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昆給楊振寧的一封信:物理研究大多時間是做日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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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昆先生(1919-2005)是對固體物理學做出開拓性貢獻的理論物理學家,是我國固體物理學和半導體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從「黃散射」到「黃方程」,從「黃-里斯因子」到「黃-朱模型」,黃先生在固體理論方面的建樹享譽國際。(關於黃昆的學術成就可參看《從黃昆方程到極化激元》)

2019年9月2日是黃昆先生誕辰100周年。在黃先生90誕辰之時,朱邦芬院士曾就「1947年4月黃昆給楊振寧的一封信」發表感想,撰文紀念黃先生。今日「返樸」經朱邦芬教授授權重發此文,另附黃昆先生信件原文,以表達對黃先生的思念。希望先生淵博的知識、淡泊明志的高尚情操永遠垂範世人、啟迪後學。


讀1947年4月黃昆給楊振寧的一封信有感

——紀念黃昆先生90誕辰

撰文 | 朱邦芬(清華大學物理系)

1942-1944年間,黃昆、楊振寧和張守廉三人是西南聯大研究院的同班同學,分別師從吳大猷、王竹溪和周培源先生。他們三人都極有物理天賦;每天一起上課,下課後一起泡茶館討論各種問題,晚上又住在同一間宿舍,整天形影不離;三人還分享一個中學教師的工作,被稱為「三劍客」(見圖1,久別重逢的三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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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1992年6月1日,北京大學在勺園餐廳舉行周培源先生九十大壽慶祝晚宴。晚宴前,當年西南聯大時期的三劍客:楊振寧(右)、張守廉(中)和黃昆(左)三位老友重逢一起,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 沈克琦 攝並提供


得到物理學碩士學位後,楊振寧考取庚款留美公費生,去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黃昆被庚款留英公費錄取,去布里斯托爾大學師從莫特(N. F. Mott,1977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張守廉則去了普渡大學電子工程系。出國以後,黃昆與楊振寧不常通信,一寫則洋洋數千言。剛去美國時,楊振寧在Allison實驗室工作,實驗不順利,同事間流傳「哪裡有爆炸,哪裡就有楊振寧」的玩笑話。1947年初,楊振寧給黃昆寫了一封長信,信上用了disillusionment(幻滅)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4月1日黃昆回了一封長信,這封信一直保存在楊振寧的來往信件檔案中。

大約六七年前,楊先生把黃昆寫的那封信給我看,要我問黃先生有沒有留存他寫的原信,因為楊自己沒留副本。很可惜,文革中黃昆把所有與海外聯繫的信件、照片都處理了。所幸的是黃昆給楊振寧的那封信還保存完好。半個多世紀後我讀黃昆寫給楊振寧的那封信,覺得非常有意思。我熟悉年逾花甲的黃昆,但不了解寫這封信時年齡剛過27歲的黃昆(圖2,筆者與黃昆)。讀了這封信,我彷彿穿過「時空隧道」,回到了新中國成立前的歲月,體會那代海外學子的心態,聆聽青年黃昆對許多事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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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黃昆與朱邦芬在辦公室討論研究工作


2004年,為慶祝黃昆先生85歲壽辰,中國科學院半導體所、北大物理學院和清華物理系一起編了一本《黃昆文集》[1],我請楊振寧先生寫序言,楊先生欣然以「1947年4月黃昆給我的一封信」為題,為文集寫序,他「相信物理系的研究生會從這封信中得到一些鼓勵與啟發」。我把黃昆的這封信,去掉前面幾行文字後,附在《黃昆文集》楊振寧先生的序言後面。

由於《黃昆文集》發行面較窄,許多有興趣的讀者未必能讀到這封信。2009年9月2日是黃昆先生90誕辰。《物理》雜誌全文刊登這封信(個別字作了訂正)以紀念黃昆誕辰(見文後所附黃昆信全文及圖3所示原信最後一段的照片),我認為這對於當前發展中國科學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借鑒作用。本文是我讀這封信的一些感想,以此紀念敬愛的黃昆先生90誕辰。

