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光, 將熟悉的生活劈開 --影片《被光抓走的人》觀後

《被光抓走的人》更準確的片名應該是《被光剩下的人》,其要旨是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倘若天空射下一片強烈的白光,某一區域內所有真心相愛的人瞬間成對消失,世界將會怎樣?

這聽起來像是「單身狗」們的白日夢,但往深處一想,便明白問題的要害並非世上只剩下找不到真愛的人會如何,而是當自以為彼此深愛的雙方並沒有被白光抓走,尤其是一方想到另一方不知道會和誰一起被抓走時,他們還能否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

這是出色的問題,有了它,電影的可看性就有了基本的保障。

那些曾經相愛的夫妻,只要他們願意,終究能夠回去,不是因為真愛的力量,而是因為生活的慈悲

某種程度上,《被光抓走的人》的觀影體驗更像是參與了一次有關情感問題的深度對談,故事只是談話的背景,談話者剛好是故事中人。影片從頭到尾都是四川話,有關真愛的反思卻不顯尷尬。沒有絕對原生態的愛情,愛情從來就自帶反思,不管這反思使用的是普通話還是方言。事實上,影片中數次穿插了訪談的鏡頭,請劇中人物談劫後餘生的感受以及他們對真愛的理解,約略位於影片的開頭、發展、高潮和結尾,既可以視為一個副文本,又可以視為真正的主線。

找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做一場有關愛情的訪談,重要的不是觀念,而是展示實實在在的痛感。正是這種痛感告訴我們,重要的不是何謂真愛,而是何謂殘酷。因為白光事件所造成的壓力,黃渤扮演的中學語文教師武學文與妻子張燕陷入相互猜忌之中。備感羞辱的張燕似乎與女兒同學的父親有了曖昧關係,而武學文不僅評職稱受挫,還幾乎在同事小韓的溫情攻勢下失守,這個家一時間內憂外困,分崩離析。張燕的疑似出軌對象是一個表面溫暖實則玩世不恭的男人,他與其妻組織了一個互助會,鼓吹白光是最後的審判,人只能活在當下,追求自己相信的幸福,人人平等,人人真實,沒有愛情更好。這像是被光剩下的人炮製的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既是在洗腦,又煽動慾望。武學文最終沒有被誘入其中,而張燕也幸運地脫身出來。雖然心力交瘁,兩人最終和解,回歸了家庭。

當武學文出現於最後的訪談中時,更多的是苦笑和沉默,但我們可以代為總結他的感悟:抽象地辯論真愛有無沒有意義,有真愛不是幸福的保障,沒有真愛也不是放縱的借口,愛只存在於親密關係固有的折磨、寬恕和愧疚中,存在於比任何脫軌或不軌的念頭更為強烈和持久的關切中,存在於像夏夜蚊蟲般被一次次驅走又一次次襲來的責任感中。那些曾經相愛的夫妻,只要他們願意,終究能夠回去,不是因為真愛的力量,而是因為生活的慈悲。

這樣一種疲憊與溫暖交織的感喟,顯出國產電影所秉持的中國式現實主義的深度和力度。當然,它也會形成套路。觀眾看到一半,便知故事該如何收場。他們樂見這樣的收場,但也未必不會期待一些意外。不過說影片老生常談並不公正,不僅因為有白光抓人這樣魔幻現實主義的境遇,還因為影片並不迴避那些鋒利的東西。比方說武學文慈祥的母親堅持在人心惶惶之時外出散步,就或多或少是因為喪偶的優越感,她自己沒有愛與不愛的壓力,很想看看其他人過得如何。她幸災樂禍地問兒子,他與妻子究竟誰不愛誰,她成功地使兒子兒媳的關係變成一個辯論賽的題目。

那些難以用溫情的銼刀磨平的東西,才更加展現了人性及電影的烈度

此外還要指出,影片中實際上有四條線,除主人公武學文這條線外,還有李楠(王珞丹飾)與出軌的丈夫一條線,筷子哥與發小秦山一條線,試圖違抗父母之命私自結婚的富家女和窮男友又是一條線。幾條線總在時間和空間上發生一點勾連,卻又各行其是。李楠在民政局等著與丈夫胡建平辦離婚,後者不知去向,倒是小三跑到單位要人。一番廝打後,兩人竟然相跟著去找尋胡建平蹤跡。高冷的原配與熱辣的小三既針鋒相對,又同病相憐,兩人的聯合調查是影片中最讓人放鬆的部分,直到警察發現胡建平是在白光發生前幾分鐘,因一起交通事故命喪江底。筷子哥的故事既隱晦又凌厲,他與秦山有朦朧的感情牽扯,秦山在白光後消失,他去找秦山的情人周浩算賬。周浩仍在,說明秦山另有愛人,但是兩人當日曾發生衝突,周浩刺傷了秦山。筷子哥為秦山報仇,刺死了周浩,當場被捕。至於那對私奔的年輕人,女孩因為受父母阻撓寧願跳樓殉情,卻因為被白光剩下而無法直視男友(尤其看到她那終日吵鬧的父母竟然能聯袂消失),男孩在絕望中侵犯了女孩,然後張開雙臂跳下樓去。

