,哪個神經病還跑浴室里幹嘛。我邁進了浴室的門,探頭朝裡面看看。浴室隔間里的老舊的水龍頭雖然擰緊了,但是還是會時不時地滴下一滴水下來,就像一個垂死病人的心跳一樣,斷斷續續,時有時無。我很大聲的咳嗽了一聲,又朝腳邊的一灘積水踩了踩,發出持續的啪啪啪的響聲。等了一小會,仍然沒有其他人回應。
我聳聳肩膀,轉身站在公共浴室的門檻上,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我想我應該是急著上廁所記錯了,我根本就沒有拉掉電閘,地板上的腳印大概是上個起夜的同學上完廁所進浴室洗臉了吧。
這時,我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這次我沒再回頭,想要伸手去把電閘拉掉然後回宿舍睡覺,不管這該死的「顫動回聲」。伸手伸了一半我突然定住了,我反應過來我根本就沒有走動,所以現在我身後的腳步聲並不是「顫動回聲」,而是真正的腳步聲。
深夜的公共浴室里真的藏著一個人!這個人現在就站在我的身後,我甚至都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那個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背後,我開始漸漸地緊張起來,後背的肌肉開始收縮緊繃,如同一根彈簧慢慢地被壓縮積蓄能量,等著隨時釋放彈開。
就這樣我們對峙了一分多鐘,背後的人突然發出了「呃」地一聲。我立馬往前彈跳,落地前我已經轉身面對我背後的那個人,然後迅速地抬起雙手,小臂交叉向前,雙腿微屈,擺出防禦姿勢。我和那個人就這樣隔著交叉的小臂沉默地對視著。
對視了十幾秒,我們同時開口:「我操,你神經病啊!」
站在我對面的是室長。
「你幹嘛,站我背後大半天的不說話,我還以為是宿舍樓進小偷了。」我的聲音稍微顫抖,看到是室長,我如同發條一樣擰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額,我還以為你突然擺出這個姿勢是要幹嘛呢,嚇我一跳。」室長也是摸了摸胸口,這時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裡還握著一疊稿紙。
「你還怪我咯,我咳嗽了半天你都不回應一聲,然後又突然冒出來站我背後一言不發,誰嚇誰啊你自己說。」
「額,我沒想到你這時候會出來,一時反應不過來,忘記你叫什麼了,想了半天一直想不起來……」室長越說越小聲,最後沒了聲音,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這……我……靠!」我也是被室長折騰得沒脾氣了。感覺得送這個跟我在同一個屋子生活了三年的室友回家給我老爸看看,小時候我騎的自行車鏈子太長,我爸都能把鏈子剪短再接上。同樣道理,反射弧太長,我老爸估計也能剪短,再打個蝴蝶結或者中國結把它給接上吧。
「你這大半夜地躲在浴室幹嘛呢?」我又注意到室長手裡的那疊稿紙,而且還發現他的左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
「哦哦,班長不是說明天要拉票什麼的么?我感覺就我這樣上去肯定憋半天不知道說什麼,所以就先慢慢想,想到就寫下來,剛剛整理好了,明天照著念就行了。」室長朝我晃了晃他手裡的稿紙。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咯。」我伸手接過他手裡的稿紙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行,然後開始跳著看,最後我猛地翻了兩頁粗略地看了一下,沒看完就又把整疊稿紙遞迴給室長:「你幹嘛躲到浴室里寫這個?」
「我怕在宿舍吵到你們睡覺呢,怎樣怎樣,寫得怎樣?」室長捧著他熬夜寫出來的稿子把臉湊上來。
我盯著室長那張坑坑窪窪的臉看:「挺好的,別寫了,早點睡吧。」
室長拍了拍我肩膀:「哈哈,你說好那就肯定是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先睡吧,我再把錯別字什麼的改改,坐等看我明天怎麼弄死饒綠綠吧。」
