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最期待華語新片,非《醬園弄》莫屬吧。
從開拍到殺青,熱搜不斷。
番位到底應該怎麼排,各路粉絲爭了半天。
還有傳言說是楊冪和趙麗穎爭女二,炒熱話題度。
章子怡忍不住下場甩了一句:
shut up idiot!
但比起這些花邊八卦。
最抓人眼球的還是那個大尺度故事:
上海民國時期奇案「醬園弄殺夫案」改編,妻子將丈夫砍死在家,分屍16塊裝在皮箱里,準備運送出門時,因為皮箱里的鮮血沿著地板縫滴了下去,被樓下住戶發現而後案發。
在陳可辛《醬園弄》的預告海報,以及電影貼片里,也都毫不避諱地讓「血」在這裡成為最吸睛的元素。
看多了港台老片的朋友或許早就察覺到了,這樣的故事有些熟悉,好像看過,又好像沒看過。
沒錯。
早在1986年,這個「醬園弄」的故事就已經被拍成了電影:
殺夫
根據李昂的原著《殺夫》改編,吳念真編劇,徐楓製片,曾壯祥導演,夏文汐主演。
但與原案件廣泛的社會效應不同的是。
《殺夫》的重心,在案件的內部。
當年看這部片的時候,大概率是被尺度吸引。
可是多年之後。
當我們再回看這樣的電影時會發現,那些所謂「大尺度」的背後,其實隱藏的悲劇。
直到今天我們也不敢忘記。
01
殺夫
《殺夫》的故事,是李昂根據「醬園弄」的案子改寫的一部中篇故事。
她將發生在上海的故事,挪到了台灣地區的某個閉塞村莊里。
女孩林市(夏文汐 飾)剛滿20歲,被叔叔嬸子說媒嫁給了未曾謀面的殺豬匠江水。
沒有父母的她,猶如浮萍一般降落在這個滿是戾氣的家庭中。
新婚之夜,丈夫用蠻力將她佔有後,遞上一碗飯後便呼呼睡去。
鏡頭刻意將他們二人分開,並框定在一個小窗戶里,像是牢籠,也像是為他們未來生活定下了判詞,一生一死,涇渭分明。
丈夫並沒有因為她對於房事的驚恐,打算就此放過她。
反而是變本加厲地將她看成一件玩物。
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這種噩夢總會一次次地降臨在林市的身上。
除了身體上的虐待外,江水也並沒有將林市看作是自己的妻子。
她是免費勞動力,住家保姆,以及一個妓女。
在他心情好時,給林市扔了幾個銅板,說是她的開苞錢,銅板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但,林市並不清楚這到底什麼是「開苞」錢。
反而因為自己有錢了,感到愉悅。
她偷偷將那幾個銅板藏在止痛藥膏里。
握著這幾塊錢,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
痛,也就忍了下去。
好景不長。
這個村子裡,哪裡有什麼秘密可言,林市被丈夫虐待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
但那個時候,哪怕是女人之間,大家是怎樣討論家暴的呢?
說她浪,不檢點,給女人丟人。
林市這才明白,自己的悲慘境遇沒有被同情,反而在悠悠眾口裡,自己在痛苦時的「喊叫」,變成了「爽」的意思。
之後,林市再被丈夫虐待時,她一聲不出,咬著牙,強忍著。
丈夫反而覺得這件「玩具」的沉默,讓他男人氣魄無法彰顯。
她越是頑強的一聲不出,他就越是肆意地在肉體折磨她,最後,連飯也不給她吃了。
而挨打更是家常便飯,出門找工作,被丈夫知道,是一頓打;
自己存的硬幣買了鴨子,想養大換錢,又是一頓打;
暈倒在路邊,被鄰居救下後,又是一頓打;
為了懲罰她,丈夫帶她去殺豬廠,把剛宰好的熱乎豬下水往林市身上扔去,她嚇暈了過去。
林市之後便神志不清,再也無力反抗自己的丈夫。
在又一次強暴後,林市借著月光,看著丈夫手裡的那把殺豬刀。
月光森森。
刀光冷冷。
這把刀,在夜裡,突然被染上了紅色......