1 「中國有我們和沒有我們,makes a difference」

黃昆在信中很大篇幅探討了他們那批海外留學的知識分子當時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回國,還是暫不回國?一方面,「看國內如今糟亂的情形,回去研究自然受影響,一介書生又顯然不足有挽於政局」;另一方面,「如果在國外拖延目的只在逃避,就似乎有違良心。我們衷心還是覺得,中國有我們和沒有我們,makes a difference」。

我特別欣賞黃昆後面的這句話,它可以與彭桓武先生的「回國不需要理由」相媲美,是中國知識分子「擔負起天下的興旺」的歷史使命感和愛國主義傳統的寫照。中國知識分子有了這種精神,才不等同於「高級技師」,才區別於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留學生,「多少有一般維持思想的力量」。

回國做什麼?黃昆在信中認為楊振寧「successfully組織一個真正獨立的物理中心在你的重要性應該比得一個Nobel Prize還高。」其實這也是黃昆自己的想法,只不過他沒有用這樣的措辭。記得本世紀初黃昆曾說過:「近些年來,新聞界的人士多次問我:『你沒把研究工作長期搞下來,是不是一個很大的損失?』我一直不同意這種看法。因為回國後全力以赴搞教學工作,是客觀形勢發展的需要,是一個服從國家大局的問題。這也並非我事業上的犧牲,因為搞教學工作並沒影響我發揮聰明才智,而是從另一方面增長了才幹,實現了自身價值。」[2]

歷史表明,在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具體環境里,黃昆為我國固體物理、半導體物理學科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培養了整整幾代人,這種歷史功勛確實比他個人學術上的貢獻對於中國更重要。他以實際行動實現了這封信中所說的「devotion to the cause的心也一定要駕於achieve自己地位之上」。在這一點上,黃昆終其一生沒有改變。

當年許多老一輩科學家回國也都抱著獻身事業的雄心,例如葉企孫「謀一研究科學之中心,以求中國學術獨立」,華羅庚、錢三強等前輩回國也旨在為中國數學、核科學技術的發展奠定基礎,雖然他們自己個人的科學研究成果少了一些,也猶未悔。對比之下,我們今天的許多「高級知識分子」,一心只謀個人或小團體的利益,毫不考慮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實在愧對知識分子稱號,實在是國家和人民的不幸!

2 「萬人敵」

《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青年項羽說「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項羽的「萬人敵」是指戰略,他學得並不好,最後只好「霸王別姬」。黃昆在信中把他的博士導師莫特比作「萬人敵」,感慨道:

我每看見Mott一個人所有的influence,就有感想。真是所謂『萬人敵『的人,他由早到晚沒有一刻不是充分利用。作自己研究,幫助許多人作研究,organize各種不同和Lab內Lab外的專門討論,參加國家各種technical committee,款待各種各式工業inspection以捐錢,處理系內各事,還時時出國去講演...... 也就是像他這樣的少數幾個人就支住了整個英國的科學研究。

黃昆在信中把莫特描寫成是一位精力充沛、勤勉的學術領導人,但是黃昆用「萬人敵」還隱含另一層意思,即莫特是有戰略眼光的學術帶頭人。莫特曾指出,科學共同體「需要這樣的科學家,頭腦清醒,能向他的同事們指出,科學正向何處去和需要為之做些什麼工作」。確實如此,第一流研究機構都有這樣的「萬人敵」,少數幾個「萬人敵」撐起一個發達國家的科學研究。我曾聽黃先生講起,和黃昆在英國一起學習工作的同事後來有幾位得了諾貝爾獎,他們不一定都有特別的天才。正是莫特高瞻遠矚,把他們帶到蓬勃發展的方向,帶出了一批人。1954年莫特離開布里斯托爾大學,擔任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實驗室主任17年,任內出了4位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這封信用「萬人敵」評價莫特,表明了黃昆的敏銳性。

