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周軼君探訪全球教育的紀錄片《他鄉的童年》播出,讓人們看見考試、補課、升學的單一路徑之外,在世界不同地方教育的多種樣貌。在見證他人成長的同時,許多人重新養育了自己,療愈創傷,反思成長曆程中那些隱藏的問題。
時隔五年,導演、主持人周軼君再次踏上旅程,在更廣闊的世界裡發現教育的可能性。這一季,節目組來到競爭激烈、面向未來的新加坡,以哲學思辨為日常的法國,求真務實的德國,從玩樂中尋找終身興趣的紐西蘭,以及近幾年熱門的留學陪讀地點泰國。日前,《他鄉的童年2》上線優酷,正在播出。
走過許多國家,周軼君越來越覺得,教育是一個國家對公民的定義,一種文化對人的理解。在第二季中,透過各國的教育理念,也看見這個國家如何理解人的存在,如何對待自己的歷史。
法國這一集,回答了巴黎奧運會開幕式自由、多元和鬆弛感從何而來。這是一個珍視人的童年階段的國家。從嬰兒階段開始,他們將孩子當成完整的人去尊重,鼓勵孩子獨立思考,勇敢表達自我,注重培養人的思辨精神,儘可能多地體驗生命。在法國的教育理念中,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成為你自己,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巴黎的學生擁有雙休日,每周三放半天假。在巴黎教育廳官員看來,讓孩子每天八小時學習語言和數學是不可能的事情:「孩子們必須放鬆地學習。」另一方面,可以看到,法國的失業率逐年增加,2023年為7.4%。
許多觀眾在看新加坡這一集時,會感嘆這裡的教育面貌與中國何其相似,競爭甚至更加激烈。在新加坡,小升初考試的重要性不亞於高考,被稱為「小六」的階段至關重要。新加坡小學每天下午2點放學,大量孩子湧向補習班。補習班張貼的標語是:「我來這裡,不是要成為普通人,而是要成為優秀的人。」新加坡允許家庭體罰,疫情期間的網課讓家長抓狂,「藤條」成為他們的訓兒利器,也為自己解壓。
1965年建國的新加坡,因資源匱乏選擇投資於人,通過考試篩選人才,從小漁村發展成為花園國家。不可否認的是,通過這樣的教育體系,它培養了大批服務於全球資本的高端人才,國家也因此充滿活力,經濟繁榮。
與「怕輸」心態盛行的新加坡不同,以嚴謹著稱、以製造業聞名全球的德國,背後由一種允許犯錯的教育理念支撐。在德國人看來,一個從不犯錯的人是沒有嘗試過的人。與此同時,德國的教育直面現實,在小學階段就開設性教育課程,坦誠而透明。
「所謂教育是一種文化對人的理解,是指文化當中我們如何定義人。是自由、平等和博愛,還是在既定的社會規則中超越其他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很難講是否有絕對的好壞。」在周軼君看來,沒有完美的教育。一位居住在希臘的朋友告訴她,在古希臘人的觀念里,教育就是傷害:「孩子最初是渾然天成的狀態,而教育像一把刀在人的身上留下刻痕。」如何雕刻人、塑造人,取決於社會、學校與家庭的觀念。
《他鄉的童年》第一季播出之後,有父母選擇帶著孩子移居到他們嚮往的教育理想國比如芬蘭。體驗過後卻發現,現實與想像仍有不少落差。除了教育之外,還需要面臨如何適應當地氣候、文化和語言的問題。換一個環境,未必能夠帶來理想的結果,在日常生活中實踐你所認為正確的理念,也是一種方法。在周軼君看來,有時候看見差異,就是為人父母邁出的第一步。
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始意識到舊的教育方式存在某種問題,也將更多選擇的自由交還給子女,但與此同時,他們仍會被現實的焦慮所裹挾。
周軼君坦言,自己也有很多「忍不住」的時刻,比如在最大限度尊重孩子的選擇自由之後,懊惱自己是否讓步太多,喪失了作為母親的權威。但是,如果給她再來一次的機會,她還是會選擇不去過度掌控孩子的課餘時間:「現在的父母認為自己知道得多,不停地為孩子去操心:上哪個小學、哪個中學,假期要去哪個夏令營,上什麼培訓班。有時候父母別那麼使勁,給孩子一點空間,讓他自己選擇,可能真的會不一樣。」
在德國一所較為偏僻的小學,實行著一種讓學生自主規劃學習進度的教育方法。今天學什麼科目,學到哪裡,全由學生自己決定。當然,這意味著老師也需要盡職盡責,解答學生們提出的各種問題。這種學習方式帶來的一個好處是,孩子普遍擁有較強的自驅力,升至中學後也往往會展現出更強的學習能力。女校長告訴周軼君,很多孩子從出生到長大,每天都在被告知要做什麼:「什麼時候該起床、刷牙、洗臉,他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選擇。」
在周軼君看來,這種教育理念背後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小孩子最原始的慾望是長大成人。看著周圍的這些大人,他也想主宰事情,想變成大人。但很多時候,我們把這種慾望剝奪了、壓抑了。」
中國家長一直在尋找一種去雜質的生活方式,無法接受孩子偏離既定軌道。周軼君覺得,如果孩子在小的時候能夠長出一種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能力,並且有強烈願望要去實現它,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只要不是壞事,為什麼不讓他去嘗試呢?我們不是要替孩子做選擇,而是可以幫助他們建立思考的過程。」
專訪周軼君:「卷」里有很大的盲目和荒謬
第一財經:新加坡與中國國情差異很大,為什麼在「卷」這件事上如此一致?
