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非洲面積第三大國,曾被評為「世界上最不安定的國家」。因長期遭受殖民統治、內戰等影響,蘇丹電影的發展也十分波折:從1950年代起步,1970年達到鼎盛,1980年代因為政局動蕩而嚴重倒退,直到2011年7月南蘇丹獨立建國後,才逐漸得到恢復和振興。
2013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推出「終剪」項目,為包括蘇丹在內的不具備完善電影業的國家提供資金支持,一批採取跨國合作模式的蘇丹電影在國際電影節嶄露頭角,如紀錄片《當我們談論樹的時候》和《20歲時的死亡》等。
其中,《再見,茱莉婭》成為有史以來第一部入圍戛納官方單元的蘇丹影片,獲得了第76屆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自由獎。在今年的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一帶一路」電影周,它也成功入圍了最受觀眾喜愛影片。目前,豆瓣評分8.4。
這部電影用兩位女性之間的情誼勾勒出蘇丹複雜的社會圖景和巨大的社會動蕩,柔情細膩又不失宏大。
01
莫娜,一位來自蘇丹北部的女性。她出身優渥,美麗優雅,丈夫是工廠老闆。按理說莫娜的生活應該是豐富多彩的,至少是平靜充實的。但實際上,她與丈夫之間冷漠得就像是陌生人,平時除了必要的交談,別無其他。
因為婚後久久未能懷孕,莫娜常往來醫院檢查身體。一天,莫娜從醫生那裡得知自己患有卵巢早衰和多囊,懷孕的可能性極低。了解情況後,心情低落的她開車回家,途中無意撞倒了路邊的一個小男孩。
通常情況下,撞到人應該立馬下車檢查情況和報警。莫娜原本也打算如此,但剛開車門,孩子父親就追過來查看孩子的情況並激烈地敲打她的車窗。於是,莫娜迅速上車並鎖住車窗,然後慌亂地駕車離開。
這就要說到影片的故事背景了。2005年前後的蘇丹正處於喀土穆內戰的陰影之中,北部和南部由於自英國殖民時期就被「分而治之」並厚北薄南,之後就長期處於內戰之中,並最終走向分裂。
南蘇丹和北蘇丹在宗教信仰和種族文化上都有著巨大的差異:前者主要是黑人,部落宗教盛行,少數信仰基督教;後者則以阿拉伯化的努比亞人為主,多生活優渥,享有特權,以伊斯蘭教為主。
所以,在內戰的背景下,獨自駕車面對來自南蘇丹的黑人時,莫娜的逃跑並不是簡單的逃避責任,而是出於一種巨大的恐懼——電影中數次描繪南北兩方交戰的情形,一旦下車,她就有可能因此喪命。
眼看著莫娜正駕車加速離開,男人轉頭就騎上了摩托車,一路追著莫娜而去。一逃一追之中,莫娜就到了家,她連忙大喊丈夫阿克拉姆的名字,並說有黑人在追她。於是莫娜的丈夫端出了一桿槍,不問青紅皂白,就往匆匆追來的孩子父親身上打去,對方當場身亡。
看上去,這是一場誤殺,一場意外,但實際上反映的是南北之間存在的巨大矛盾。作為「人上人」的莫娜丈夫沒有為殺了人而承擔任何責任,開槍被定性為「正當防衛」,他自己也絲毫沒有反思和愧疚。
莫娜的本意並不是要丈夫射殺男人,只是想讓他用槍嚇唬一下對方,打在地上打在腿上都可以,但事情卻走向了失控。
02
莫娜是一個會習慣性撒謊的人,這已經成為了她應對丈夫和生活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她沒有告訴丈夫那個男人是因為他孩子被撞到才追過來,他的死與她沒有直接關係,但她依舊於心有愧,決心補償他的家庭。
於是,她就見到了茱莉婭,男人的妻子,以及那個被撞到的小男孩——因為莫娜當時的車速並不快,所以孩子身體並無大礙。
莫娜沒有告訴茱莉婭,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對方還一直以為丈夫只是離家出走了。以家裡缺少住家女傭為借口,莫娜騙過了茱莉婭和丈夫,順理成章地將母子倆接回了家。