黃昆沒有把「萬人敵」等同於「天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黃昆認為從事科學研究需要「天才」,他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沒有甚麼遠大目標,只不過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做得還可以」。在黃昆心目中,莫特、玻恩這樣的大師都不是「天才」;在所接觸過的人中間,他認為真正屬於「天才」的,也只有楊振寧。在信中,他用莫特來激勵楊振寧去掉幻滅感,然而黃昆對楊振寧的期待似乎還要更多一些,不限於成為中國物理學研究的「萬人敵」。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萬人敵」莫特自然對黃昆研究方向的選定和學術風格的形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50年代初,黃昆提出中國要大力發展半導體科學技術,80年代初,他大力倡導開展半導體超晶格微結構物理的研究,這些都表明出他的戰略眼光。近10年來,我國科研整體水平進步十分顯著,中國存在著大量聰明優秀的年輕人,目前制約我國科學研究發展更上一層樓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缺少莫特這樣的「萬人敵」。

3 做研究和「做Routine」

黃昆在信中寫了他突然悟到的一點體會:

最和你感想相同的是,我也發現做研究多多一半的時間是做routine。我在有一天似乎突然覺悟,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原來如此之平行。以前總以為做實驗的,自然許多時間都是在安這樣、裝那樣,但是理論物理則全倚絕頂聰明。那天才突然體會做理論工作一樣的得把大半時間用在work out detail上。許多思想還是靠在一面work out detail時慢慢ripen起來。

黃昆研究物理,事必躬親。他覺得,如果自己不深入思考一個具體的科學問題,如果不親自動手算點東西,腦筋就開動不起來,很難做出什麼有創新性的成果。他無法想像自己看看文獻,出席一些學術會議,就能看清學科的發展趨勢。黃昆年過古稀仍堅持在第一線工作,在辦公室除了討論問題,往往一坐半天,不停地寫、算、思索。他還經常在家中伏案工作,甚至節假日也不休息。春節我上黃昆家拜年,好幾次他十分高興地把他這幾天在家中作的一些計算拿出來討論。

科學史表明,大多數科學上的重大突破,是整天泡在實驗室里和整天在研究第一線苦思冥想的研究人員依靠科學直覺和洞察力而「偶然」發現的,是苦幹加上一點機遇干出來的,很少是靠事先規劃而實現的。中國研究做得最好的一批年青院士、長江學者和國家傑出青年基金獲得者,目前整天還泡在實驗室里裝這裝那,或坐在計算機前編程序的已經不多了。不但做routine的活兒全都學生在干,而且有的人已經很少讀文獻,很少參加本學科最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有的人甚至主要精力放在爭研究經費爭獎項,整天不是評別人就是被別人評。有的研究做得極好的年青院士被「重用」當大學校長,十分可惜!這種人才制度和風氣不改變,中國雖能跟著國際研究熱點去做研究,能發表高影響因子論文,然而卻無法做出第一等的重大成果。

這封信還有其他許多有意思的地方,如青年人的企求和面臨不順利環境所產生的幻滅感,黃昆對蕭伯納的欣賞以及把蕭伯納戲劇的簡練清楚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相提並論,a way of life 和 the way of life的論述,等等。寫這封信的黃昆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與花甲之後的黃昆自然大不一樣。但是,信中反映出黃昆的很多基本特點,如理想主義與平常心的統一,做人低調,幽默感等,卻歷經50年不變。黃昆信中提到的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一流研究機構對於有戰略眼光的學術領導人——「萬人敵」的迫切需求,以及科學研究工作者大部分工作都得在第一線做routine,這三點正是當前中國科學向前發展亟待解決的三個關鍵問題。

紀念黃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學習黃昆,我輩任重道遠,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參考文獻

[1] 秦國剛,甘子釗,夏建白,朱邦芬,李樹深(編).黃昆文集.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2] 黃昆. 我的治學之路. 夏建白,何春藩編. 黃昆集,1999


黃昆1947年4月1日給楊振寧的信

振寧:

不用我說,你也會猜到,隔了一年之久,接你長信有多高興!

