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某天，夏鵬帶著烏爾善去酒吧。酒吧里聲光電高頻狂震，烏爾善待了會兒，就去買了單，「你玩吧，我先走了」，此時距離他進來才過了五分鐘。過了一陣子，他對夏鵬說，張楚嵐和張靈玉那段鬥法的特效，就處理成高頻的感覺。
當時他們正在籌備電影《異人之下》，烏爾善是導演，夏鵬是執行導演，烏爾善給這部電影定了個調子：看《封神三部曲》就像逛博物館，看《異人之下》就像蹦迪。那時他導演的《封神三部曲》已經拍完，正在進行後期製作，兩個項目雙線並進，最終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在中國導演中，很少有人像烏爾善這樣對奇幻題材的興趣如此專一，從《畫皮Ⅱ》到《尋龍訣》再到《封神三部曲》，異世界的元素始終充滿他的作品。他對視覺奇觀也有極高熱情，熱衷於為每個奇幻故事探索不同的技術方法和視覺風格，創造新鮮的視聽體驗。這次，將蹦迪氣質灌注到這部風靡「00後」的國漫故事裡，是他對當下年輕人審美趨向的理解，而蹦迪只是最淺表的層面。
超級英雄電影在國外電影中很常見，近十幾年，漫威正是通過締造超英宇宙而迅速崛起。但無論是漫威還是dc，無論是鋼鐵俠還是超人，無論是「復仇者聯盟」的視聽狂歡還是「正義聯盟」的暗黑氣質，動漫原著基本只提供角色和故事，視聽語言依然是傳統電影的技法。但烏爾善不滿足於此，他希望創造一種獨特的電影語言，這讓《異人之下》里出現了很多影院里不常見到的視聽元素。
頂著「巔峰國漫」的桂冠，電影《異人之下》拍出了怎樣的風格？
電影《異人之下》概念設計圖。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如何拍出「炁」？
烏爾善遇見了一個難題：怎麼拍出「炁」？炁讀qì ，為「氣」的古字。
在電影《異人之下》的基本設定中，生命體離不開一種叫做「炁」的生命能量，能感知並操控這種能量的人就是異人，炁會轉化成各式各樣的異能。掌握異能卻不願進入異人世界的男大學生張楚嵐，與失去回憶、尋找身世的神秘女孩馮寶寶結成同盟，被捲入了異人門派之間的紛爭。
故事裡幾乎所有打鬥場面，都是炁與炁的較量。陽五雷會調動心肺能量，轟出電閃雷鳴；金光術釋放的能量如火焰一般，籠罩周身；般若掌有邪魅之力，撩撥人心；十二勞情陣通過聲波挑撥十二經脈，直至令人發瘋；高利炁貸則可以吸納和借出他人之炁……炁是異人世界的核心，也是建立電影視覺語言的鑰匙。
這個天馬行空的炁世界，源自一個年輕人的幻想。十幾年前，一個當過廚師、保安、四處打零工的北京小夥子，晃蕩到30歲上下，為了找個正經事兒干，參加了一個美術輔導班，隨後畫起了漫畫。起初投稿被拒，接著不溫不火，畫到正式發表的第三部作品，他調用道家文化，從中提取元素，借用「山中遇異人」的典故，創造了一個異人的世界。2015年2月，《異人》（後改名《一人之下》）上線騰訊動漫。隨後，這個叫米二的漫畫家躍居一線。
從2015年起連載至今，《一人之下》已經突破300億點擊量，是近十年來流行於漫畫受眾中的頭部國漫ip。在電影上映以前，漫畫《一人之下》已經被改編為動畫片和真人連續劇。
《異人之下》電影故事裡，在平靜世界的表面之下掀起波瀾的，是四個異人組織。反派是全性派，不願受異人界規則約束，其中四個人被稱為「四張狂」。一個名叫「哪都通」的快遞公司，實際上是維護異人世界秩序的管理機構，維持著異人世界與正常社會的平衡。還有一個傳承千年的名門正派天一門，以及一個新興的民間組織天下會，背靠千億大集團發展迅速。原著漫畫里，這個世界會逐漸延展開，勾連起過往不計其數的人物和江湖恩仇。
「在我們電影市場里，國風超能力這個類型是沒有的。」夏鵬說，《一人之下》漫畫提供了一個藍本，「我覺得這應該也是年輕人喜歡的類型。」
