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要擺脫其中的痛苦,就要學著放下,放下執著,學會超脫,放下小愛,學會大愛。而唯有這樣,人生才得從容。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這首《送別》是李叔同在1914年創作,在中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李叔同的大名,但是這首歌卻大都聽過,唱過。
歌詞屬婉約一派,清新淡雅,情真意摯,凄美柔婉,其中畫意詩情,更是相得益彰。歷經百年時光,依然是送別詩中的不二經典。
李叔同出生於1880年,家裡經營鹽業和錢莊,是天津巨富。
他的前半生是風情才子,後半生是卻是世外高僧。
在中國百年的文化史中,李叔同是公認的通才和奇才。
無論音樂、戲劇、書法、繪畫、詩詞皆是一流,堪稱全才大師,中國現代藝術的鼻祖,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藝術巨匠。
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最早將油畫、鋼琴、話劇引入中國,
擅長書法、詩詞、丹青、音律、金石,在當時是整個學術界神一般的存在。
我們熟知的漫畫大家豐子愷先生,就是李叔同的得意弟子。
但是在盛名抵達巔峰之際,他卻選擇拋妻棄子,遁入空門,從此苦修半生,留給世人難以揣測的玄迷。
李叔同父親是清朝同治四年的進士,曾經是吏部主事,後來子承父業成為津門巨富。
在李叔同五歲那年,父親去世,讓幼小的李叔同過早地見識到了生離死別。身在富貴之家,卻時有世事無常的幻滅之感。
加上李叔同為家中庶子,父親去世之後,身份尷尬,因此自小便生性敏感,寡言少語。
他在15歲讀《左傳》《漢史精華錄》時候,就曾寫下「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的句子。
在少年李叔同的心中,已有了對人世繁華蒼涼的思考,因此對先生教授的「正業」也逐漸失去興趣,反而對當時的「賤業」唱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戲曲里的人生百態對年幼早熟的李叔同而言,無疑更有吸引力。
李叔同當時十分喜歡伶人楊翠喜,天天去戲園捧場,本是少年人的情竇初開,奈何,楊翠喜後來被賣給官家,而李叔同也奉母命,迎娶茶商之女。
感情不順,李叔同對家事更是不再上心,哥哥給他30萬元讓他安家置業,他把這筆巨款也多半花在了藝術上。
當時國家內憂外患,有志之士無不渴望變革圖強,維新變法興起之時,李叔同熱情高漲,刻下印章「南海康梁是吾師」,四處宣揚變法。
誰曾料想,聲勢浩大的維新變法竟然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百多天。
眼見才剛剛得勢的維新黨人死的死,逃的逃,世事無常的的陰影再次籠罩在李叔同那顆敏感的心上。
於是李叔同效法柳永,在茶館酒樓之間,縱情聲色,逃避現實。他家底殷實,出手闊綽,和很多的文人名妓都有往來。在20歲的時候,他搬到許幻園家「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極具紈絝之風。
就是在這煙花柳巷,聲色犬馬的幾年,讓他對這些在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伶人戲子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知道他們精緻生活下的逢場作戲,見到過他們朝夕之間的絢爛與黯淡,也見過這其中的荒唐與苟且。
25歲的時候,李叔同再遭變故,他年僅46歲的母親撒手人寰。安葬完母親之後,他極為失落。頹喪之際,他遠走日本,在日本的學校里專攻美術,輔修音樂。在日期間,他還專門雇日本女子做模特,隨後與她產生感情,結為夫婦。
此外,他還自編音樂雜誌,傳播西方樂理,推廣作曲方法。歸國之後,李叔同投身教育,力求開啟民智,改變中國落後的局面。
在那一段時間裡,李叔同常常一人寫詩作畫,對於人生超常的體悟,以及對藝術的天分,讓他很快脫胎換骨,與以前的「紈絝子弟」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在藝術上的高度,讓他知音寥寥,他在浙江甚是孤寂。
一日,好友拜訪,李叔同陪伴友人談天說地,寫詩論畫,心情暢快。
在好友離別之後,李叔同心中惆悵,寫下了著名的《送別》,一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讓飄零、無常躍然紙上。
父母早亡,生性敏感,加上早熟的思悟,讓李叔同過早地看到了人世間的無常與悲苦,
他希望藉助藝術,來安撫內心的痛苦,但卻屢屢不得。
在偶然的情況下,李叔同接觸到了佛家的苦修之法,他斷食二十天之後,認定佛教才是自己的心靈皈依之所,決定出家。
1918年6月30日晚,李叔同正式出家,不是帶髮修行的居士,而是入山苦修。他只帶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其他一概不帶。
學生問他:「老師出家何為?」