正和我一向猜想相合,你早晚加入第一二流物理家的隊伍。自來英後,我這信心自然只有增加。你我可以說在研究上是在上下兩層發展,可是我對你所形容的感覺和disillusionment卻完全不覺得隔膜。你的煩惱不正是我的煩惱,因為我們「處境」不同。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在你地位,感想大概差不多,幾乎無疑的,disillusion要更深一點。凡是我能達到的,沒有不是立刻失去其意味,變得平淡之極。一來這是人之本性,二來在我們中國落後情形中,有夢想的人自然把精力都放在「向上」,而忘記了人生的路本應該是平的。在翻著眼睛向上看造成我們人格的階段中,我們也未能培養成欣賞這世界所能給予的calmer的享受。這更使得沒有excitement的生命索然無味。物理對我大概將永遠是敲得半開半閉的門。不得登堂入室,總剩個掙扎之地。不能說它平淡無奇,也就不覺得其意味之「flat」。

最和你感想相同的是,我也發現做研究多多一半的時間是做Routine。我在有一天似乎忽然覺悟,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原來如此之平行。以前總以為作實驗的,自然許多時間都是安這樣,裝那樣。但是理論物理則全倚絕頂聰明。那天才忽然體會作理論工作一樣的得把大半時間用在work out detail上。許多思想還是靠在一面work out detail時慢慢ripen起來。因為我的要求比較humble,這覺悟並未使我失望,反而讓我感覺,雖然聰明人作研究的多,還因這緣故給比較平常的人留下一點作研究的餘地。

我的習慣是最不善於「下筆」。在沒有相當系統的想法前,總不知如何動手才好。也許就是organize這些問題時,得到challenge,等到需要作detail時,也因為回復了這challenge,還有興緻。也許如我再高明些,就會以為問題分兩套,一套是用已有方法,只要頭腦清楚,方法運用純熟就可以自然解決的,和另外一套不可解的問題。前者是routine,是drudgery,後者是frustration。你的感想也許和這相近。自然像我這樣,已經養成習慣,覺得一切問題都只在illustrate物理原則,一切都更容易變得trivial了。

和你相比,我也許應該慚愧。自從來此以後,對所謂「high-brow」的general theories幾乎就沒有沾手。不過,我並不算後悔。因為以我的能力,我循的路線大概更有實益。我把整個時間都用在作目前的研究,和別人討論他們的問題,和看些零星和solid有關的theories和data。物理好像由天上掉下了地,用高度和堂皇換得一點實在的感覺。

和別人討論有兩宗好處,一來我的自信心多少增加些。這裡雖然是現在英國最興盛的theoretical school,我相信我還得算是年青人中優秀之一。只要一般所作的研究是值得去做的話,也還該有我作研究的地位。二來和他們很仔細地討論他們的問題,也真等於增加了自己的研究經驗。似乎使我覺得回國後也不該走上絕路。這種趨向都是來得很自然:Solid的問題就是很瑣碎,英國人的方法、性格都又著重commonsense,而逃避玄深。Mott自己Mathematical ability雖極高,但最喜歡簡單化的model和方法。提起Group theory,雖有一Junior staff member開過一課,但是奇泄氣無比,他自己都弄不大清楚。我聽課還是在昆明那份氣慨。上課時一來就失了頭緒,下來又不理。所以還是一點沒懂。

前些時買了本Einstein, Minkowsky, Lorentz Collected paper on relativity。因為我早已決定,相對論不干我事,只偶然無聊時翻了Einstein的幾篇看,真是簡單清楚。General theory只看了初期,用special theory treat accelerated system,而predict red shift和light ray bending的那篇,也無玄虛之感。奇怪的是,以前好像在國內也試著看過,並沒有覺得這麼直接了當似的。

前些天在tea時好多人提出一個關於Fitz-contraction的paradox,雖然也吵了半天,結果由我解決。所以似乎在說理這些時,思想也自動多少成熟一點。一般講來,我也不無自危的感覺,因為我似乎只是借最近得獲的一點思想的integrity從以前基本知識中提用學問。基本知識增加很有限。這種基本上的停滯,和conscious的「向上」心衝突而使我覺得恐慌。

雖說我普遍的長進很有限,但是論作的研究由我內心審斷更是不足道。我一共寫了(2+1/3)篇文章。其中兩篇至少在主題上,在上次給你信時就已經大半固定。可是不記得有沒有說過。在合金中兩種原子大小不同時,lattice一定被曲扭。其中一篇就是用elastic analogy相當arbitrary的假設一個simple distortion,以後superpose去predict對X ray reflection的影響。

另一篇是用一個很simplified的model算合金的Heat of formation。雖然去年初就著手,一直未得合理結果。最近才發現electron cloud的polarisation一定得計算進去。我用的Thomas-Fermi method得的結果尚可。可是究竟多可靠就可懷疑。

1/3是無意之作,幾乎純是計算。Fröhlich和另一學生用Møller Rosenfeld theory的force算light nuclei的binding。他在lecture中講起,因為否則很困難,所以在H-3中他們假設,wave function is a product of functions of diff kinds of coordinates。我就正正經經把這symmetry加入算了一番,很trivial。結果在他們文中加上了一section。(也許你不明白,那(2+1/3)夾七夾八湊在一起也許就可充論文,雖然還未太定。Mott很隨便,說論文根本就是Damned Nuisance!)