超級英雄電影，大多以簡潔明了的正邪對抗為主題。《異人之下》雖然也以一場正邪對戰收尾，但反派明顯距離終極「大boss」還甚遠，故事裡也埋下了大量情節線索，這部電影顯然只是起了個頭。片尾特意設計的彈幕里，也虛構了一條觀眾跟帖：「第二部該拍異人大會了吧？」異人大會是原著故事裡一場重頭的比武大會。
在這個世界觀龐大的故事裡，電影選擇提取哪些人物和故事線，最終，它要傳達怎樣的主題？
烏爾善說，所有幻想電影里的超現實設定，最終要探討的總是人們的心靈成長和情感真相，這是故事的落腳點。《異人之下》里，馮寶寶和徐翔一家的動情往事，以及張楚嵐和爺爺相依為命的故事，這兩組家庭故事打動了烏爾善，他認為整個電影的一個核心線索，就是這兩個人與親人的情感聯繫。
在影院蹦迪
最終，烏爾善用極致絢爛的色彩和豐滿的配樂，創造出了電影大片級別的「炁」。無論在漫畫還是動畫片里，都難以實現這種效果。
電影中以不同色彩區分不同的炁，極盡絢麗誇張。功夫出自同門的張楚嵐和張靈玉，有一場陽五雷和陰五雷的鬥法，陽五雷出自心肺，顯現明亮的紅色和白色，陰五雷出自肝腎，顯現陰暗的青色和黑色。雙方纏鬥之時，整個畫面鋪滿兩種色調，伴隨強光閃爍。烏爾善說，每次功法調動，首先看到的是渾身經絡亮起來，這是原作里沒有的。通過嫁接經絡與五行之說，電影賦予炁更為具象化的運行機制。
與色彩搭配的是音樂。每個主要角色都配備了專屬音樂，輪到他們展示身手時，音樂就會躁起來，像一支支炫目的mv。強烈的造型感、漫畫感，貫穿在電影《異人之下》的重頭戲場景中。
烏爾善與音樂監製討論時，提出想做一種新的混搭和拼貼的音樂結構，將完全不同的音樂風格，混搭在整個聲軌上，形成當下感的聽覺體驗，「整個音樂概念有點像一個dj來為你打碟」。混搭和拼貼的音樂，也強化了動漫感，弱化了每一場動作打鬥場面的真實感和暴力感。
2021年，一群年輕演員走進訓練營，最重要的訓練科目是武術。為了給大量的動作戲份賦予質感，並且呈現中國風格，主創為不同門派選定了特定的拳種，找來專業武術教練培訓。胡先煦、鄔家楷打八極拳和八卦掌，那爾那茜專攻通臂拳和翻子拳，娜然精研蛇拳，蘭西雅學太極，李宛妲則融會貫通各類拳法……拳種盡量貼合人物性格和原著中的風格，比如風莎燕在原著中拳風急促，與通臂拳和翻子拳有幾分相似，妖媚形象的夏禾，則與蛇拳的陰柔纏綿氣質不謀而合。
扮演夏禾的娜然，在《封神三部曲》中出演蛇蠍美人妲己，此次不僅要學拳，還要學鋼管舞，功課最多。演員們上午3小時表演課，下午4小時武術課，漫長的訓練營結課後，李宛妲拿下北京傳統武術錦標賽青年組女子八極拳一等獎，蘭西雅的太極拳收穫「宗師氣質」的評價，所有人都學會了幾種拳法。
訓練出「封神質子團」的訓練營模式，這次又練出了一個合格的「異人女團」。
到2021年年底電影開拍時，演員的動作戲都是親自上陣。《異人之下》的片場威亞密布，這個漫畫故事，角色總是滿天飛，主創需要將那些天馬行空的定格漫畫還原為鏡頭，從拍攝到後期都要腦洞大開。「難度在於提前的預想和拍攝時的配合，這麼多反重力的超現實場景，很多鏡頭從來沒見過。」夏鵬說，「演員需要訓練出很好的平衡感、力量感，演員做到了，攝影也要非常精準地拍到。動作戲多做一次，就多一次受傷的風險，我們要盡量少做動作戲。」
比如說，漫畫里常常將一個人踢得滿天飛，像個彈球從這面牆彈到那面牆。電影里，風莎燕就這樣在酒店揍了張楚嵐一頓，威亞吊著演員胡先煦來回翻轉，而整個鏡頭是一鏡到底拍成的。回憶起來，夏鵬覺得這個不算太大的場面，是難度最大的幾場戲之一，「需要很精密的設計」。
如今電影大多採取多機位拍攝，同一場表演，可以拍攝到不同景別和角度的畫面，以便後期挑選剪輯，《封神三部曲》便是五到六個機位同時拍。但電影《異人之下》是單機拍攝的，每次只拍一個畫面，因為漫畫都是廣角的效果，所以每個電影鏡頭也都是廣角，一次只能容納一台機器拍攝，其他機器很容易出現在畫面中而穿幫。
單機拍攝拖慢了拍攝節奏，《異人之下》兩個組同時開工，烏爾善和夏鵬一人負責一個組，一共花費192個拍攝日。「這是追求這種風格的代價，也是唯一的方式。」烏爾善說，「不這麼拍，就不會每個畫面都漂亮、有張力，都有漫畫感。就是要每一個鏡頭都像畫出來的，都像精心設計的感覺。」