02
殺她
拍攝《殺夫 》時, 演員夏文汐還未滿20歲。
但已能看到不俗的表現力。
一個明顯的特點是,林市這個角色,完全不像夏文汐的其他電影,比如《唐朝豪放女》《烈火青春》一樣,那麼熱烈、有張力。
在《殺夫》里。
她幾乎是一個面無表情,被生活推著走的女人,時常低著頭,眼神瞟向別處。
為什麼?
因為她抓住的是那個年代裡,與林市一樣的婦女身上所具有的共同點——安於現狀,混個溫飽就是最大福分。
在《殺夫》的小說里,林市對剛結婚後的生活是滿意的,有飽飯吃,家務也沒有太多,雖然要經受身體上的虐待,但總比餓肚子強。
林市忙起身,出房門倒水喝,看屋外還是一天耀亮的下午時分陽光,猛地有些詫異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福份能在白天里睡午覺。
她對於自己生活的想法,與現在我們所說的「女性意識」有著天壤之別。
在沒有觸及最低的「溫飽」底線時。
她是願意自己在這樣的生活中,繼續熬下去的。
因為,她還見過更差的生活。
在她少女時期,曾目睹過母親為了一口吃的,而默許了男人對她的強姦。
父親去世的早,家裡早已沒有了經濟來源。
母親的貞操就算是苦守,也守不來糧食。
母親被宗族裡的叔伯兄弟發現時,男人們對她又是一頓揍,情急之下,母親選擇自殺,結束自己受苦受難的一生。
讓女人學會聽話的最好方式,就是看見自己的母親以死捍衛套在身上的「枷鎖」。
當她握住母親插入腹中的刀時,她也「殺掉」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些叛逆的,自我的,對幸福有所追求的渴望。
一併,都已經消失在「活下去」的念頭中。
所以,當林市又一次在婚姻里感受到對自己生命的威脅,飢餓所帶來的不安全感,以及在丈夫的辱罵間,他連林市的母親都不曾放過——嘴裡罵罵咧咧地要「干你母」時。
林市對於童年所有可怕的回憶又一次湧現了出來。
她害怕自己成為鄰居口中的「跟她媽一樣的蕩婦」,也害怕自己沒日沒夜都要受虐待。
她更害怕的,是發現自己還是不得已要走上母親的道路時。
她選擇殺人。
林市在殺死丈夫後的第一件事。
是吃上了一頓飽飯。
這個細節說明林市的殺夫不是為了報仇,而是,要活下來。
小說里是這樣寫的:
再端來幾碗祭拜的飯菜,就著熊熊的火光,在灶邊猛然吞吃,直吃到喉口擠脹滿東西,肚腹十分飽脹,林市著溫暖的灶腳,沉沉的、無夢的熟熟睡了過去。
她終於不會被挨餓了。
03
沒被殺死的她們
雖然導演曾壯祥是台灣新電影的一員(參演過楊德昌《海灘的一天》,與侯孝賢共同執導《兒子的大玩偶》)。
《殺夫》其實並不是一個要去深度討論社會現實議題的電影。
它也沒有用過多的筆墨去了解為什麼殺豬匠江河是這樣如此一個暴戾又血腥的人,它也並沒有過多去以一個深刻的結尾,讓觀眾反思這個社會對於女性的迫害。
它其實是一部非常符合「奇案」電影風格的作品。
簡單、直白。
甚至小說和電影的結尾里,依舊是以第三者的目光去看待這場「奇案」,並七嘴八舌地猜測林市殺人動機一定是姦夫淫婦,密謀殺人。
這也許是那個時代對女人殺夫的唯一合理解釋。
但。
不知道你們是否有注意到一個細節。
在《醬園弄》的概念海報中間,那團沾了血的報紙上,有著這樣細小的一行字:
《詹周氏和潘金蓮》。
在詹周氏殺夫案案發後,出現了許多女作家、女詩人對這個案件的熱烈關注。
有作家蘇青從詹周氏的家庭背景,婚後丈夫態度等分析,寫出《為殺夫者辯》一文,呼籲政府「刀下留人」,她寫道:「然而她是舊腦筋的女人,平日看紹興戲《殺子報》之類慣了,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自殺便是殺人!」
隨後,女詩人關露寫的《詹周氏和潘金蓮》文章,內容是為詹周氏的罪行進行辯解。
其中她將詹周氏與潘金蓮的遭遇相提並論,她們都是為「求生」——「但是站在她們後面有一個人,在拿著刀威逼她們,嘴裡說:『不許活!』在這種威逼之下,她們為了自己的生命,只好把他們手中的刀搶過來,把拿刀的人殺掉。」
有趣的是,在這兩篇文章之下,此案的輿論掀起巨浪,到底詹周氏有沒有姦夫;她殺夫時,是否真的已經被丈夫壓迫走到了非常極端的路上;如果「淫婦」真的該死,那為什麼「姦夫」不判刑?
