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近六十的男導演來拍女性題材，會是什麼樣？王超導演的《孔秀》即將在三八國際婦女節這一天登上大銀幕。《孔秀》根據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名工人作家張秀珍的長篇小說《夢》改編，講述20世紀60到80年代，一位印染廠女工孔秀擺脫婚姻桎梏，在撫養孩子之餘獲得文學滋養，成為一個作家的故事。影片中的孔秀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她不再期待通過婚姻獲得庇護，而是意識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進而覺醒為一個獨立女性。《孔秀》獲得多項電影節展的榮譽，包括第70屆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最佳編劇獎、第18屆歐亞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併入圍第25屆上海電影節「名導新作」單元。
王超是國內第六代導演，2001年，他根據自己的同名小說改編並導演個人第一部電影《安陽嬰兒》，從而開啟了導演生涯。在《孔秀》之前，王超的八部電影皆是根據自己的小說和原創劇本改編，《孔秀》是他唯一改編他人小說的作品，他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孔秀》講的不是女性，而是人性」。在《孔秀》即將上映之際，南都記者專訪了導演王超，聽他暢聊改編《孔秀》的原因，他為何將目光轉向男導演鮮少觸及的女性題材，他又如何看待近年來女性題材的火熱與爭議。
01
我藉助孔秀這個角色來建構我所認知的女性
南都娛樂：原著小說哪裡打動了你？
王超：我老婆的朋友有一天拿來一本他媽媽的小說，他媽媽在80年代是石家莊一個小有名氣的工人作家，到了快七八十歲的時候寫了一本半自傳體的小說，回憶她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真實經歷，我看完就很感興趣。
首先我也是那個年代的人，七八十年代正是我的青少年時期，我父母過去也是工廠的工人，書中那些人情世故、單位關係、家庭生活我都很熟悉，但真正觸動我的是孔秀的兩次失敗的婚姻，我感覺當代到處都是這種婚姻的影子，這個小說能夠找到一種巧妙的視角去打通過去和現在的關係，從一個新鮮的視角，對於這個時代進行思考。孔秀所處的時代也是社會逐漸從比較愚昧黯淡走向光明理性和人性解放的過程，我自己親身經歷過，所以這部電影是我方方面面的思考和想像。
南都娛樂：和小說相比，電影有哪些改動？
王超：小說叫《夢》，我為什麼用小說女主人公「孔秀」的名字作為片名呢？因為我的孔秀跟她的孔秀是不一樣的，她的孔秀是還原自己的經歷，我的孔秀是我藉助孔秀這個角色來建構我所認知的女性，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已經超脫了小說，甚至某種意義上也超脫了這個時代。
前天在武漢的時候，作家李修文說得非常好，他說孔秀身上灌注了一種現代性。像孔秀這樣的女性，當她成長為知識女性的時候，她如何獲得精神獨立？小說裡面更多強調的是她的經濟獨立。但是我更想強調精神的自立自足，有了這個前提，她才有能力拒絕生命中出現的第三個男人以愛為名的追求。
南都娛樂：一個發生在20世紀60-80年代的故事，能夠戳中當代年輕人的點是什麼？
王超：電影中，孔秀的第二任丈夫說「你是我媳婦，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他覺得一個女性成了他老婆之後，好像就是他的私人財產。但孔秀面對這種語言和身體上的暴力，她選擇了反抗，所以我希望現在的女性，當她們遇到自己的困境，能夠看到那個時代的女性是怎麼去抵抗的，我想通過電影形成一種溝通，讓女性之間能夠相互激勵。
南都娛樂：飾演孔秀的沈詩雨表演非常自然，當初為什麼選擇她？
王超：之前我們還在想能不能有明星加入，這樣片子上映的時候市場可能會好一點。確實有兩個明星願意出演，其中一個明星氣質和過去年代的北方女工不太相符，另一個明星氣質比較像，但是檔期有問題，所以陰差陽錯的，我們拋開了所有外在因素，只考慮什麼樣的人符合這個角色，於是在一堆年輕人當中選擇了沈詩雨。
我跟沈詩雨聊生活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她很坦誠，聊她的家庭、孩子、老公、父母，尤其是她有一個女兒，給她加了很大的分。因為演孔秀的演員一定得有婚姻生活，尤其是有撫養孩子經驗。如果沒有撫養過孩子，你抱孩子的感覺，照顧孩子的感覺都演不出來。我的電影里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只有大量的生活戲，沈詩雨演得很自然，我也很滿意。
02
《孔秀》不是一部純粹的女性主義電影