這文章整個都很乏味,和我的Li calculation不相上下。一般說來,我作的自然比在國內弄的高明些,可是我 [][] 還是不免覺得是廢紙和廢印刷而已。我倒不太為此心煩。一來我以為和他們比,我們太critical。我們既是後追者,更不應如此。二來我總想,我的研究大概會要在質上進步,不必為己過擔心。假如我來得及,四月底前可以準備好,也許可以算在暑假前就交論文,否則就得等寒假了。因為剛來S [][][] 給我的「下馬威」是三年最少,所以我現在倒也不亟亟多早得degree了。

我倒是真曾有過暑假後來美的心。起首是因為這裡論文之事還很渺茫,不願亂作準備。最近又因為向會中請路費,請美金和去辦visas交通......都使我頭痛。而且我又未積錢,行動之下,恐怕都難寬裕。很typical我遇事偷懶的心,我就又決定放棄此行的打算,決定改去愛丁堡Max Born那裡去作一兩季的客。這次你的來信又有點使我意志動搖。尤其因為我如來美,最自然是來芝加哥的金屬研究所作客。Zener是Mott很熟識的,而我想也最好就stick to solid。那麼我們大家相會一番,豈非大痛快之事!聽你們三人游美之計,自然更是十分羨慕。可是如果我現在作打算,最早大概也要冬天才能來。我還得好好想想!

在這裡和我最投機的中國同學是庚款教育的曹日昌。去年兩次暑假出遊都是和他。今年他曾要我六月和他去瑞士。因為我恐怕六月可能得考試,不能決定。因為這是加入一便宜的旅行團,不早定就沒希望,所以我等於已經放棄。另外同室的一個女研究生(相當intellectual,毫無feminine attraction)暑假和她哥哥和一個朋友去巴黎,因為她和我同時來Bristol,十分熟,又知道我去瑞士不成的事,所以約我是否願加入,我也是還沒有全決定。好處是他們還可以說法文,壞處是和他們大概還是不能和中國好友同去一樣自在盡興。使我猶疑的是,如果我不去,也許就再沒有適當去的機會,所以暫為懸案。

你說可能受了個人主義影響的話,使我想起B.C.地質的王洪楨來Bristol時和我說的話。他說我們中國的top intellectuals越來越和中國的根脫了連繫,慢慢變成了一種國際人,正和印度和猶太的intellectual走上了同一路徑。這說法不能否認的正確,很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同時他又說,他所最不能原諒的是,intellectual在國外打起長久算盤的。他人很有正義感,見識也地道,所以他這樣說是衷心之語。但是事實卻也不容否認,在英能久留的可能和在美國比自然小得多。因此,他可以在場外說話,格外容易。但是我聽之下很有警惕之心。以我所知的,在美國停下來的真不少。這事也真自然,看國內如今糟亂的情形,回去研究自然受影響,一介書生又顯然不足有挽於政局,吃苦不討好,似乎又何必!不過我們如果相信我們intellectuals不只是一種高級technician,同時還應該多少有一般維持思想的力量,我們不得不目之為危機。

我和你這樣argue,原因是想你的基本思想和在這上面所遇的矛盾必然和我相同。把這題目清楚的說出來,也許可以助我堅定意志。比方說我看在這裡來了兩個巴西人,他們也作研究生,可是聲明以後如可能,就settle在此,我自然不免生羨慕之心。同時當我有時告訴人我一兩年後回中國,他們常有疑訝的表現,似乎奇怪為甚麼我不想在這orderly,secure的地方住下來而要跳入火坑。雖然我難以想像我們一handful的儒生怎樣能影響多少國運,事實上還不免覺得我們在外面似乎很獨立的人回去幾乎是像幾顆米放入了石臼,一定被砸碎無餘。可是我仍舊覺得巴西人要呆下來,沒有和良心打交代的必要,因為巴西仍是巴西,有他倆和沒有不生差別。我們如果在國外拖延目的只在逃避,就似乎有違良心。我們衷心還是覺得,中國有我們和沒有我們,makes a difference。

