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捷
2022年國慶檔影片中,《萬里歸途》備受關注。這不僅因為這是一部「首次聚焦中國外交官撤僑幕後」的宏篇巨制,也因為在此之前,已有類似題材的《戰狼2》《紅海行動》《逃離德黑蘭》《摩加迪沙》等影片大獲成功。而《萬里歸途》交由饒曉志這位擅長以另類風格講述小人物故事的導演,更令人期待在主題創作和青年導演的個人表達之間,會有怎樣的新意。
一
從本片的完成度來看,雖然在撤僑題材,一種高燃的愛國主義情懷和一種大片即視感上,《萬里歸途》與《戰狼2》等前作有相近之處,但總體而言,它們是氣質並不一樣的作品。雖然同樣根據真實歷史事件改編,它也並不打算如《逃離德黑蘭》《摩加迪沙》那樣以寫實主義的手法去探討戰爭背後複雜的政治和人性因素。儘管影片在寧夏小鎮1:1還原出了一個戰火中的非洲城市,還原出俯瞰鏡頭下綿延不絕的建築、街道、遍布荒野的難民營,製作團隊要求每一個細節都力求以假亂真,打造一種身臨其境的「沉浸式」視覺體驗,但影片真正意圖展現的並非一場真實的戰爭,無論影片的拍攝採用了怎樣的人海戰術,它也並非一部群像式的影片,在《萬里歸途》中,歷史被推至遠景,個人被凸顯出來,不是作為演員的張譯,而是一個叫做宗大偉的中國外交官。
這個人物如何區分於之前吳京扮演的那些英雄?表面上看,是身份的不同,從軍人的身份變為外交部一等秘書,一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但這個普通人在影片所建構的十五天的時空里,每一天都在異國的戰亂中經歷著生死時速,自保尚且困難,他將如何帶領同胞和夥伴們走向歸途?解決這個懸念的最好方式,是一種「神話」敘事,即將故事與一種神話原型關聯起來,在人物設定、敘事節奏和風格,以及主題的世界性上都尋求到某種呼應。《萬里歸途》在敘事上最值得重視之處,正在於此。
在宗大偉的故事講述到第六個夜晚,努米亞政府軍全面失守,宗大偉與大使館徹底失聯,在淪陷的萊普提斯、塞布拉塔城中,雨水和霧氣籠罩著暗夜,空氣骯髒,街道泥濘,一道光劃破夜空,照亮了地獄般慘淡的世界,一切都失控了,但就在這個夜晚,宗大偉在廢墟中撿到了一本殘破不全的《一千零一夜》。
這是影片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自此以後,宗大偉的故事就伴隨著法提瑪朗讀「辛巴達」故事的聲音。《一千零一夜》作為阿拉伯最古老的民間傳說,《航海家辛巴達》是其中最著名的故事之一,在法提瑪的朗讀聲中,影片的畫面、聲音和文字之間所著意強調並清晰呈現的,是兩個「神話」文本之間的互文性。
二
「從前,有一個航海家叫辛巴達,有一天他變賣了所有的房產和田地,開始了他的海上冒險。」
從人物設定和敘事視角上看,宗大偉和辛巴達一樣,都是一個屢次遭遇死神,九死一生的人,他多年來歷經戰亂、地震、瘟疫,卻依然一次又一次踏上冒險的旅程,而無論遇到怎樣的劫難,最終總能平安順利地回到家鄉。而無論在《萬里歸途》還是《航海家辛巴達》的故事裡,整個世界都是通過他們的眼睛展現給我們的。
從敘事的節奏來看,辛巴達的故事分成了七段講述,講述了他七次神奇的遠航,而每當他結束一次死裡逃生的航行,他很快就會投入下一次。宗大偉的故事也同樣如此,黑夜來臨,太陽升起,在十五個日夜交替的講述中,他一次次擺脫危險,又一次次將自己重新置入危險境地。本以為完成任務後不必出機場即可回國,結果讓位給台灣同胞,自己滯留大使館;本以為第二天可以回國,結果章寧意外中流彈身亡,他只能代替章寧出發解困邊境的中國僑民;經過一番和邊境官哈桑的鬥智斗勇終於取得了出境通行證,卻發現章寧的妻子白嫿還被困在塞布拉塔,又踏上尋找白嫿之路;終於找到了白嫿和她的女兒法提瑪,卻又不得不去尋找掉隊的同伴;終於,徒步穿過茫茫沙漠,32萬6713步後安全抵達迪拉特,擁抱了邊境官哈桑,彼此囑咐好好活著,結果轉眼間哈桑的身體被高高掛起,他不得不再度面對叛軍首領穆夫塔,玩起俄羅斯輪盤賭的遊戲……
「有一頭巨鯨常年累月地漂浮在海面,背上堆積的沙土裡,長出了參天大樹。大樹連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人們點起篝火,燃起炊煙,熾熱的溫度,驚擾了鯨魚,它劇烈的晃動起來,人們緊緊攙扶著,凝望漆黑的海面。有人在哭泣恐懼,但沒有人被大海吞噬。」