莫娜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處處照顧兩人,阿克拉姆平日里也會帶著小男孩一起做木工,培養他。到了男孩上學的年紀,莫娜從自己的遺產中拿出一部分錢,讓他去了離家近但昂貴的私立學校。
在這個奇怪的家庭組合中,種族、性別和貧富差距等問題逐一湧現。南北蘇丹曾因為黑奴販賣的問題產生過巨大的衝突,北蘇丹的民眾往往會有一定的種族歧視,就連莫娜身上也有。
茱莉婭母子剛住進家中的時候,她專門找出來一套餐具,並在底部做了標記,這個行為本身就有種族歧視的傾向。在一次與阿克拉姆的交談中,對方指出了這一點,並點醒了莫娜:阿克拉姆赤裸裸地歧視黑人並絲毫不對此有所遮掩,但莫娜所謂的公平很多時候也包含著一種隱性歧視,是一種虛偽。
從這裡就能看出,阿克拉姆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壞人,他只是作為既得利益者全身心地接受著既定的社會規則:南蘇丹人低人一等,女性低男性一等。他對此並沒有任何的粉飾和遮掩,反倒顯得十分坦誠。
與丈夫的這次談話過後,莫娜徹底改變了自己身上的虛偽和矯飾,並逐漸與茱莉婭建立起友誼。兩人一起做家務,一起去教堂,成為了彼此最親密的朋友。
同時,茱莉婭也在為莫娜療傷,兩人之間的主僕關係逐漸發生了逆轉。結婚之前,莫娜曾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歌手,她美麗大方,嗓音出色,熱愛歌唱,卻因為丈夫不允許她拋頭露面而無奈放棄了事業。
茱莉婭一直鼓勵著莫娜去繼續唱歌,而莫娜也鼓勵並資助茱莉婭去上她以前因為經濟和婚姻問題而放棄的大學。兩位來自不同種族和社會階層的女性,在父權制的壓迫下走到了一起,並為彼此爭取到了喘息的空間。
03
在影片的後半部分,兩位女性曾探討過有關謊言的問題。在莫娜看來,謊言的好壞需要從意圖出發。撒謊已經成為了她的生存工具,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免於丈夫的盤問和隨之而來的爭吵。
當我們期待著影片如何展現莫娜向茱莉婭講述真相時,真相卻更為複雜:茱莉婭其實在搬到莫娜家的第一年,就知道丈夫已經身亡,而莫娜與此脫不了干係。想想就明白了,誰會無緣無故給自己提供一份衣食無憂的工作,還供自己和孩子上學呢?
茱莉婭清楚地知道一切,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她需要這份幫助,需要養兒子。否則,她就會像其他同胞一樣被四處驅逐,被抓進監獄,兒子也很難得到受教育的機會。
原來看起來柔弱而無力的茱莉婭,實際上才是整部電影中最清醒強大的人。
在這個沒有法律和正義的社會裡,家徒四壁的茱莉婭無法為死去的丈夫討回公道,她只能將計就計,讓自己和孩子活下來,也讓莫娜能夠得到內心的救贖。
《再見,茱莉婭》用一樁犯罪事件將兩個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種族和信仰的家庭融合在一起,並通過兩位女性之間的關係勾勒出一幅動態的當代圖景:蘇丹的南北鬥爭、相似的性別陣痛、人心的道德困境、宗教的差異,都在一個故事中被輕盈又沉重地托出。
這是導演穆罕默德·科爾多法尼的第一部作品,但影片的鏡頭語言卻非常成熟,很難想像整部電影背後製作的困窘與艱難。
兩位女主演也都是非專業出身,但是她們的表演都自然流暢,為影片增添了強烈的現實感。
影片的最後,兩位女性擁抱在了一起。這個擁抱,是你知我知的情誼,更是理解與釋懷。莫娜終於決定與丈夫離婚,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歌唱事業,而茱莉婭也開始啟程去面對全新的生活。
兩人之間的分別,不僅是一段奇妙友誼的結束,也意味著蘇丹內戰的終結——2011年,南蘇丹共和國正式成立。女性與國家一起,都要奔赴更美好的未來。
枕雲
責編 柴穎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