後面這幾條故事線或多或少與死亡有關。胡建平死於一個卡車司機違章駕駛,而這竟然是他最體面也最讓別人體面的消失方式。李楠請來法師,為亡夫在江邊安排了一場招魂儀式,後者因為體面的死亡而避免了更大的罪惡,值得魂兮歸來。而對筷子哥來說,秦山的消失必須是活人所為,所以他必須殺死周浩,他不知道怎麼和解,也不知道同誰和解,他想要的不是體面和名分,最多只是一個自說自話的「資格」,卻仍然值得玉石俱焚。至於那對絕望的男女,當日女孩因為想要在一起試圖跳樓,現在男孩因為不能在一起最終跳樓,他們憑藉死的勇氣確認了愛的存在,「我們都可以為對方去死,這還不算真愛,還有什麼能算?」

片中還有一個插曲,筷子哥因為趁火打劫被捕,在警察局遇到一個社科院的青年學者,後者與同事們研究出白光只抓相愛的人的結論,回家看到妻子還在,認定妻子不愛她,口角中掐死了妻子。這類需要借用死亡才能度量的困局,雖然有些刻意,卻並不缺乏可信度,較之作為主線的武學文的中年危機,似乎更能展現人性以及電影的烈度。武學文只是暫時過關,他與妻子並沒有獲得更多愛的空間,今日的剋制或許會成為來日放縱的理由,家庭重新接納了他,但也會繼續消磨他,他仍然需要極大的運氣才能保住自己的德行。而那些被拽向(自己抑或他人的)死亡的人,卻展示了一種難以用溫情的銼刀磨平的東西。不理解他們可能有的決絕與絕望,就有可能高估武學文們的理性,卻低估了生活本身。

即便我們的情感不被賦予作為真愛的特權,我們是否仍有力量,將那些被光抓走的人們一一找回

白光只帶走相愛的人畢竟是一個謠言。各路專家輪番登場,謠言終遭摒棄。但這與其說是因為明智,毋寧說是因為厭倦。生活自行修補了理性的裂縫,這種修補所憑藉的正是撕裂它的力量,即一個現代媒介環境中的虛擬共同體的意見。影片對此並非沒有警惕,比方片中著意表現了武學文的「土」,作為語文老師,他對微信、支付寶缺乏信任,對各種信息技術知之甚少,他更信任面對面的交流。然而這只是一種低成本的抵抗,他像其他人一樣,早就習慣了在虛擬的在場感中生活。有關白光的謠言之所以被普遍接受,是因為這種謠言是那種能夠以與白光同樣的速度抵達所有人的東西。我們面對一個無限的共同體,由此激發出對安全與風險的想像,而當我們試圖通過訪談與他人交流何謂真愛時,所面對的也是那個共同體。

回到前文所曾說到的,影片似乎真的相信,通過在他人面前真誠地講述自己的經歷,說一些言之有物的道理,我們就可以把握和分享那種人性中真實的東西。換句話說,我們所需要的是一個動了真情的李誕(影片中曾閃過李誕欲言又止的畫面)。然而,電影畢竟不是綜藝,即便是《被光抓走的人》中的那些人和事,有一些因果曲折也萬難被放進節目中談論。電影當然也在世界中,但它也是一道光,這道光我們仍然陌生,而這是好的。我們仍應期待這道光將熟悉的生活劈開,讓人看到不能用常識降服的東西。我們仍需藉助電影的誠實來錘鍊勇氣,以面對生活中更為強悍的歧異與多元。我們仍需電影發揮其想像的力度,不僅可以讓我們分享觀念,更會持續地刺激我們的同情心。如果電影仍然能夠刺痛我們,那不是因為拷問了我們的愛情觀,而是因為讓我們看到自己可能陷入的殘酷。

所以最後的問題也許是,即便我們的情感不被賦予作為真愛的特權,我們是否仍有力量,將那些被光抓走的人們一一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