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陳祥 編輯丨段文
清明來臨前,台灣前參謀總長、「行政院長」郝柏村,2020年3月30日因多重器官衰竭而去世,享年101歲。此前一天,台灣前「國防部」副部長、88歲的王文燮,因獨自駕車出交通事故不治身亡。
中國國務院台辦發言人朱鳳蓮對此表示哀悼,著重肯定兩人的反「台獨」立場:「郝柏村先生、王文燮先生民族情懷深厚,堅決反對『台獨』,致力國家統一,為推動兩岸關係發展貢獻良多,贏得兩岸同胞廣泛讚譽和敬重。斯人雖逝,風範長存。期待兩岸同胞攜手努力,堅決反對『台獨』,維護台海和平穩定,致力實現國家統一和民族復興。」
郝柏村出生於1919年,戎馬倥傯一生,官至最高軍職——參謀總長,退伍後曾擔任「國防部部長」「行政院院長」。
百歲前後回憶平生,郝柏村把抗戰生涯視作其人生最難忘的篇章:「我們二十世紀初年的這一代,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最悲壯慘烈的一代,生離死別的悲劇數以千萬計,我為其中之一。但我又何幸而生在這時代,經過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範圍最廣、人類苦難最慘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洗雪了中華民族百年來奇恥大辱,重振了中華民族為世界強權的希望。我們真是中華民族承前啟後,成就最輝煌的一代,我是其中的一員。」
反「台獨」重走抗戰路
「郝柏村去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相當於藍營掌舵者告別。」台灣黃埔軍校同學會後代聯誼會會長邱智賢告訴《鳳凰周刊》,「他可以算是黃埔軍官團最後的精神領袖,再沒有人有他的影響力。他還有很多部屬,本人很重視黃埔精神傳承,前幾年還被請去演講。」
郝柏村退休後曾多次走訪大陸,特別是走訪了很多當年的抗日戰地。他的足跡遍布北京、山西、河南、上海、江蘇、廣西、湖北、湖南、重慶、雲南,而且不僅是他一個人,經常還帶著一群國民黨退休將領。為避免嫌疑,郝柏村這些走訪活動都是自己籌資,比如通過在大陸的台商、陸軍官校出身或後代的台商募資,有時甚至貼上自己出書賺的錢。
抗戰文物收藏家鄒德懷,在2017年與郝柏村有過一段近距離相處。當時他帶著幾本珍貴的相冊,匆匆從北京趕往鄭州,在酒店客房裡見到了時年98歲的郝柏村。「他的普通話說得很好,我並沒有感覺到傳說中的蘇北口音,老人家思維清晰,聽力很佳,走路不用人扶。」鄒德懷向《鳳凰周刊》回憶初次見面的細節。
郝柏村抱著兒子郝龍斌
鄒德懷帶去展示的最珍貴相冊,是空軍飛行員沈崇誨的私人相冊。沈崇誨在淞滬會戰初期出擊轟炸長江口外的日本艦隊,殺紅了眼,與后座轟炸員商定後駕機撞向了日軍「出雲」號裝甲巡洋艦。郝柏村一看到相冊,馬上激動萬分,說「還真是沈崇誨啊」。他打開話匣子,回顧沈崇誨是當時宣傳的重點,雖然最終沒有撞上日艦,但比日本的神風特攻隊要早好幾年。
見到大陸的年輕人對抗戰歷史如此感興趣,郝柏村越聊越激動,聊了不到一個小時,身邊陪同者硬拉他回房間休息。郝柏村給鄒德懷的私人相冊寫了序言,由於寫字不靈活了,他口述,助手列印出來,他再親筆簽名。
