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
11年的等待,一遍又一遍地查詢著拍攝進展,一次次密切關注主演動態,一天天數著上線日期。
甚至,早早就在評論占坑,以「死」相逼。
……這就是我的世紀期待;
我心中永遠的第一神劇!
今天,終於「過年了」。
網飛上線,結局落定——
《絕命毒師電影:續命之徒》。
無意外,大型暴風痛哭の回憶殺現場。
隨便打開一幀,催淚指數都是公升級。
小粉。
六年前一模一樣的髮型和鬍子,連傷口都絲毫不差:
老白。
他究竟死沒死?
台詞里給你實錘,官宣領便當。
即便如此,每一次現身都起一身雞皮。
還有用膠紙封住彈孔的房車,小孩在沙漠里抓的蜘蛛,老白和小粉一起制毒的「旅行」,停車場的瘋大叔……
都回來了。
電影剛上線就在豆瓣打出9.3的分數。
情懷爆炸。
但在情懷以外,Sir看到更多的是影版重複自己的捉襟見肘。
最讓Sir心酸的一幕——
40歲的小粉扮演者亞倫·保爾,舉槍指向鏡頭。
他的手,止不住顫抖。
Sir才意識到……
有些東西,是真的回不來了。
這大概就是佳作與神作的區別。
佳作,或感動,或刺激,或厚重,或悲壯……
是如飲醍醐的內心滿足。
而神作,是超出任何情緒可填補的遺憾。
震驚?當然有,但不是當初那種震驚了。
炸裂?也會,但好像沒曾經那樣帶勁了。
所以,看完電影,Sir還是忍不住把時間留給它。
神作,《絕命毒師》。
質感
11年前,還沒有「神劇」這說法。
但我們已經見過神劇的樣子。
《絕命毒師》共五季,62集 ,沒多少人能從中找出水分。
爛番茄,五季滿分;
08年首播,Metacritic沖爆99分,以「世界上最高評分電視劇集」的身份寫入2014年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
豆瓣全季超50w人評分,沒一季低於9。
那幾年的艾美獎、土星獎、連金球獎幾乎都被它承包。甚至退出熒幕3年後,還獲得了「人民最受懷念劇集」獎。
除了「神劇」,它還教會我們另一個詞——
美劇質感。
Sir回想那些年,幾乎每次更新都能讓人發出同樣的驚嘆。
電視劇居然TM可以這麼拍?!
每一個鏡頭,鏡頭裡的每一寸,都讓當時的Sir如獲至寶。
比如,他的沉穩。
當初看《毒師》,Sir印象最深一集在第三季。
一大震驚是,向來崇尚快節奏的美劇竟然可以如此耐心。
完全放棄速度,費勁筆力去白描角色成長的每一個細節。
花整整一集打一隻蒼蠅。
只是打蒼蠅嗎?
蒼蠅,只是蒼蠅嗎?
絕不。
蒼蠅,是他當下所有壓抑和煩惱的抽象指代。
開始一個人打,老白心裡病態的堅持,讓他必須打死這隻蒼蠅才去干正事。
後來,傑西闖入,老白讓他幫忙打。
潛台詞:老白認為自己此刻這種兩難的局面,傑西也有責任。這也是為什麼當傑西拒絕時,他暴跳如雷。
最後,傑西騙老白吃下安眠藥,迷糊中老白道歉,發泄了心中的苦悶,舒緩了壓抑的內疚。
此時蒼蠅已不再煩人。
但最後導演還是讓傑西打死了那隻蒼蠅,意味著傑西對老白的重要性。
這就是《毒師》用一隻蒼蠅撬起的重量。
對細節的雕琢,是導演兼編劇文斯·吉里根最擅長的事。
他站在越來越快的潮流對面,卻完全不擔心觀眾棄劇。
因為:
我們已經填充了足夠多的元素,挖了足夠多的坑。不用追問,你只需投身故事之中。
更可怕的是,這部劇中,會講故事的,不止導演——
攝影師邁克爾·斯勞維斯。
看他的細微。
第一季,第一集,老白在洗車房看見一個金髮美女後,暈倒在地。
許多人當時不明所以。
重看才發現,這是《毒師》的老辣。
——角色塑造,悄然布局。
金髮女郎穿的衣服顏色,就是綠色。
此後,綠色元素依次出場——
老白第一次制毒,穿的衣服,綠的;
藏錢的嬰兒房裡,那堵牆,綠的;
戴滑雪面罩去偷甲胺,那個面具,還是綠的。
什麼意思?