我點點頭,看著室長回頭又躲進浴室里開始改他的稿子。我不再說話,扭頭就往宿舍走,噼噼啪啪地「顫動回聲」又再次響起。到了宿舍門口,我回頭又朝浴室的方向看去。其實我站在宿舍門口這個位置是看不到室長的,但是我又彷彿能看到他在浴室里借著慘白的日關燈拿著筆在修修改改。
「為了個獎金,有必要這麼拼么?」我只是嘆了口氣,進了宿舍,把門給掩上了。
(六)
「往裡面擠一擠,給我騰個位子。」財哥穿著球衣球褲球鞋,穿過教室的後門準確地找到坐在最後一排的我。
「你怎麼才來?」教室的最後一排跟其他座位的椅子不一樣,是一條長板凳,於是我往一邊挪了挪給財哥騰出個位子。
財哥的塊頭不大,這條板凳給我們兩個坐還有富餘。我等財哥坐下,想開口和他說話,一股壓迫感突然從身體的一側襲來,然後轉化成真實存在的力,我立馬就被擠到了一邊,烙餅一樣地貼在旁邊的牆上。
「別擠啊,財哥你旁邊的位置不夠坐么?」
「我也不想啊,但是旁邊這位兄弟不答應啊。」
「誰啊?哪個挨千刀的?」我沒想到財哥旁邊還有人。
「我我我。」豬哥那張肥膩的臉從財哥旁邊冒了出來,他正伸著一根橢圓形一樣的手指指著自己的臉。
「豬哥你為什麼在這裡?你往旁邊挪挪,我都被你擠扁了。」我雙手被壓住,不然我就動手把豬哥推出去了。
「大家都是熟人,擠擠也好,這是多好的促進和諧的雙邊關係的機會啊。再說我也不舒服,財哥你這渾身的骨頭跟仙人掌一樣戳得我都快受傷了。你多吃點飯好么,不要搞得好像師大食堂對不起你一樣。」
「豬哥你少給我說什麼外交辭令,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是我們班的班會。」豬哥往旁邊挪了挪,露出半個屁股在外邊,我終於可以坐正說話了。
「我原本想找你們打比賽,但去你們宿舍找不到人,就到處溜達,結果碰到財哥說你們在這裡開班會,我就過來看熱鬧了。」
「什麼叫看熱鬧?這是正經事好么?」
「別鬧了,現在是怎樣了,室長上去了沒?」財哥側頭看著講台問我。
「沒有啊,上面這個人已經講了半個多小時還沒完呢。」我朝講台上正拿著稿紙在吐唾沫星子的饒綠綠努了努嘴。
「你居然聽了半個多小時這樣毫無營養的廢話,我真是佩服咯,我剛聽了兩句都覺得無聊的全身發抖,雙手哆嗦,有沒有鎮定劑給我來一打。」豬哥說。
「那是因為你出門忘吃藥,這個怨不得別人。」我嘲諷起豬哥來。不過豬哥的話雖然說得很誇張,但是他其實說得沒錯。饒綠綠確實說了「半個多小時毫無營養的廢話」。事實上我不明白饒綠綠要求要拉票是幾個意思,就目前來看,她雖然講得激情澎湃的樣子,但是其實她講的內容無非就是一些用詞漂亮又客套的空話,明白人一聽就聽出來了。就目前來看,我反而覺得一會室長把他的稿子念出來,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時,饒綠綠終於念完了她的稿子。她放下了稿紙,微笑地掃視了講台下所有人一眼,最後饒綠綠的目光停在了坐在第一排準備上台的室長身上,然後她的一個嘴角往一側誇張地拉伸再向上翹起,形成一個「√」。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
身旁的財哥猛地坐直起來,豬哥二話不說掏出手機用快捷方式打開了手機攝像頭啟動了錄像功能。
我剛想開口詢問豬哥這是要幹嘛,講台上的饒綠綠又開始說話:「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了。最後我還有個小小的建議。我建議參與『優秀班幹部』評選的同學除了不能投票給自己,也不能接受來自室友的投票,以保證公平性。」
「我操!」我說。
這句髒話如同大冬天的玻璃窗受熱不均發生自爆的聲音一樣,清脆而響亮。
饒綠綠朝我這邊瞟了一眼,露出一個非常顯眼的笑容,然後朝講台下的人鞠躬示意,接著抬頭挺胸地走下講台找了個顯眼的位子坐下。
「這女的真是不要臉,按她的建議來,室長就少了八票,她才少了四票。」
「她的建議不會被接受的,投票規則哪有她說改就改的。」財哥接話。
「那她說這幾句話是幾個意思?」我問。
「你覺不覺得她說的這幾句話加上他在這個過程中那幾個很做作的表情很欠扁?」這次是豬哥回答我的問題,他縮著脖子躲在手機後頭,眼睛盯著手機屏幕。
「對啊,很欠扁啊!」我惡狠狠地點頭。
「那你怎麼不上去扁她?」
「這段故事的主角是室長不是我啊,我上去扁她不就把室長推到一個很尷尬的位置了么,室長有理都變沒理了。」我回答豬哥。