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
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
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剃度幾個星期後,他的日本妻子,與他有過刻骨愛戀的日籍夫人傷心欲絕地攜了幼子千里迢迢從上海趕到杭州靈隱寺,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勸說丈夫切莫棄她出家。這一年,是兩人相識後的第11年。然而叔同決心已定,連寺門都沒有讓妻子和孩子進,妻子無奈離去,只是對著關閉的大門悲傷地責問道:「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
」他的妻子知道已挽不回丈夫的心,便要與他見最後一面。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
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叔同——」
李叔同:「請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李叔同:「愛,就是慈悲。」
很多人謾罵李叔同,說他拋家棄子,不負責任云云,然而在出家之前,他曾預留了三個月的薪水,將其分為三份,其中一份連同自剪下的一綹鬍鬚托老朋友楊白民先生,轉交給自己的日籍妻子,並拜託朋友將妻子送回日本。從這一細節可以看出弘一大師內心的柔情和歉疚以及處事的細心和周到。
學生劉志平,留學日本時經濟十分困難。李叔同私下資助這位學生,薪金微薄的他每月堅持寄錢,不求其償還,並叮囑不可告訴他人,直至劉志平學成才停止資助。
這樣一個人,怎麼能算無情?
有這樣一個故事,
佛招弟子,應試者有三人,一個太監,一個嫖客,一個瘋子。
佛首先考問太監:「諸色皆空,你知道么?」
太監跪答:「曉得。學生從不近女色。」
佛一擺手:「不近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問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嫖客喜笑顏開答:「知道,學生享盡天下女色,可對哪個婊子都不迷戀。」
佛一皺眉:「不留戀,哪來覺醒?」
最後輪到瘋子了。佛微睜慧眼,並不提問,只是慈愛地看著他。
瘋子捶胸頓足,凄聲哭喊:「我愛!我愛!」
佛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容瘋子做弟子,開啟他的佛性,終於使他成了正果。
李叔同有太多的愛,他對人世有太多的眷戀,他愛妻兒、愛學生、愛藝術、愛朋友,愛人世間的每一個人,可他又早已看破無常,他知道所深愛的都將逝去,他的眷戀越深,折磨愈甚。
他的學生豐子愷曾經說過,人生有三種境界,物質、精神、靈魂,生活在物質層次的人,只要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
其次,高興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裡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託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
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
而李叔同,恰恰屬於第三種。
藝術已經不足以安放他的心靈,所以,他選擇了宗教,以此來超越無常的苦痛。
亦如李叔同對他的妻子所言,愛是什麼:是慈悲。
眾生皆苦,生老病死,愛憎會,恨別離,求不得,放不下。
而佛,便是捨棄個人的愛恨,普度眾生的痛苦。
為弘揚佛法,他置生死於不顧。1937年底,廈門轟炸不斷,眾人勸他避難,他卻集眾演講,盡一己之力,渡劫眾生。
每次開講時,後面的牆壁上,都掛著他親手書寫的中堂:「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在弘一法師看來,以佛之覺悟普度眾生,激勵僧俗兩界一同奮起救國,即便犧牲一切,捨命不辭。
因為放下了個人的愛恨,也就迴避了無常的悲苦,了悟小愛的無常,也便成就了大愛的慈悲。
在這世事變幻中,內心才能不被煎熬,以此獲得安寧。
李白曾經寫過「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所有的有情,有一天都會變成無情,因為來生我們都只能在虛無縹緲的銀河再會。
蔣勛也曾經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兩種,一種是生離,一種是死別。
若是要擺脫其中的痛苦,就要學著放下,放下執著,學會超脫,放下小愛,學會大愛。而唯有這樣,人生才得從容。
就像弘一法師去世之前,寫給自己弟子詩里的那句: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春滿花開,皓月當空,心中一片寧靜安詳。
來源:儒風大家