當老白第一次換下綠色,卻暗中戳穿它的含義。
漢克受傷入院,老白安慰家人時提到了綠色:
我記得那天開車來醫院的時候
都是綠燈
綠燈,代表順暢。
但刻意鋪滿的綠色,代表這個角色對僥倖的迷信。
他要倚靠一個又一個「綠燈」,挺過致命的癌症,闖過兇惡的毒梟……
關關難過,他關關要過。
另一個角色,完全不同的色彩。
小粉。
在外,針織帽和內襯T恤,黃的;
家裡,床罩被套,黃的;
進入實驗室,更明顯了,穿著黃色的實驗服瞎胡鬧。
黃色代表活力,也是小粉天生的樂天派意象。
但。
這才是角色邁向觀眾的第一步。
弧光的出現,從飽和度直線下降開始。
無論是充滿生機的綠,還是鮮艷的黃。
最後都漸變為混沌和暗黑。
而這一切,都在邁克爾·斯勞維斯的掌控之中:
當Walt越來越墮落成一個罪惡的人
我讓這個劇的色調變得越來越黑暗
他把所有用心,隱藏於鏡頭角落,但從不怕被觀眾忽略。
因為:
正是有人在聚光燈外埋頭雕琢,才有了我們猝不及防的靈魂一擊。
解鎖這一層細微的意義,你才會懂——
第四季,老白與小粉握手時,臉上複雜的表情代表什麼;
第一季,他在加油站的那個轉身,意味著什麼。
共情
《絕命毒師》里單論演員,捧回的獎盃就能堆積成山。
老白,艾美獎6次獲獎,金球獎1次。
小粉,艾美獎3次獲獎,土星獎1次,金球獎提名1次。
就連斯凱樂都扮演者,安娜·岡,3次獲得艾美獎,多次土星獎提名;
漢克的扮演者迪恩·諾里斯,邁克的扮演者喬納森·班克斯,也都獲得一次艾美獎最佳男配。
6年的劇集,超乎尋常的密度,不止改變我們的觀念。
所有演員,都應驗了那句話: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把靈魂毫無保留地交給角色,是演員能給觀眾最大的共情。
就說撐起門面的三劍客:
小粉:懂行情
老白:懂技術
索爾:有門道
但現實中,他們才不是這樣。
真實的風騷律師索爾,焦慮得很。
NG間隙,永遠自己在那兒叨逼叨——
我搞砸了三次,對不對
走位不準。
反省台詞。
還擔心自己NG太多。
小粉,真實性格跟劇里完全相反。
我喜歡演一個跟我自己不一樣的人
站在人堆面前,公共講話會讓我很害怕
但在鏡頭面前,只要是演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我就會完全放鬆
真能完全放鬆嗎?
呵呵。想也知道不可能。
而霸氣的老白,其實最「雞賊」。
《毒師》選角時,來試劇本的咖很多。
當時布萊恩·科蘭斯頓已經52歲。
布萊恩是童星,八歲出道,作品無數。
此前最拿得出手的,還是2000年的自導自演家庭肥皂劇《馬爾科姆的一家》。
飾演一個膽小怕事的妻管嚴。
當時的布萊恩,成功算不上,但成精是絕對的。
在影視圈摸爬滾打多年,煉得火眼金睛,拿到《毒師》的劇本,一下就看出這是尖貨——
他野心勃勃,有備而來。
我非常想參演,讓我的氣味遍布這個角色
我想要做個記號將它據為己有,以至於讓Vince(總編劇)能聞到我的麝香
所以最後,抓住了。
布萊恩來為主角試讀台詞,我們被他的表現震驚了
對老白這個角色,他有360°完美素質
但進入劇組後,他們某種程度上都被改變了。
2013年3月10日。
老白和小粉兩位演員聚在一起。
邊喝酒,邊靠著沙發,讀著《絕命毒師》最終集劇本。
當老白讀完最後一個字:「全劇終」。
他看了看小粉。
兩人相視良久,沒人打破此刻的寧靜。
捨不得與相伴6年的角色抽離,更捨不得的是,早已如父如子的搭檔,從此也要分開。
打破沉默的,是小粉的啜泣。
默默地仰頭,擦了擦眼淚。
但馬上,他們又立刻呵呵地笑起來。
為毛?
老白說,他覺得不會有續集了。
它結束在最恰當的時刻,它的高光時刻。
果然,之後如老白所料。
6年間,《毒師》沒有任何續集,避免狗尾續貂。
哭,因為不舍。
笑,因為不舍之後,確保他們的心血,沒有被糟蹋。也因為他們的改變都值得。
在幕後花絮里,有兩個動作Sir至今印象深刻。
一個,是小粉摸脖子。
劇本朗讀會,小粉讀到與老白吐露心扉的段落時,顯然動情了。
一隻手扶著脖子,滿臉通紅,聲音低沉。
關鍵是,當電視播出到這一集時——
他幾乎100%還原了當時的情緒、動作。
另一個,是老白。
第五季殺青,所有演職人員都心情糟糕。
因為這意味著一個家庭將要暫時離別。
昔日的吵鬧,變成如今的蕭瑟,所有人私下聊天的用詞都是:糟糕,難受。
唯有老白。
對著鏡頭,張開雙手,沐浴陽光:
「棒極了。」
他不傷感嗎?