「是啊是啊,這段分析很正確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就是饒綠綠的目的,但凡你們這邊有一個腦袋一熱,一會你們室長就難做了。」
「還好我們這邊……我靠!」我突然想起來,我們這邊還真有一個一激就會跳起來的角色。
我用力地扭頭,朝坐在另一個方向的勇進望去,每節頸椎骨在這樣的迅猛動作下,紛紛發出「嗒嗒嗒」的彈響。
然而,勇進只是安安穩穩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淡定點,傻逼進自從上次差點被開除後脾氣收斂了許多了。」一邊的財哥說。
這時室長站了起來,準備上講台了。
我鬆了一口氣,一邊鼓掌一邊說:「這個饒綠綠該不是把勇進這個原本不穩定因素也利用來對付室長吧?」
「有可能啊,老實說我也沒想到傻逼進這次居然沒有暴走。」財哥也是鬆了一口氣。
「這饒綠綠心機這麼深啊。不過勇進還有室長的情緒都沒被挑撥起來,接下來的投票應該很順利了吧。」
「拉倒吧,就算很順利地讓你室長選上了,最後投票結果還是得作廢,人家話已經說了,只要你們有一個人投票給你室長,那個叫饒綠綠的就會『合理』地否認投票結果。」豬哥說。
我一時有點無語,自言自語:「一個小小的班級投票而已,至於用這麼多套路?」
豬哥沒有搭理我,因為室長已經站在了講台上,準備開始他徒勞的拉票。
(七)
室長端正地站在講台上微低著頭看著我們,一言不發。
我們嚴肅地坐在講台下高抬著頭看著室長,一言不發。
室長走上講台後,整個教室就陷入這樣一種「對峙」的氣氛,彷彿一根琴弦在不斷地被拉伸,鬆開的一刻在座的所有人都會被尖銳的爆音波及到。
在這樣的蕭瑟的氛圍下,財哥用手肘撞了撞我的腰,然後壓低聲音問我:「室長……該不是忘記帶稿子了吧。」
「啥?不會吧,這貨不至於寫了一整個晚上然後忘了帶了吧。」我說。
財哥瞟了我一眼:「室長難道不是這樣的人么?」
我一時語塞,仔細想一想,財哥這句話好像真沒什麼不對的。
「那怎麼辦啊?我現在跑回宿舍給室長拿稿子還來得及么?」我撓頭。
「呵呵,也許等你跑完一圈回來,你室長的頭髮都白了。然後你就只能感嘆:『時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豬哥賤兮兮地這麼回復我。
我端詳著豬哥那張油膩的臉,認真思考用一招「天馬流星拳」呼到豬哥臉上去會不會導致「油花四濺」。
就在我思考了半分鐘又十二秒的時候,讓我意料不到的狀況發生了。
室長開始發言了,他端正地站在講台上,空著雙手,正視前方。如同一個小學生在老師的檢查下背誦課文一樣,語氣沒有半分起伏。
「哎呦,你室長背稿子了?」豬哥在一旁說。
「沒有吧,」我翻了翻眼睛想了一下,「應該沒有吧,室長是凌晨才把稿子寫好的,理論上是沒有時間背的。」
「那他就是即興發揮了。」豬哥說。
「這句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按我對你室長的了解,他做不出來『即興發揮』這種操作。你看看他說得太流暢了,絲毫沒有停頓思考,他的反應沒這麼快。」
「我反倒相信室長是即興發揮,你們仔細聽聽,室長講的都是他作為副班長做的工作,講這些內容並不需要思考,他相當於是在列舉事例而已。」財哥非常冷靜地分析,提醒我和豬哥。
我咀嚼著室長的發言,才發現事實確實就是財哥說的那樣。室長純粹地在陳述事實,並不像饒綠綠一樣,每個字,每個詞,每個句子都帶著凜冽的刀劍,不把人捅出血就不會罷休。室長的發言就像在跟大家說「1+1=2」,這又需要什麼思考呢。不過也多虧室長熬夜寫稿子,不然按室長的記性,他也沒法突然之間把每件事都回憶起來吧。
在接下來的三十七分鐘里,教室里的44個人就一直安靜地坐在座位上聽室長作這種「1+1=2」的工作報告。像財哥這種意志堅定的人,堅持了十五分鐘後都開始不斷地抖腿來打發這種枯燥無聊的時光,最後室長講完停下來時,財哥用力一跺腳還差點踩到我的腳掌上。
班長站了起來,想要宣布下一個環節,但是室長卻抬起手來朝班長擺了擺:「班長稍等下,我還有話沒說完。」
瞬間一堆吸氣聲響起,大家整齊劃一地同時做起了深呼氣。而像勇進這樣比較急性子的都已經原地罵娘了。
「我長話短說,再耽誤大家十分鐘。」室長抱拳。大家的怨念已經強大到讓神經大條的室長都感受到了。
