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晚寫這部——
《綠夜》
這篇標題很含糊,因為對於大陸來說,這部類似於很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地下電影,是和我們銀幕無關的電影,原因自然是它裡面存在的那些關鍵詞。
主演是范冰冰,有女女的激情戲,並且帶有同性屬性。
這些詞也讓很多人對電影本身抱有更多的期待,然而最近上了流媒體後,這部評分就從 6 分出頭一直往下掉,現在已經掉到了 5.4,目測還有下降空間。
我倒不想為它鳴不平,相反我非常理解,看完第一遍後我的心情也和很多人差不多,想說雖然兩個演員很美,可這種劇本質量真的拿得出手嗎,還不如看著范冰冰和李周映的靜態截圖自己想像故事。
可能也因為實在等了太久吧,我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想要確定自己是不是疏漏了什麼地方。
這一遍讓我有了稍微不同的看法,我意識到兩件事,一件是這部片其實不是百合片,而是女性題材片,一件就是在此前提下,這部片是存在一些解讀性和作者表達的,這些東西讓它能拿個及格分,不過也就到及格為止了。
今天我們就是想來聊一些《綠夜》里容易被「看漏」的地方,以及為什麼即使有所表達,也依然算不上好片。
正文
大家乍看這個故事的時候,很可能和我初看時一樣,知道講的是異國的兩個女性,中國移民靜霞(范冰冰飾)和韓國綠髮女孩(李周映飾)意外在機場相識,生情,最後互助反殺對方的伴侶,獲取自由。
但是對裡面的所有情感動機和人物邏輯都稀里糊塗的,比如兩個女孩到底是怎麼被吸引而相愛的,怎麼就上床了,為什麼綠髮女孩那麼突然就要幫靜霞殺夫了。
這些問題暫時按下不提,如果我們結合電影的另一條暗線來看,這些東西其實是沒那麼重要的,至少並不是主題表達的核心。
這條暗線,就是兩個女孩的原生家庭線,是用以解碼整部電影的真正的鑰匙。
靜霞因為看到了一則電視新聞報道,一家人遭遇了煤氣泄漏後的爆炸,母親獃滯,女孩啼哭,提到自己曾眼見同樣的事故。
當時她知道是母親為了逃離父親而做的,但由於被塞給自己口香糖的警察叔叔哄著,她忍不住說了出來,背叛了母親,結果母親光腳離開,再沒有回家。
綠髮女孩則曾自述說,小時候見過公交車出事,死了好幾個小孩,母親說過自己一直不太好運,只是她因為不允許坐公交而逃過一劫,父親看著這場災難「笑了」,說自己「一輩子要聽他的話」。
這是她們作為女性,出逃的開始,或者說是意念里叛逃父權的開始。
編劇也很顯然把這一點寫為了她們結伴的潛在動機,具體方式就是把她們內在的童年心結,與彼此的情感關係,進行元素上的對照和呼應。
先說靜霞,靜霞一開始注意到綠髮女孩,是因為綠髮女孩在自己耳邊模擬了「砰」,那是幼年事故的聲響。
後面播放那則爆炸新聞報道時,電影也藉由受害者的鄰居複述「聽到了砰的一陣巨響」,是雙重意義上的證實。
包括後面綠髮女孩不時光著腳、像撫摸小孩一樣撫摸自己的頭,甚至為了反抗同一種壓迫,推了會欺辱靜霞的所謂丈夫下樓,都跟靜霞母親的特質一一對應。
為什麼像母親,就要結伴呢?從靜霞出走海外,也仍沒放棄尋母可見,她接受綠髮女孩的靠近,是因為心有愧意,想要完成哪怕只是精神層面的彌補。
面對綠髮女孩,某種意義上的「精神之母」,她幫忙找鞋子、和女孩一起逃跑、系鞋帶等等,都是她心中跟母親站在了一起的方式,以此達成對幼年錯誤的修正。
而綠髮女孩相反,她不相信內在的和解,長大後一直都在對抗父母,尤其父親的話,做著最危險最需要運氣的事情:幫男友販毒,進而幫受辱的靜霞殺夫、幫她善後,幫她徹底離開男性所謂的庇護範圍。
她想要通過實際的反抗,對世俗規則的違背,重新建立自己的自我認同。
說白了,她們的相遇相交,都和愛情未必有太多關係,而是互救。
之所以這麼刻畫,就是為了彰顯看似平靜的女性,生活和內心都處於怎樣糟糕的,被壓迫乃至被內化的創傷處境。
編劇還加了很多的暗示,隱喻,去具體詮釋女性的這種處境與來由。
電影里的男性都給女性製造了困境,又對女性的反抗表示了原諒。
明顯的有靜霞丈夫,靜霞和他結婚是為了得到定居資格,是合約夫妻,而他完全不顧靜霞感受,把她按倒性侵,綠髮女孩和靜霞聯手制服了他,最後僥倖沒死的他對女孩們都說了一句:「沒關係,我原諒你」。藉此強調了男性虛偽的高位者姿態。
比較隱性的是警察,警察給受害者口香糖,這個舉措片里出現了兩次,一次是靜霞的童年自述,一次是靜霞丈夫被判定為意外身亡,警察遞糖並安慰。