Sir不同意。
只是,當你融入一個角色,當你重新穿上那件綠色襯衣,當一切都塵埃落定。
他和老白一起,釋懷了。
亞倫·保爾,成為了小粉。
布萊恩·科蘭斯頓,就是老白。
命運
《絕命毒師》本來可能是部無人問津的爛劇。
劇本寫好後,遞給FX、TNT、HBO等大電視台時。
一致拒絕。
理由:「沒人願意看一個中年大叔在新墨西哥州販毒的故事,而且他還是個大反派。」
最後AMC冒險接手。
結果?
一度後悔死了。
2008年1月20號,《絕命毒師》首播這日,收視率慘淡得嚇壞了主創。
連谷歌的當年搜索榜都沒上。
甚至它獲得了2008年的艾美獎後,還有很多人不知道,《絕命毒師》是個什麼劇。
在那一年正好遇到美國編劇大罷工,所以第一季只有短短7集。
它太小了。
太不起眼了。
就像劇集的開場,竟是以一條長褲切入。
空中飄下來的褲子,和一輛飛馳而過的房車。
房車一頭扎在路邊的灌木叢里。
蹦下來一個驚慌失措的男人,但身上只穿一條白色內褲,腰間還有些贅肉。
可下一個鏡頭,立刻抓住你。
鏡頭一切——
車內,戴著防毒面具的人昏倒在副駕?
懸疑初現,又馬上捂住。
注意力重新被那個奇怪的男人勾去。
自顧自穿著衣服,沒管車裡人的死活。
而連條褲子都沒有,還要穿上上衣。
好面子。
當他穿好衣服,威風地站在公路中央,舉槍指向前方……
一轉身,留下了那個經典的「穿幫」。
一個開場,預示了《毒師》的命運。
初看,平平無奇,或者可以說不知所云。
但細品。
懸疑、荒誕、人物、氣氛,全立起來了。
後來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了。
《絕命毒師》熱度瘋漲,甚至得到了當年《權游》被偷劇本的「殊榮」。
不止劇集本身。
在劇集中,「命運」這個概念始終如禿鷲般盤旋在角色的上空。
就像那一次次出現的陰陽臉——
還有老白生日派對上。
他對朋友的寒暄。
漢克跟老白說,我以後帶你去跟蹤,看我們怎麼搗毀冰毒實驗室。
給你的生活增加點激情。
老白說的是,Someday。
甚至小粉女友的逝去——
以上,一一應驗。
從小技巧上說,這些是編劇的伏筆。
但從宏觀上說,《毒師》的畫外音再明顯不過。
當你以為它在講述一群人被逼入絕境的窘況,最後,你才發現,它臨摹的是所有人宿命的輪廓。
還記得那些瞬間嗎?
斯凱樂想帶女兒逃跑,兩次硬幣扔到了科羅拉多州。但偷偷地,她用腳把硬幣又撥回了自己的家,新墨西哥。
回去是錯的,但她就要回去。
小粉初次開槍殺人,一邊哭一邊用槍指著蓋爾的頭。
殺人是絕路,但他仍然摳下扳機。
老白的化療效果有了成效,癌症組織少80%。
家人一臉驚喜,但他的表情卻只有絕望。
看到沒。
所有人終其一生尋求解脫,最終還是他們自己,為命運畫下閉環。
別誤會,《毒師》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悲觀。
正如豆瓣頁面第一季里被頂得最高的評論。
是引用老白的那段獨白:
我從未為自己而活,我的意思是,選擇。
這一生都是被推著向前,從未有過真正的選擇。
而最後來的是癌症,我只能選怎麼面對。
醫生們討論著還能活一年還是兩年,好像這是唯一重要的事。
但只是活著又怎樣,如果我不能勞作不能享受美食不能做愛?
我不想像植物人一樣躺在病床上,而那成為你最後記得的我。
它在告訴你命運的真相,即使手段黑暗、荒誕、殘忍。
但。
這不正是你願意稱它為神劇的地方——
能用幾十個小時,讓你感受一次命運的跌宕,就是神劇。
再如果。
這幾十個小時里,有哪怕一個瞬間,它牽動了你的命運。
在它之後,你心中將再無神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