「首先,感謝各位的捧場,聽我講了這麼久的廢話,」室長放下抱拳的雙手,從容地說,「但我覺得這些廢話是必須的,因為這些廢話所描述的內容是我站在這裡和對手競爭的理由和底氣。有個朋友跟我說『金錢是很重要的因素』,到了現在我終於是相信了這句話,但是,我不認同它。」
我看著室長,他目光明亮,如同暴風雨中堅定的燈塔放射著強烈的光芒。
從沒有見過這樣果斷的室長。他說:「我棄權!」
然後,室長走下講台,離開教室。
豬哥按下攝像機的停止按鈕,說:「幹得漂亮!」
(八)
我端著兩碗食堂的免費湯回到飯桌前的時候,豬哥正翹著二郎腿叼著牙籤哼著歌兒坐在我的座位上,他的面前端正地擺著我的午餐。
「豬哥你離我的飯菜遠點,你這傢伙怎麼陰魂不散的,去到哪裡你都在。」我放下兩碗免費湯沖著豬哥嚷嚷。
「喂喂喂,你們得為此感到高興好么。俗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經常出現在你們的生活里,說明你們正在成長成像我一樣的優秀的人。」
我們宿舍六個人突然沒了言語,都瞪著豬哥,思考著要不要把各自面前的飯菜扣豬哥頭上。
「我說豬哥我們平時最多也就打比賽的時候拿你們戰隊虐得跟狗一樣。你有必要這麼損我們么?」一旁的書生也許是怕我們腦袋一熱真的做出「把飯菜扣豬哥頭上」這種浪費糧食的行為來,於是趕緊這樣機智的說。
「你們室長呢?你們宿舍怎麼就少了你們室長。」豬哥左顧右盼。
「他幫我們拿筷子去了。豬哥你還敢提室長啊,他都被你擺了一道了。」
班會後豬哥把他用手機錄下來的我們班的班會視頻放到了師大的論壇上,結果引起了師大學生的討論。那個帖子的一天過後的點擊率都三千多逼近四千了。現在師大的學生和老師基本都認識室長,室長就像個大明星一樣。我們宿舍樓下的宿管大爺都拿著一麻袋五毛錢一斤的茶葉讓室長在上面簽名,說是簽完名能升值。
「我這怎麼能說是擺了他一道呢?我當時只是想錄下來放到論壇上給你們室長討個說法。結果你室長神來之筆,最後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你們室長了,他什麼時候反應這麼迅捷了。」
「喂,我一不在你們就開始黑我么?」這時室長剛好提著幫我們拿的筷子回來了。他一邊說話一邊把手裡的筷子遞給我們,但我們發現只有四雙筷子。
「室長,你是不是數錯了。」我們問室長。
「沒錯啊,我是數了八根啊,我怕數錯還反反覆復地數了三遍呢。」室長拍了拍胸口,發出了啪啪響的胸腔共鳴。
「室長……八個人應該是八雙筷子,也就是十六根。」小孩遲疑了一下,終於是開口提醒室長。
「對哇,應該是十六根才對啊。」室長拍了拍額頭。結果我聽到了室長的腦袋也像他剛剛拍胸口一樣,發出了空蕩蕩的迴響。
「算了,你們先吃吧。我再去拿四雙筷子吧。」小孩說。
室長撓了撓頭,問豬哥:「豬哥你剛剛在我背後說我啥呢?」
「我就跟浩淼他們聊一下你的發言視頻引起熱議的事啊。」
「豬哥你真是凈給我找麻煩啊,」室長居高臨下地看著豬哥,叉著腰跟豬哥說話,「我們系裡的領導也看到那個視頻了。早上班主任還打電話讓我下課後去科學館找他,據說要重新評選,麻煩得要命。」
「這不挺好的嘛,獎金到手記得請我去搓一頓。」豬哥斜著眼睛看著室長,左手拿著牙籤剔牙,咧著嘴巴沖著室長露出八顆牙齒。
室長面無表情,臉上右邊的眉毛在微微抽搐,他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飯盆。我想這應該是第七個思考著把飯菜扣豬哥頭上的人了。
還好還是有冷靜的人。
書生抬起頭問室長:「室長你剛才是說班主任讓你下課後去找他么?」
「是啊是啊。」
「你下課後不是直接跟我們來食堂吃飯了么?」書生摸了摸下巴,「你是不是忘了去科學館了?」
室長的嘴巴緩緩地張開,形成了一個「O」,他抬起右手拍了拍腦殼,這次空蕩蕩的回聲整個食堂都聽到了,接著室長猛地轉身就跑。
看著室長因為奔跑而起起落落的身影,豬哥吐掉了嘴裡的牙籤說:「你們室長還是這德性啊。」
這次沒人再想把飯菜扣豬哥頭上了。
2018年第一期(總第43期)
顧 問:潘金標
主 編:蔡少文
副 主 編:陳瑜瑜
執行編輯:許雪麗
校 對:沈 重
刊命題字:中國美術家協會原副主席 林墉
編 稿:《潮安文藝》編輯部
出 版:《潮安文藝》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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