警察的做法看上去無法挑剔,但電影里還呈現了警察的另一面,綠髮女孩為了幫男友的忙而販毒,而機場警察里就有毒販自己人,會暗示靜霞不要管綠髮女孩,可見一直給她大開方便之門。
因而,口香糖的含義正如靜霞所說,當時嚼時覺得特別甜,但「回到家,甜味就全部消失了」,它代表的僅僅是短暫而偽善的安慰。
偽善的警察,代表了整個密閉運行的父權社會體制本身。
包括裡面父權跟宗教也是一個整體,靜霞的丈夫說自己是被神父扶持救助,免於貧困。
而當丈夫被反殺,靜霞路過基督教教會,唱著聖歌的喇叭突然壞了並掉落,去強調了二者的同一性,暗示父權如信仰般的至上地位。
這些都在表達,男性形成了互助的集體,共創了一個看似利於女性,本質仍然是剝削女性的環境。
電影通過女孩們的反抗和自救,批判了這一點,最後也給出了一個比較有希望的開放性結尾,就是靜霞騎著摩托,帶著狗離開了。
狗,是一個象徵性的符號,裡面三次出現,一次是綠髮女孩說自己想變成一條狗,一次是吃年糕時遇到了流浪狗,綠髮女孩說這狗像自己養的那條;一次是靜霞殺掉綠髮女孩男友,報仇後看到了她的狗。
而且綠髮女孩和自己的狗也有著相同的刻畫:沒有自己的名字,會撫摸或舔舐靜霞的傷口。
可見綠髮女孩和狗也有同一性,二者不是指特定的某個人或某個生物,而是所有境遇類似的,正在流浪受苦而嚮往希望的,一種概念性的存在。
這個結尾指的便是,不論綠髮女孩到底是不是實體,是不是屬於靜霞的臆想,只要靜霞意識到了自己可以超越束縛,就可以帶著希望重新上路。
這一切可以被理解,但電影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從這些表達可以看出,它並不是一部同性片,有著明確的女性議題表達,跟愛情和情色關聯都很淺,但導演卻是有意地按這個方向去拍的。
倒也不是說二者不能兼容,但編劇似乎沒辦法讓二者融合為一,又捨不得放棄任何一邊,導致明線的感情故事根本就兜不住暗線的表達。
整體觀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種割裂和莫名,一見面綠髮女孩怎麼就撩撥靜霞了,怎麼就幫她殺夫了,怎麼突然就相愛了,開始接吻上床了,她們的感情又和童年,宗教,和狗有什麼關係?
這些轉折之間一點鋪墊過渡都沒有,包括那場床戲本身也毫無情慾流動,只有手持鏡頭的搖晃和場景的光線變幻,配合製造出了一種曖昧的美感,但兩個人的交互本身似乎是沒有承載什麼感情表達的,大有一種為了同性而同性的意思。
其次,所謂的議題表達也大都並不是靠足夠紮實的人物或情感、情緒描寫來傳遞的,而是靠意識流小說一樣的台詞、符號、意象來拼湊而成的。
感覺就是編劇一邊讓女孩們先把戀愛談上,一邊把早就想好要說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塞進各個孔隙,完全不管和主題能否形成有機聯繫。
哪怕能推測拼湊出《綠夜》在講什麼,這種做法也很難打動人,就像在看一篇概述一樣乾癟乏味。
比如關於她們童年的那段概述,就是用嘴巴直接講的,完全依賴演員的演繹和觀眾的想像,渲染力實在欠缺。
還有那些符號象徵,狗,宗教,也都是沒有邏輯地分布在人物對話里,刻意得足夠讓觀眾發現,但並不足夠讓觀眾與它形成連接和認同。
這種文本功夫的缺失,還體現在各種單薄而無用的設計上,比如多國語言的混用,這種設計在《分手的決心》里是有具體用意的,為了讓女主服務於內心的自洽,也為了區分人物的本我和自我。
但是在這裡面,語言切換的意義就沒有那麼清晰明確了,只覺得靜霞一會說韓語,一會說中文,一會還配合綠髮女孩打手語,反而無意義地加深了二人的隔閡感。
以及為了強調戲劇衝突,會放大單場戲的實時情緒,同時忽略行為動機和邏輯,導致人物淪為衝突的工具。
比如那個接收毒品的男人,為什麼一看見綠髮女孩就笑罵她是小婊子?那個警察給了靜霞口香糖後,沖著她笑了好幾秒,這個笑又是什麼意思?
這些都沒有合理的交代和解釋,即使理解為是編劇基於反抗壓迫的女性立場,所進行的一種批判式刻畫,也不足以有信服力。
表演問題也很大。
劇本不夠充實,就勢必要求演員用表演補充,可惜兩個主角雖然保持了外形的美感,表演卻說不上對人物有助益,尤其是作為中心人物的靜霞。
這一點最明顯就體現在那場床戲上,雖然多餘,但既然拍了,它就應當對我們如何理解兩個人的關係,給出一個答案。
然而范冰冰全程都是單一的痛苦神情,直到最後所謂高潮的喘息都是如此,看不出慾望上的沉浸享受,也看不出壓迫下偶得的鬆弛,可以說除了痛苦什麼都沒有反映。
只能說,美是夠美了,離好,還差很多。演員和片子都是。
配圖 /《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