周軼君:一方面,新加坡資源匱乏,需要培養大量的精英為國際資本服務,把國家治理好。另一方面,他們有一種心態叫「怕輸」。我們也有這樣的心態,實際上就是相互比較。
在新加坡,學習成績不好未必沒有出路。我們採訪的人工智慧研發工程師「小六」考得不好,沒有上過大學,也可以憑藉努力實現夢想。可是家長為什麼還要這麼「卷」呢?
有一個媽媽告訴我,因為所有家長在一開始都覺得自己的小孩是天才,從一開始就不能輸,要和別人去競爭。新加坡的教育局倡導因材施教,認為這種小學階段的競爭帶有盲目性。他們要求孩子下午兩點放學,按照各自的喜好發展特長,結果孩子們全去補課了,這不是教育局的初衷。我想讓大家看到,「卷」這件事情里有很大的盲目性和荒謬性。
第一財經:你提到,教育沒有絕對的好壞。如果從孩子的視角出發做選擇,我可能會選擇在德國接受教育,而不是新加坡。
周軼君:如果我是你,也會這樣選。之前我看到一篇文章講郎朗學琴,他的父親當年會說非常狠的話去逼迫他,郎朗成才了。有人問郎朗的老師加里·格拉夫曼如何看待郎朗的學琴經歷,他說,首先得知道郎朗是有天分的,換句話說,這是一個「逼得出來」的孩子。我們也看到,王羽佳沒有被這麼逼過,她也成才了。有時候,這種因果關係不能太看表面。也許郎朗當年沒有被這麼逼迫,也能成才。什麼是最適合他的方式,我們不知道。童年教育說不清楚的地方在於,它沒辦法再來一次。所以我們應該儘力了解孩子的可能性,再選擇走什麼樣的道路。
第一財經:在新加坡這一集里,你提到激烈競爭下成長的孩子可能會將成功歸功於自己,忘了這是與他人協作的結果,這種思維可能會造成哪些影響?
周軼君:新加坡的一位專家認為,人通過「精英主義」的教育體系,會覺得所有東西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賺到大錢、擁有社會地位,都是自己掙來的。如果有人做不到,是他不夠努力、不夠聰明。包括職業分工之間的鄙視,用財富、收入來判斷人。如果你有錢、考名校,那說明你好,這種觀念,掩蓋了這個人真正是誰。
第一財經:在談到德國職業教育時,有一句話叫作「只有分工,沒有貴賤」。但在中國,不少家長目前還是比較難以接受孩子分流到職業學校。
周軼君:這是一個觀念上的問題。過去大家確實形成了一定成見,認為職業學校不太好,風氣不好,學歷低。在德國,職業學校畢業的人收入並不一定比本科生低,有一種說法,一個資深的水管工人掙得不比大學教授低。我們談到教育的時候,除了說學校、教育局應該如何,社會觀念的轉變也是非常重要的。
新加坡教育局很早就倡導不要補課,「小六」考試的積分制度也改變了,比以前更寬鬆,可是所有家長都在傳,越改越要「卷」,社會觀念還是沒有變。德國可以做到,是因為社會觀念認可工種沒有貴賤之分。
社會觀念的改變是一件特別困難、特別緩慢的事情,但並不意味著改變不了。法國是一個最重視童年的國家,生育率在歐盟排名第一。但是我們採訪的一位媽媽,她的祖母,甚至她的媽媽,對孩子也沒有那麼尊重。他們對孩子的尊重來自於法國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的共同努力,可能需要幾代人觀念的改變。
第一財經:近幾年,大家對兒童心理問題、青少年抑鬱的關注度似乎比過去更強烈,這是否意味著社會觀念正在發生轉變。
周軼君:也是因為問題越來越多,需要非常重視。這涉及大家對於成功的定義是什麼,家長能不能接受孩子在成長的道路上走錯一步,比如,哪次沒有考好。紀錄片里我們採訪的小孩,後來「小六」有一科沒有考得那麼好,沒有進入非常理想的學校。他的媽媽也在反思,覺得孩子雖然沒有去到想去的學校,但在新的學校會有不同的經歷和收穫,這對孩子來說不一定是壞事。我們應該學會接受這種計劃外的事。
第一財經:在《他鄉的童年2》線下觀影會,有一位母親提到,她在看紀錄片的時候感覺內心很平靜,一回到現實生活,又會被大量的信息所裹挾,在普遍焦慮的環境中,如何做到不被影響?