這幾年，夏鵬偶爾回看一些以前看過的類型片，印象中十分快節奏的電影，現在看來卻變得很慢，「戲劇推進節奏很慢，講一個事就只是講一件事，很單一」。不是電影變了，而是人變了。他發現自己接受信息和處理信息的節奏變快了，這是時代對每個人的影響。
那動漫的主流讀者，那些成長在信息爆炸年代的年輕觀眾呢？他們接受信息和處理信息的速度必然更快，因此《異人之下》提供了比一般電影更快的節奏和更強烈的戲劇性。夏鵬說，每一場戲裡的轉折點都更為密集，新人物頻繁出場，沒有一場戲是平鋪直敘的。
烏爾善說，每一場戲都非常豐富，娛樂元素飽滿。無論是動作戲還是喜劇戲份，都做到極致，時尚的、酷的元素則隨處可見。「希望觀眾在看電影的時候好像參加了一個大party，聽了兩個小時各種風格的音樂，參加了兩個小時的蹦迪、嘉年華和狂歡。」他說，「我希望年輕的觀眾進入電影院，有酣暢淋漓的視聽體驗。」
電影《異人之下》海報。
從「封神」到「異人」
導演烏爾善近幾年最受人矚目的項目是《封神三部曲》，從立項籌備到第一部上映歷時九年之久，後兩部仍在後期製作中。去年夏天，《封神第一部》在影院走出低開高走的票房曲線，隨著口碑持續發酵，票房最終躍過26億元，被戲稱「抬出了icu」。
《封神三部曲》不僅將為中國電影市場帶來一個不可忽略的神話史詩類型三部曲，在電影製作層面，「技術控」的烏爾善也藉此項目探索著電影工業和前沿技術。從第一部反響來看，他的探索收穫了肯定。一年之間，《封神第一部》在海外多國上映，將世界級製作水準的國風大片帶到國際，並收穫諸多獎項。
作為《封神三部曲》後第一個開拍的新作品，烏爾善將《封神三部曲》的經驗或多或少應用到了電影《異人之下》中。烏爾善說，最重要的啟發之一，就是演員的訓練，「根據一步一步科學的訓練，演員最終完成的表演效果是超乎我們想像的，每個人都有很大的潛力，但你需要給演員精準的方法和引導」。與《封神三部曲》類似，電影《異人之下》的主演也是一群年輕演員，他們乾淨如素人，如此漫長、紮實的身體訓練和表演訓練，在如今影視行業的高節奏下已經不多見。
一些《封神三部曲》中首先使用的拍攝技術，也應用在了《異人之下》中，以創造出獨特的視覺效果，但兩個題材實際上有截然不同的視覺特質。《封神三部曲》 是以高度寫實的方式呈現神話世界，人物、動物、仙獸等角色形象都追求寫實，即便是虛擬的雷震子等非人類角色，也要逼近纖毫畢現的質感。而《異人之下》則相反，是在人類現實世界的底色上追求高度的形式感和想像力。
譬如張楚嵐的金光術，最終使用了太陽日冕的效果，呈現出能量光感。夏禾打出的般若掌，則散發出亮晶晶的粉，然後變成一朵蓮花。「這並不是一種絕對的技術難度，但特別需要視效部門的藝術家們有這種美感、創意和想法。」烏爾善說。
近十幾年來，國產動漫進入快速發展期，多個類似《一人之下》量級的ip誕生，獲取了忠實追隨者。電影《異人之下》的改編，或許為真人國漫電影的拍攝提供了一種思路。
演員尚鐵龍化完讓鼻子和耳朵都大一號的妝以後，米二到片場時，第一次看見筆下的張錫林「活」了過來，瞠目結舌：「次元壁被洞穿了。」一些角色的「貼臉」程度令人驚嘆，但遵循電影創作規律的改編也是必要的。原著的名場面基本保留了下來，在劇本調研和初剪階段，他們還請過一些人就劇情進行問卷調查。在名場面和受眾感受基礎上，剩下的就是電影層面的製作，這是電影創作者可以發揮的空間。
「我覺得這種類型的電影，就是最符合青少年文化的一種風格電影。」烏爾善說，他在20歲時也會想看這樣的電影，但那時沒有，如今算是一種彌補。但年輕觀眾正在影院流失，娛樂方式不斷變多，尤其是小屏幕上的娛樂。「電影的本質功能是娛樂，我覺得年輕人來影院少了，是因為其他滿足這種訴求的方式變多了。」夏鵬說，「所以電影《異人之下》就是要爽。」
如今，將年輕人重新拉回影院，需要更充足的理由，比如新的電影語言、新的故事節奏、新的觀影體驗，但也絕非全部。
記者：倪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