圍繞在詹周氏身上越來越多的討論之下,更像是蘇青、關露兩位進步女性在為當時社會下「女性意識」開始播下萌芽的種子。
而讓人欣慰的是,這場輿論真的也改變了詹周氏的命運。
她的案件從死刑被改判為15年有期徒刑,最後,勞動改造刑滿後,經人介紹,再婚,也獲得了一個相對於比較圓滿的幸福生活。
當「醬園弄殺夫」案後的32年,李昂在白先勇家裡看到了這個故事,動筆寫下了中篇小說《殺夫》。
到了2024年,《醬園弄》的案件又一次被拍成電影,已經過去近80年了。
在這80年間,已經足以讓一個幼女成長到一位耄耋老人。
但,相似的命運似乎還在輪迴上演。
社會新聞里仍然不時出現一個「詹周氏」。
遠的不說,就說今天看到的新聞。
去年一樁街頭殺妻案,又有了新的動向:
男方要求死者的妹妹看在孩子的份上,寫諒解書。
然而據死者的妹妹描述:
姐姐受到前夫長達十年的家暴;
提出離婚,結果在離婚冷靜期期間被當街殺害;
這還是一場「事先張揚的謀殺」,男方在微信里早就揚言要殺人,「有本事報警抓我」。
這場明目張胆的侵害,好像仍然沒有辦法阻止,只有以死作為終結。
難道今天她的境遇,還如當年醬園弄的詹周氏一樣?
——「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自殺便是殺人!」
在這80年間,從報刊文字,到小說故事,再到電影,類似醬園弄的故事一直都在被討論著。
「殺夫」,從一個聳人聽聞的社會案件。
成為了穿越時代的寓言:
如果沒有改變,那便只有魚死網破。
當然。
我們並非是想在這些電影里看到「奇案」「鮮血」,用這些有噱頭的字眼,來滿足自己的獵奇心。就如蘇青的文章里所說,「什麼血啦,箱屍啦,未免太像偵探小說口味,而謀殺親夫云云又十足封建氣味。」
但同時。
就像那句話說的,「人性里從來不會只有惡或善,但是惡得不到抑制,就會吞吃別人的恐懼長大,尖牙啃咬著他們身體里的善,和著一口一口的酒咽下去。」
如何抑制這樣的惡,卻是一直值得重視,卻不曾真正被重視的。
這些年,我國的法制的確有了不少的進步,那些長期被家暴的妻子,最後不得已殺夫,也可以認定為「情節較輕」。
可作為影視作品來說。
如果僅止於此,顯然是不夠的,它需要抵達更本質的東西。
所以我們期待著《醬園弄》。
不單是因為到了今天,它終於可以真正地講清楚,女人,已經不再是一個被消耗的、被消費的物品,也並非是丈夫的所有物,或是家庭的附庸。
更是可以追問。
這樣暴力的源頭在哪裡?我們是否可以讓暴力消失,讓悲劇消失?
我們不希望那樣的惡。
最終流進這個社會的血液里,變成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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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