我是否已經告訴過你,我來英國後的一個發現就是Bernard Shaw。他許多play的preface真是精彩之極,其簡練清楚和看Einstein文章一樣的感覺。我的思想也多少受一點影響。第一是他積極的精神令人難忘。第二是他似乎給人生命加上了一重超出個人pettiness的Grandeur,我不能仔細說明。我只能猜想,他不過是給以往的哲學加了一個個人的synthesis。換句話說,我們所缺少的正是哲學(人生哲學)。可是我想如果我們真去翻哲學,一定看有東有西,結果不知所是非,不能得益。但是經過Shaw的天才肯定的說出來,我們就可以接受。我們無須去論他意見的正誤,只要我們能接受一點就多一點實益。因為我們要哲學,不是為academic interest,是為practical value。我們要a way of life,不管它是不是the way of life。而且我覺得intuitively我們就知道不會有the way of life,並且凡是實際的way(忽然想莫非正(是)中國所謂的「道」,human struggle ever the same!)都是arbitrary的,能consistently行得通的就是高明的。

我要說的一點是,Shaw對人的一個一貫的意見就是,人類永遠循著命定的方向走。A real woman很恰切的遵著延續人種的路走。年青時effort at attraction,著意嫁某人後的subtle tactics,以及婚後的對待子女。而A real man最大的目標永遠是工作,fulfillment of self-achievement。越是有能力,這傾向愈強。在中國環境中養成seeking higher and higher education的人格,我覺得正是這一個衷心的傾向。也正是因為中國是在「直追」的潮流中,一面固然造成格外強你所謂不能兌現的期望,但同時也的確給這種期望留下較大的scope。

我每看見Mott一個人所有的influence,就有感想。真是所謂「萬人敵」的人,他由早到晚沒有一刻不是充分利用。作自己研究,幫助許多人作研究,organize各種不同和Lab內Lab外的專門討論,參加國家各種technical committee,款待各種各式工業inspection以捐錢;處理系內各事,還時時出國去演講..... 也就是像他這樣的少數幾個人就支住了整個英國的科學研究。

假如你對科學研究本身還有faith的話,能比build up一個中國物理研究中心再富於adventure和excitement的還有什麼呢!?我相信你一定多少存有這樣的雄圖,那麼什麼事又該能使你disillusion呢?我覺得只要人能把雄心放在超出自己以外的Abstraction上,人格的力量立刻就增加,沒有disillusion只有fresh challenge。把interest重心一旦傾於個人身上,幾乎早晚會覺得這目的太trivial,一切的effort都太不值得。宗教者,革命者生命的豐富不是也在跳出了個人的圈子。你說吳太太掙扎之heroic和romantic,但是生命仍不得豐富,豈不是因為這掙扎都只寄在區區的一人,所以連她自己回想,恐怕也只能有一掬pathetic的眼淚,而不能有satisfaction。

這種看法我相信你一定以為正確,你的地位豈不是恰好可以接受這個positive solution。Consistently的發展這想法,比方說,successfully組織一個真正獨立的物理中心在你的重要性應該比得一個Nobel Prize還高。同時在這步驟中,devotion to the cause的心也一定要駕於achieve自己地位之上。因為你說到disillusion,所以我說我對你的看法和希望不justify它。想你一定和我會同意吧!

沒想到把信拉得這麼長,好多都是泛論,盼望未使你太膩了。也許用不著聲明,凡是我preach的意見都imply我自己未能達到或是保持住的,也就是因為自己fail於此,才反覆想念,談論之間就不由脫口而出。我們覺得weak,就覺得需要declare來堅強自己。積極和不self interest是我唯一的salvation。我達不到,所以就要喊給人聽。

快樂!

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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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黃昆的信的最後一段

文原載《物理》雜誌38卷 (2009年)8期,第575-5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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