郝柏村托邱智賢尋找許多抗日軍人後代,比如郝柏村去南昌前希望祭拜南昌會戰時陣亡的原國民黨29軍軍長陳安寶,邱智賢找到了陳安寶留在大陸的女兒。「他很有心,用行動讓烈士後代感受到溫暖,表示台灣那邊還沒有忘記他們。前幾年頻繁來了多次,對台灣的退役將領們有很多啟示。他們對抗戰有時空距離,透過這樣的過程對抗戰加深了印象。」邱智賢感慨道。
邱智賢介紹,大陸地方各級領導對郝柏村禮遇很高,比如地級市出來接待他的官員不會低於區長一級。這些官員一般三四十歲左右,年齡上屬於郝柏村的孫子輩,郝柏村也沒有把他們當作官員,而是作為長輩耐心講述抗戰情況,希望把中華民族的抗戰精神傳承下去。「我看過很多這樣的場面,官員們也很受感動。」邱智賢說。
在台灣宣傳抗戰歷史,正是反對「台獨」的一個手段。獨派勢力要否定中國政府抗戰後光復台灣的合法性。
1993年1月30日,台灣「國民大會」閉幕式上,民進黨的獨立氣焰非常高,叫囂、打架、圍攻。剛辭去「行政院院長」一職的郝柏村振臂高呼「消滅『台獨』」。這是他跟「台獨」勢力戰鬥的最具代表性一幕。
郝柏村堅持反「台獨」,堅定一個中國原則,堅定他是中國人,堅持台灣和大陸都是一個中國。他多次強調:「台灣與大陸的關係,不管大家歧見有多深,只要沒有軍事衝突,我們就可以從事政治的、經濟的、社會文化的各個方面各種競爭。只有一個中國的原則才能維護和平競爭。」
郝柏村有很多直來直去、毫不忌諱的軍人風格名言,譬如「反』台獨』才是真正愛台灣」,「打破和平的致命武器就是『台獨』」。台灣綠營方面因此仇視他,稱他「像鬥牛場上的公牛,只要亮出『台獨』的紅布,他就會不顧一切地衝過去」。
「無論我個人還是所處的時代,歷經危難而倖存,只能以命運解釋之,但我不是宿命論者。我的一生經歷了生死、榮辱、貧富及權力的巨大波瀾起伏,但我自省應為一個盡職的公職人員。」郝柏村在回憶錄里如此定位自己的角色。
郝柏村在金門炮戰陣亡的部屬墓前
精銳機械化重炮部隊的抗戰歲月
1919年8月8日,郝柏村出生在老家江蘇省鹽城縣郝榮村。這是個有耕讀傳統的地主家庭,只是郝姓家人在科舉時代沒能取得任何功名。郝柏村先進私塾,讀的是北洋政府頒發的新式小學課本。他在1930年進鹽城縣立實驗小學,翌年是個災難年,先是蘇北鬧水災,再是九一八事變。1932年,他考上了省立鹽城中學,3年後畢業。
何去何從?東三省的淪陷,激起了年輕人的反日情緒,鹽城中學的校歌就有一句是「人為刀砧我為魚肉,奮鬥何能懈」。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即淞滬戰爭、1933年的長城戰役、1935年簽訂的《何梅協定》,不停刺激年輕人的抗日救亡熱情,郝柏村也不例外。1935年,他考上了南京的陸軍軍官學校12期,並於同年9月入伍。
郝柏村通過考試進入了炮兵科,這是大多數學生的第一志願。1938年1月20日,12期學生在武昌舉行畢業典禮,正是部隊缺員最多之際。此時距離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已有一個月,距離空前慘烈的淞滬會戰落幕也有兩個月了,國讎家恨縈繞在包括郝柏村在內的年輕軍官們心中。
郝柏村終於有了回家探親機會,好在落後地區蘇北還沒有戰爭跡象。意氣風發的年輕軍官帶著全家人去縣城玩了兩天,拍了一張全家福。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是家人最後一次團聚。休假結束,郝柏村被送到炮兵學校,接受炮兵初級軍官專業訓練,課程重點是觀測和射擊。