在宗大偉的重重劫難中,伴隨著法提瑪的朗讀聲,描述著辛巴達所經歷的奇幻旅程,在這種聲畫關係中,辛巴達的磨難和宗大偉的磨難合二為一,努米亞共和國就像是一個童話中的歷險世界,那些殘酷和驚險,我們不妨當作一種神話和隱喻。
也正因如此,影片的風格常在寫實和幻想之間游移。影片中的人們也同樣點起篝火,燃起炊煙,唱起送別,在茫茫無邊的沙漠中,細小的人們連成一線,他們緊緊攙扶在一起,凝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忽然,大海上傳來香料的味道,騎著駱駝的農夫,金色屋頂的宮殿,還有綠油油的棕櫚樹,都出現在了大海上,辛巴達揉揉眼睛,這不是他的家鄉嗎?辛巴達想起了家裡香甜的牛奶和麵包,父親的水煙壺,一個大浪湧來拍打著船身,海上的城市也消失了,大船失去平衡,沖著礁石而去,辛巴達的同伴們都葬身海底。辛巴達把死去的同伴全部埋葬,只剩下他一人。他面向故鄉的方向,挖了一個大坑。」
法提瑪讀到這裡擔心地問媽媽:「辛巴達要死了嗎?」而宗大偉正面臨著和穆夫塔的對決。很多人對影片中兩度出現的俄羅斯輪盤賭不解,不知為何要用如此戲劇化的場面和一個「魅影」般的反派來沖淡影片的真實感。當宗大偉艱難地對穆夫塔吐出那四個字「我跟你玩」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烏雲掠過太陽,告訴我們,一個關於英雄成長的神話敘事又開始了。
只有將宗大偉看成《一千零一夜》里的辛巴達時,我們才能理解他所經歷的這奇幻的一切。
三
「辛巴達在海上漂浮了好多個日夜,終於回到了他的家鄉。所有人都會葬身海底,但辛巴達會帶他的同伴們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唱起了家鄉的歌,歌聲嘹亮在海上。」
《一千零一夜》里,航海家辛巴達把七次出海的故事都講完之後,笑著對聽眾苦工辛巴達說:「陸地上的辛巴達先生,我人生中七次出海的傳奇經歷都講完了,現在你該清楚我今日如此幸福的生活也是來之不易啊!」辛巴達的故事裡有宏大的戰爭場面,神奇的魔法世界,獨特的異域風情、鮮明的人物形象,險象環生的情節衝突,最終,是一個普通人成長為英雄,又還原為普通人的故事,是一個普通人在歷經波折和劫難之後,終於明白了平安和平凡的不易,明白了故鄉,是最終也是唯一的目的地。
《萬里歸途》講述的正是一個中國的「辛巴達」故事,但中國的「辛巴達」不會獨自一人回家,他會帶上他所有的同伴,唱著家鄉的歌,歌聲嘹亮在海上。他把那本殘缺不全的《一千零一夜》送給法提瑪,對她說:「只要一直講故事,我們就會一直陪伴著你」,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故事,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些童話,講述著人類對於和平的渴望和對於家的嚮往。正如他對邊境官哈桑說:「我們都是從這片大陸走向世界的」,他的故事也會從大陸走向世界,在萬里黃沙、漫漫征程中,將現實和想像交織在一起,將一段中國的「辛巴達歷險記」講給世界聽。
影片的最後,宗大偉終於在漫天飛雪中回到依然沉浸在新年氣氛中的家鄉。他下了計程車,緩緩走在燈火通明,人潮洶湧的街道上,恍如隔世。他面色凝重,看不出喜悅,神情中有一絲緊張,突然響起的鞭炮聲驚嚇到他,那一瞬間,似乎又把他拉回到戰場。他夢遊般地走上樓梯,充耳不聞鄰居們的吵鬧和寒暄,他在家門口停住,屋內歡聲笑語,溫暖如春,妻子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勾勒出人間最美的圖景,但直到此刻,他仍然是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
這一幕催人淚下,這個「辛巴達」終於回到了故鄉,又變回了一個普通人。
「這多好」。
萬里歸途的終極意義,不是為了戰勝什麼,彰顯什麼,而是為了珍惜今天的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