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已》:被圍觀的「女性規範」

2020年上半年國產電視劇市場對「她題材」(即以女性人物作為故事的中心,決定情節的發展)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安家》《不完美的她》《二十不惑》《怪你過分美麗》……皆是以「她」作為劇中主要人物。最近剛剛完結的《三十而已》無疑是其中的重頭戲,還創下了視頻網站對上星劇目開放超前點播權的首舉,以其劇情為線索的關鍵詞也被數度送上熱搜,各大公眾號更是借勢發揮,以劇中顧佳、王漫妮、鍾曉芹三位女主為案例,強輸人生哲學。一時間,三個女人的一台戲,成為了社交網路平台上的熱議話題。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一書中對女性有一段這樣的認識和界定:「人類是男性的,男人不是從女人本身,而是從相對男人而言來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作一個自主的存在」。這句話鮮明地指出了女性的「他者」身份。在更廣泛的基數上,不論在中國社會的發展變遷中,還是就局限在國產電影、電視劇作品中,女性依舊鮮少地作為獨立的、可見的個人被認識和塑造。看似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女性,實則始終無法逃脫所謂主流文化中關於女性兩難處境的選擇:為事業還是為家庭?做女強人還是做賢內助?明裡暗裡,迎合主流價值觀的「女性規範」始終根深蒂固,不曾退場。

《三十而已》中用「而已」一詞,表達了對女性年齡偏見的不屑一顧,但細細思量,劇中為三位主人公量身定製的三十歲諸種際遇,恰恰是將人生得失、價值觀塑造與年齡對位的又一種「棄明投暗」。在高揚女性獨立的價值宣言背後,真正與觀眾發生對話的亦無外乎都市職場焦慮、捍衛婚姻等庸常情節堆積。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十多年前美國廣播公司出品的劇集《絕望的主婦》。同樣都是「她題材」,同樣都是女性視角下的一地雞毛和日常生活里的雞零狗碎,在前者蒼白地教導三十歲女性生存指南時,《絕》劇中Mary Alice的獨白似乎以更有力量的姿態發出迴響:「這是我曾經生活過的街道,這是曾經與我共度時光的朋友。我見證她們滿載而來,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對更好生活的嚮往。我該告訴她們前方的路是怎樣的嗎?不,站在這個位置,我知道該如何去走。秘訣就是繼續前行,驅散我們放慢腳步和阻止我們享受人生這場短暫旅行的恐懼與悔恨。」

沒有任何一個觀眾會沉迷於「幸福快樂五好家庭」的故事。作為寫故事的編劇,其所有敘事目標多是為了讓觀眾難受、刺激觀眾,越是觀眾所珍視的、認同感高的,越要把它擊碎,引起觀眾的憤怒——憤怒即關注,關注即被吸引。這一點在劇中的女主角顧佳身上最為典型。人如其名,顧佳即顧家。不到三十歲的顧佳,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不但能料理好家中大小事務,亦是丈夫身後有勇有謀的事業軍師,也是確保整個小家庭蒸蒸日上的藍圖繪製者。全劇收尾處,角色陳旭(適齡未婚男青年)的一句台詞最貼切:「遇見你之後,才知道這輩子找媳婦的標準。」這個具象的標準是什麼?是一切行動的出發點,均以實現「孩子、丈夫、家庭的最優狀態」為唯一標準,而除此之外,在女性群體中的顧佳,還需要確保自己在身材樣貌、談吐修養、人際社交、能力視野等全方位的最佳。顧佳身上具備的所有內在與外在特點,不僅滿足了男性觀眾對伴侶的期待,也實現了天然帶有自戀理想主義的女性觀眾的一次代入式「意淫」。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被貼上完美標籤的角色,會為了多創造與富豪太太的接觸機會而促成生意;會不考慮孩子的感受而強行給他報名馬術班;會為了給兒子換學校,費盡心機,取悅有權勢的富商太太;會不顧實際家庭情況,將「躋身中產階層」作為人生成功的第一目標。在這裡,為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一切有待商榷的決定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如果以此為模板,那麼所謂都市女性的「自我獨立」又何嘗不伴隨著淪為物慾奴隸的危險?這一點,同樣也能在劇中女主人公王漫妮身上找到影子。

在「滬漂」代表王漫妮的身上所寄予的另一種女性規範,是確保絕對的經濟獨立。這個觀點輸出本無可厚非,但是從劇情看,亦充滿了矯枉過正的嫌疑。在與梁正賢的分手現場,王漫妮為了徹底與對方宣告結束,於眾目睽睽之下,逐件脫掉了身上來自對方的饋贈,直至剩下一件內衣,被女服務員叫停相助。現實生活中更符合邏輯真實的劃清界限,完全可以是回去後整理打包,再將東西歸還給男方。作為三十歲的成熟女性在公眾場合為了圖一時泄憤之快,全然不顧女性最基本的體面,甘願成為被眾人窺視的對象——看到此處,總感覺與其所標榜的獨立各說各話。類似於此的「用力過猛」,在整部劇中並不少見。

到了鍾曉芹這裡,女性規範的要求更加外化,即長大成熟。上海本地姑娘鍾曉芹從出生、上學、工作、結婚一路走來,從未離開過家門和父母一步,是典型的「還沒有長大的孩子」,不論是在職場還是家庭生活里,都循規蹈矩,順其自然。她的獨立體現為突轉式的離婚和姐弟戀,體現為出走迷路和辭去無聊工作、自我發現寫作潛能。而這所有的突轉動因,皆來自她那個看起來一無是處,但仔細一想卻是大多數普通男青年常態的丈夫。為了製造女性成長誘因,將男性矮化、缺點放大的方式,在現實主義題材作品中並不討巧。

從劇中三位主人公身上,我們不難看齣劇作者的矛盾:一方面,不斷期待完成對新時期獨立女性的塑寫,破除社會習慣對女性的刻板印象;一方面,卻以女主人公的經歷暗示——獲得內心平靜和人生幸福的不二途徑,是努力向某種規範靠攏。在全劇尾聲,三個一路被塑造成沒有缺點、只是各具特點的青年女性,各自完成了一場與自我的對話,從滿腹委屈的跌跌撞撞中,試圖總結自己的不足和問題,開啟下一段更好的旅程。在無數個雞飛狗跳的回合之後,她們變得恬靜和圓潤。這樣看來,三十歲哪裡「而已」,三十歲是顛覆式的蛻變與自我和解。然而事實是:在尋找人生意義的這場探險中,不會有具體的年齡站點讓人從此真正放鬆下來。一路上都是繁花,也都是荊棘,全憑心生。


來源 北京日報客戶端|作者 大禹

編輯:李靜、金力維

流程編輯 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