訓練班大部分人被送去剛成立的蘇制炮兵部隊,蘇聯送來一批落後於時代的762野炮和115榴彈炮,對缺乏重火力的中國軍隊而言是有比沒有好。郝柏村運氣很好,被派到炮兵14團2營5連。當時中國炮兵精銳中的精銳,就是裝備了德制SFH150毫米榴彈炮的炮10團和14團。
之後郝柏村馬上經歷了抗日第一仗。1938年10月12日,日軍登陸大亞灣,廣州戰役開始。王牌150重炮太稀少,杯水車薪難救急,但郝柏村所在的第5連仍不恤成敗利鈍,隻身一個連沖向廣州。可惜廣州淪陷太快,鐵路被切斷,炮兵列車在鐵路上遇阻,重炮下火車,但當地公路也撐不起重炮,橋樑又被炸斷。車隊遭遇日機炸射,坐在觀測車上的郝柏村頭部負傷,混亂中損失4門寶貴火炮。
當年郝柏村頭部痊癒後未發現後遺症,但75年後即2013年體檢時卻發現頭部有彈片殘留。「年已近百而思維無老態,也許是這粒彈片起了積極的作用。」他從此以後常常這樣自嘲。
郝柏村迎來的抗戰第二仗,是1939年11月到1940年4月的冬季攻勢,各戰區全面出擊。國軍炮14團2營配屬給第三戰區,部隊坐汽車從廣西到安徽,1500公里。150重炮的任務是先掩護部隊攻克幾個據點,然後切斷日軍的長江航運。但由於缺乏攻堅火力,整個冬季攻勢收效甚微。郝柏村所在的炮營,雖然一度威懾日軍,但受日本飛機威脅嚴重,待攻勢受挫嚴重時就撤回了廣西。
郝柏村任參謀總長時期
1942年,郝柏村從昆明搭乘運輸機走駝峰航線,來到印度,成為駐印軍一員。駐印軍總部有三個炮兵團,炮4團和5團裝備美製105毫米榴彈炮,炮12團是美製155毫米榴彈炮,郝柏村擔任12團6連連長。他在赴印度前考取了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但旅長不同意放人。他的考試深造夢沒斷,在印度時先通過陸軍大學初試,回國參加複試,成功。
進了陸大意味著獲得軍人最高學歷,軍中晉陞前途頓時開闊很多,但錯過了駐印軍的緬北反攻。他在重慶陸大校園裡迎來了抗戰勝利時刻。全城徹夜狂歡中,「但我在欣喜之餘,黯然悲嘆雙親已逝,今生永無奉養之日」。他更加想不到的是,戰後連返鄉機會都沒有。
「郝柏村這一代人成長於五四運動之後,家國意識較前輩濃厚、現代,對九·一八事變後的民族危亡更有切膚之痛,投筆從戎幾乎成為必然選擇。不僅郝柏村如此,已經考上燕京大學的衣復恩,就讀南開大學的黃仁宇也是如此。」民國軍史研究者司馬戡告訴《鳳凰周刊》,「戰火紛飛當中,這一代人依然不改知識分子底色,不放過任何獲取新鮮知識的機會,他們尋求參加駐印軍的機會、投考陸軍大學或者赴美接受訓練,也為日後發展奠定良好基礎。」
台灣軍界最後的精神領袖
陸軍大學畢業出來,郝柏村受到國民黨陸軍總司令顧祝同的賞識,被帶在身邊當侍從參謀。郝柏村回憶在大陸的歲月:「然而,我總難以忘懷戰場上血流遍地、屍體橫陳、人民流離失所、逃難顛沛的慘像;更無法抹去政權敗亡時社會分崩離析、人民怒撕法幣的記憶。」
他從此平步青雲,歷任要職,最後被蔣介石看中選到身邊當侍衛長。1978年6月,他成為台灣陸軍總司令,是台灣陸軍第一號人物,也成為蔣經國的股肱。
他以努力和才幹贏得蔣經國的信任,在1981年12月成為台軍參謀總長,一直干到1989年12月。參謀總長兩年一任,他因為各種特殊原因一再延任,成為歷任在位時間最長的參謀總長。正因為如此,他是所有參謀總長中對軍隊影響最大者。