南都娛樂：電影里，武北辰是引導孔秀開始寫作的人，但小說里沒有這個角色，為什麼要設計這個角色？
王超：他是一個啟發者的角色，一方面是在文學閱讀上給她啟發，另一方面，當武北辰提出想追求孔秀的時候，孔秀拒絕了。她離過兩次婚，帶著兩個孩子，於公於私，她都認為兩人不合適。她非常理性地在考慮要不要接受這份愛，因為她的精神力量已經足夠強大，不需要依靠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帶著一份愛情，她也覺得要考慮值不值、願不願意的問題。
南都娛樂：孔秀的成長似乎一直受到外力的左右，她走上寫作道路是一種偶然嗎？
王超：我覺得有偶然也有必然。孔秀不是「被別人捶打然後反抗」才成為自己的，更重要的是她內心有一份真正的精神源泉。這個精神源泉就是影片開頭提到的，她父親對他的影響。當然她本身有一定的文學天賦，沒有這個也很難成為作家。但如果前兩任丈夫不肯離婚，拖著她一輩子，或者沒有武北辰這個引路人的角色來鼓勵她，她也很難成為一個好作家。
南都娛樂：第二任丈夫楊津峽對小雪很不好，但他臨終的時候，孔秀要求小雪叫他爸爸，這樣的和解會不會太粗暴？
王超：《孔秀》不是一部純粹的女性主義電影，如果是的話，我肯定站在孔秀這邊，一站到底，一切的優點和道德光環都在她這邊。但實際上，電影后半段是孔秀的自我反省，甚至是在批判她，兩任丈夫離開以後，在一個缺失男人的家庭裡面，孔秀無意中承擔了家庭中的父親角色，發現小雪早戀，孔秀打了女兒一耳光說「看你嘴硬」，這句話楊津峽也曾經對小雪說過，若干年以後從孔秀嘴裡說出來，證明她成為了她所反抗的男性話語的一部分，所以電影后半段是在反思女性主義發展過程中自己可能存在的一些問題。
南都娛樂：電影中的三次火車汽笛聲代表什麼？
王超：孔秀的父親在火車站工作，她父親在世的時候總是鼓勵她，所以火車聲總會在她落難的時候響起。第一次火車聲是在她新婚第二天早上，因為睡懶覺被婆婆罵，在這個受了委屈的早晨，她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後來小雪失蹤，在那個絕望的晚上，她又聽到了汽笛聲，喚醒她內心的一種力量，所以她忍住了自殺的衝動。最後一次汽笛聲是她回去找第一任丈夫，想看望自己的兒子小冬，小冬一直不回信給她，這是她一生的愧疚和遺憾，這時候又是汽笛聲響起，這個汽笛聲是對她整個命運的告慰，是精神力量的回血，唯有精神是不死的，唯有精神是不倒的。
南都娛樂：《孔秀》想表達的是什麼？
王超：我沒有把孔秀看成一個最終的勝利者，她內心有自己的遺憾。命運是平等的，孔秀有笑有淚都熬過來了，無論是身為人還是身為女人，她擔當過來了，而且這個擔當是自己的選擇。我想告訴觀眾，不管你的命運是什麼，不管是成功者、失敗者，我們對命運本身都要充滿敬意。不要說我是一個失敗者，我這一輩子就心灰意冷。你憑什麼說你是個成功者？這社會上有哪個是成功者？每個人就是像孔秀一樣踏踏實實認準自己的路，踏踏實實地知道什麼是自己能做的和不能做的，然後走完自己的一生。
03
女性題材有爭議是好事
南都娛樂：你覺得男導演拍女性題材有沒有門檻？
王超：我覺得沒有，很多民族中最好的文學女性形象都是男作家寫的。我再講一個簡單的比喻，最好的女士服裝的裁縫都是男性，最好的京劇里的旦角都是男人扮的。這個東西不存在說一個男人就隔了一層。在生活里我也沒有特意去觀察女性，因為我周邊都是女性，那我作為一個敏感的人，作為一個作者型的導演，這樣一份敏感是基本功。
南都娛樂：您覺得國內有哪些比較優秀的女性題材電影？
王超：我沒把電影當做男性題材和女性題材來分類。以前黃蜀芹導演拍的一個《人·鬼·情》給我印象很深。然後我朋友中間，比如說像李玉的《紅顏》拍的也挺好的。
南都娛樂：女性題材在輿論場上常常引發爭議，會不會讓創作者變得更保守？
王超：有爭議是好事，說明持反對意見的人也看過電影，總比沒看過的好吧？藝術電影本來就是寂寞的，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突然有一個機會，不同意見的雙方吵起來了，這個電影能夠受到更多關注。要是這個作者不成熟，他可能會抵觸反對的意見，但一個成熟的作者一定是一個聰明的人，但凡對方的批評有好的，他哪怕嘴上要面子，他內心一定是接受的，這樣他才能夠自我成長。
南都娛樂：如今流行大女主敘事，你認為什麼是真正的「大女主」？
王超：貫穿女性的命運軌跡，或者以她的視點為探索歷程，她的視點很重要，在整個電影裡面是貫穿統一的，這個視點其實是看待這個電影整個敘事的一個貫穿力。
南都娛樂：在婦女節即將到來之際，你會怎樣向女性觀眾推薦這部電影？
王超：這就是一部給普通人拍的電影，只是側重點是女人。我走了五六個城市的路演，點映完我走齣電影院時，圍繞我的都是年輕的女性。對她們來說，這部電影比較真實。如果你的城市裡有那麼三五場排片的話，我覺得年輕的女性觀眾去看，一定有所收穫。娛樂的電影太多了，《孔秀》這樣的片子很少，而且這次我誠實地拍我自己熟悉的經歷過的生命歷程，拍得不悶，節奏流暢，很接地氣，所以很容易跟大家有共情。
采寫：南都記者 蹇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