周軼君:家長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我們都是被過去的觀念所塑造的。當你發現別人的孩子都上名校了,你的孩子讀職業學校了,肯定會覺得丟人。除非這個國家非常認可職業學校,也根本沒有所謂「名校」一說,那你可能不會這麼焦慮。我們的確會受到環境、觀念的影響,我們都身在其中,我自己也無法完全擺脫。我們這一代父母已經開始接受教育上的新觀念,和我們的父母輩已經很不一樣了。
如何不被普遍焦慮的環境影響,每個人的答案各不相同。就像我們在新加坡這一集中採訪的媽媽,她希望兒子能夠考出好成績。當事情沒有按照預期發展時,我們該如何應對,是生氣,還是接受?我覺得要有耐心,嘗試去理解。
新加坡的一位補課老師說,她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父母沒有讓她補過課。我們不知道她的父母為什麼內心這麼強大,你看她的性格,很快樂。可是在我們剪片的時候,有同事開玩笑說,所以她現在只能當補課老師。這就是外人的判斷了,而不是她自己心中的得失。所以要分清楚什麼是真正的成長,什麼是他人的感受,這是兩件事情。
第一財經:第一季在日本,這一季在德國,都談到了一件事,最好的童年是有選擇的童年,所以你認為給孩子自主權是很重要的?
周軼君:德國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兜底,它不是讓你不去嘗試不犯錯,比如性教育,不是讓你不去實現慾望——不能談戀愛、不能早戀、不能和別人親密接觸,而是底線就是別懷孕。但我們的管理通常是慾望層面的管理,不能去玩、不能戀愛。小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長大成人,如果你掐死了,會對後面許多事情產生影響。
第一財經:你提到,這次在法國、紐西蘭,最大的觸動是看到孩子們都很自信,背後的原因是否有相似性?
周軼君:他們小時候長大成人的慾望沒有被拿走,至少沒有拿得那麼乾淨,很小就能自己做主、自己選擇。在紐西蘭,拿走一點限制,所謂的限制就是大人的擔憂,而不是真的安全問題。稍微拿走那麼一點,就能長出來自主、創造力。就好像養花,把上面蓋的一層玻璃挪開,它就自己長出來了。
第一財經:反思舊的教育體系的同時,也需思考新的方法如何建立,從家庭、學校、社會的角度,我們可以從紀錄片中得到哪些啟示?
周軼君:教育是一個國家對公民的定義,一種文化對人的理解,家庭教育是父母的三觀,社會教育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教育是如此複雜,我認為家庭教育的影響比學校更大一些。家庭內部如何看待教育非常關鍵,父母可以從自己的角度為孩子做一些加減法。
德國這一集,你可以看到,孩子與孩子之間的推搡都沒什麼事。在中國,很多小學老師花很多精力調解家長矛盾,有時只是同學之間的口角或者擦碰,結果居然會有家長為此在校門口打起來,甚至需要警方介入。這帶來一個更嚴重的後果,為了減少類似事情發生,學校命令學生課間不能出去玩,不準下樓。孩子們沒有自由活動,沒有玩,身心怎麼健康?
紐西蘭這一集,你會非常驚訝他們能玩到那種程度,撒野、掛在樹上,但他們不會互相傷害。有一項科學調查發現,孩子玩徹底之後,學校幾乎沒有霸凌事件。霸凌有各種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孩子覺得太無聊了,所以欺負別人。中國孩子的絕大部分問題在於沒有玩好。我們要正視人的慾望和衝動,而不是壓抑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