陸總主要責任是訓練,而軍隊當時久訓不戰,戰力已漸廢弛。軍人花在營區衛生打掃的時間,比訓練時間還多。郝柏村積極振作,陸軍的訓練一切依照實戰要求,即使是軍官也要實彈演練,步槍裝上實彈的彈夾,去野外進行戰鬥教練。
郝柏村在金門檢查部隊射擊技術。
他的嚴格訓練使軍中怨氣沸騰,但軍隊就是為了打仗,因此沒什麼好抱怨的。老軍官們回憶起來,公認郝總司令時的軍隊訓練達到最高水平,是真能打仗的。他本人到營區視察,經常著上將軍常服,親自卧在泥濘地面,示範戰鬥動作,檢查射擊姿勢。他在參謀總長任上,會親自帶領將官們跑5公里。
畢業於台灣陸軍官校58期(1985-1987)的陳先生,現已退役多年,他向《鳳凰周刊》談起郝柏村的時候讚不絕口:「郝柏村雖出身舊式軍校與部隊,思想卻不落伍;軍隊再一次的現代化可以說是在他的任期內完成的。舉凡個人裝備、三軍新武器系統如二代機艦與戰車、戰略、用兵思想、軍隊結構的更新,他都有主導及參與。而郝的長處是他沒有軍種本位主義,能適切地讓三軍在需求下建軍備戰。」
「他也能將軍事發展與政治現況相結合,使軍購政策、軍隊現況、美台政治能互相結合併平衡發展。台灣在1970、1980年代的國防實力其實是最顛峰時期,而郝是關鍵人物。」陳先生畢業進部隊時是台灣軍隊實力的巔峰期。台軍公認,郝總長時的軍隊是最能打仗的軍隊。1989年底,李登輝將他調離,台灣部隊自此慢慢淪為「銀樣鑞槍頭」。
在台灣軍人心目中,郝柏村有個外號叫郝伯伯(台灣念「杯杯」),因為他對基層官兵很溫和、可親。他認為基層官兵是部隊戰鬥的第一線主力,也是平日擔負最多責任的人員,所以要儘力照顧,這也是他傳承蔣經國照顧基層的精神。
他對於高階軍官就不是如此了。他認為高階軍官有權力、有能力去照顧和改善官兵的生活、訓練、裝備,卻不思此道,反而常常下到基層,美其名曰是督導,其實是挑毛病、逞官威,根本沒有解決事情而又加重了基層的負擔。
典型如1984年陸軍官校60周年校慶預校時,郝柏村在司令台上,在受校學生部隊面前,不假辭色地訓斥有關將領。「當然,這是陸軍的文化,直接而不留情面。可是這種印象就會讓士兵、學生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會照顧底層。」陳先生評價。
陳先生第二年進校園,聽教師和學長們說起60周年校慶時的諸多細節。他回憶,也是60周年校慶上,當天以全軍禮(學生部隊上刺刀持槍敬禮,儀隊、旗隊上刺刀端槍敬禮)隆重地恭送黃埔校旗離場後,黃埔前期長官可至閱兵場與學生部隊合影,只見黃埔先輩們四處行走,拍拍學生肩膀、胸膛、合照、與學生談話。老前輩們太興奮,忘了部隊當時沒有解散不可說話,學生們在各營、連長點頭示意下才敢回話。「郝伯伯總長卻是保持立正姿勢,帶領所有與會將領肅立在司令台上。這也代表他的倫理上下觀念很強,並不因為自己是現役最高軍事指揮官而忽略應有的禮儀。」
「我父親是陸軍官校21期的,跟郝柏村沒有什麼接觸,最大印象就是他很兇、很嚴格,平常板著臉,人家遠遠看見了就魂飛魄散。」邱智賢回憶父輩對郝柏村的最直接印象。
鄒德懷記得起這麼一個細節,他2017年在酒店裡看到郝柏村把所有台灣隨從都叫過來訓話,他坐在沙發椅上,所有人恭恭敬敬站著挨訓,大致是手下人有些失禮比如酒喝多了。「他的聲音不怒自威,聲音里沒有憤怒,也不拍桌子摔杯子,語氣平和但很深厚,場面很有儀式感。」
這一刻,這位99歲的老人仍有當年陸軍總司令、參謀總長時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